“成瘾”的深渊:​一场与大脑对抗的竞赛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4-07-25 10:41:01

药物成瘾,是世界范围内的难题。出于治疗的需要,人类研发了各种各样的药物,其中不少都蕴藏着成瘾甚至致幻的风险

瓦尔特·本雅明曾记录下自己致幻后的愉悦感。他使用了一个词语形容这种朦胧的体验,叫做“灵晕”(aura)——世界上的事物都笼罩上了这一层朦胧意象,带有着神性的光辉,充满着别样的魅力。这个词语后来被他加以引申,运用在多处文学和艺术批评中,并成为至今重要的文艺批评术语。在本雅明的语境中,致幻体验似乎与艺术审美体验一样美好。但现实生活中,情况则恰恰相反。

抽烟、喝酒,以及其他成瘾性药物的体验,起初或有“灵晕”加持,但当它消失后,身体的反应随之而来。不适、难受甚至痛苦,戒断反应的袭来,与刚才的愉悦感形成鲜明对比。而更重要的是,这让身体不断寻求新的刺激:上瘾。对某种事物成瘾,至今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表述。我们为什么会上瘾,为何会对某种事物充满迷恋和依赖?

最近出版的新书、美国神经科学家朱迪思·格里塞尔的《成瘾的深渊:大脑暗藏的致命诱惑》探究的正是其中的机制。有趣的是,格里塞尔年轻时有过成瘾体验以及残酷的戒除经历,由此她走上了探索神经科学这条道路,用更为鲜活的笔触写下这本科普读物。我们今天的文章就结合这本新书,通过神经科学的知识,进入大脑中枢神经系统中,一窥成瘾的奥秘。

撰文|王楷文

大脑的工作:

动态平衡

成瘾的类型千差万别,我们暂且使用“药物”代替可成瘾的事物——很多事物的成瘾机制都是相通的。大脑神经中枢的一种核心特质叫做“动态平衡”(homeostasis),这将成为药物成瘾的基础。“动态平衡”是指神经系统自主调整体内异常状态,将种种异常数值拉回基准线附近的机制。譬如,人体体温的基准线是37度左右,当人们在冬天的户外感觉冷而体温下降时,神经系统就会指挥刺激一系列反应,如毛细血管膨胀等,使温度回归到37度附近。动态平衡机制早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便被重视,人们发现这种机制或许能够为大脑建立某种模型,进而利用模型制造高智能的机器人。

尽管这种模型最终失败,但其中的原理显而易见,既然人们认为动态平衡可以建立某种数学模型,那么说明它是以一种十分简单的机械方式发生作用。这一方式就是“释放相反的要素”:当体温下降,神经系统就催促产生高温来对抗它;当人们饥饿,神经系统就产生营养与之对抗。继而引申,当人悲伤,它就释放高兴;但当人愉悦,它也释放痛苦,等等等等。总之,无论人进入了良好还是糟糕的状态,只要这种状态触及了“过度”,神经系统总是想方设法释放相反的要素与之对抗,让人回归到“正常状态”。

《成瘾的深渊:大脑暗藏的致命诱惑》,作者: [美] 朱迪思·格里塞尔,译者: 李倩,版本: 心智·新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4年6月

那么我们便要问,愉悦等心理要素,也能够被神经系统量化吗?答案在于我们如今非常熟悉的词语,多巴胺。人类的愉悦多与多巴胺分泌有关,而中脑边缘神经回路中有专门的多巴胺系统,它们会产生多巴胺信号。这些信号并不是直接刺激多巴胺的生成,而是产生对愉悦的预期。继而,根据外界事物对预期的满足,多巴胺随之产生。当中脑边缘神经回路受阻,人们将会感受不到愉悦。抑郁等精神疾病患者中,许多人便是处于这种情形:他们并非时刻感到悲伤或沮丧,而是说他们无法感受到快乐与愉悦。想要愉悦吗?去刺激神经回路,产生多巴胺吧。

有了以上两点,我们就能解释药物上瘾机制了。所有的药物都与多巴胺刺激有关。但它们并非直接控制神经系统回路,而是说,其中的化学成分改变了人体中的反应速率,改变了神经递质的水平。譬如,阿片类药物(这里是指医学上的药物)如吗啡、抗抑郁药等,它们内含的内啡肽是刺激多巴胺产生的一种化合物,通过内啡肽的注入,神经系统加速刺激产生多巴胺。因而,我们能够通过种种药物获得更多的愉悦,甚至在日常生活中难以言状的“高峰体验”。

但是,问题很快就来了。既然是“高峰体验”,那便指向了过度。对于神经系统来说,内部的动态平衡机制使得其必然会以相反的要素对人体产生刺激,使其回归到正常水平。随着多巴胺分泌不断增多,人体的愉悦感不断增强,痛苦感也随之悄悄增加。在愉悦感受到达顶峰后,痛苦感逐步增强,并最终超越了愉悦感,使人产生巨大落差。戒断反应随之而来。在书中,格里塞尔使用了平面直角坐标系来描述这一过程,将使用药物后一开始的愉悦、且愉悦感大于痛苦感的过程称为过程a,而随后而来的戒断反应称为过程b。下方提供了一个简化版本,通过这张图,我们可以清晰看到每次服用药物后的人体的完整感受:

图1:药物服用后的身体状态变化(简化版本)

为了对抗神经系统,服用药物者往往无法通过个人意志力来克服痛苦,并且战胜愉悦的诱惑。他选择再次服药。这就产生了上瘾。但仅仅如此便足够了吗?动态平衡机制中的另一关键点则是,大脑会对已有的外界刺激产生适应。我们通过生活中的例子很容易能体会到这一点——炎热的夏季,新疆人来到武汉后会觉得湿度太大,无法呼吸,甚至醉氧,但在华南平原地区生活的人对新疆的高海拔与干燥同样感到不适。这就是因为不同地域的人对当地的气候条件产生了适应。大脑就是这样,当药物服用者服用几次相同剂量的药物后,大脑已经习惯这种刺激,它不再对此做出第一次那般的剧烈反应,愉悦感降低,但痛苦感仍旧。用另一张图来说,便是这样:

图2:长期服药者服用初次药物剂量后的身体状态(简化版本)

简言之,人体产生了“耐受”。因而,我们可以看到,药物服用者不仅对药物产生了依赖,还逐渐产生了更多依赖。它必须服用更多剂量药物来刺激神经系统,以产生多巴胺,以阻止痛苦感的来临。长此以往,上瘾者陷入了“耐受、戒断、渴求”的恶性循环。

与大脑对抗:

如何防止成瘾?

不难看出,想要克服对药物的上瘾,就要与人体的动态平衡机制及大脑的适应能力相对抗。但毫无疑问的是,这种对抗是艰难的。我们能够有什么捷径,譬如医学治疗和使用药物(医学上的药物)来协助人体克服上瘾吗?目前而言,医学方法并未大范围使用。原因很简单,如果要克服上瘾,就要阻止中脑边缘神经回路,使其不再产生多巴胺,继而也就没有了痛苦。但这也同时意味着,人类对除药物以外的东西也不再产生愉悦,容易触发抑郁等疾病。这有悖于医学伦理。既如此,我们也就只能通过自身的精神力量对抗大脑,对抗上瘾机制。

不妨先来看看有哪些因素能够促进人对某种事物上瘾。首先是遗传学上,某种事物对某些人天生有吸引力,但对其他人来说就没有这种诱惑力。在几日前的短视频中,笔者看到一名体型肥胖的人对奶茶上瘾,出租屋中堆满了山一般喝完的奶茶杯,甚至早餐就要喝四五杯。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在家族病史、父母习惯等方面,我们可能会看到自己更容易成瘾的各种端倪。其次则是早期暴露,即处于胚胎或胎儿阶段的人若受到烟、酒或其他刺激,可能会诱发成长过程中的更容易上瘾。再次则是个人人格与生活环境。譬如,在笔者身边的不少博士生群体会有烟瘾或酒瘾,他们需要借助这些愉悦的力量完成艰辛的博士论文书写。这也是一种客观要素。不过,以上原因至今都没有形成定论,也即是说,我们至今没有一种客观衡量更容易上瘾机制的标准。

纪录片《药物成瘾》海报。

在原因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可以介绍几个防止成瘾的方法。其一是防止对某种事物的过度摄入或依赖。这十分像中国古代的某种为人处世的原理,中庸之道,抑或过犹不及。多选择不同的食物、饮品,体验不一样的生活方式,打破自身各种舒适区,减少神经系统激活其动态平衡机制、大脑激活其适应能力,产生不适感,这是防止成瘾的重要举措。其二,在上面的基础上,我们可以选择“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的嗜好。譬如,若我们对奶茶一见钟情,我们可以选择其他饮品,如咖啡、茶等,用替代品占用奶茶的饮用,降低单一事物的使用频率。当然,不可忽视的是,保持健康的生活习惯,运动、吃蔬菜,防止频繁饮酒,不沾烟等,这些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无疑是保持健康生活的基本准则。

到这里,似乎可以理解成瘾的机制与可能的对策。但我们仍然有疑问,用神经系统的工作机制来解释上瘾,真的可以解释所有的“成瘾”问题吗?实际上,当我们说“瘾”这个词语时,其包含十分丰富的内涵,也指向远超大麻吸食、酗酒等有害行为的种种表征。如果仅仅用神经科学的方式解释上瘾,有可能忽视其内涵的其他一面。而这是我们在文章最后一节要讨论的。

不止多巴胺的“上瘾”

如果仅仅以神经科学解释上瘾,我们似乎陷入了一种科学主义与还原论的陷阱,即任何事物都可以被物理或化学作用来解释。在书中,作者其实介绍了大量成瘾性有害药物的作用,包括大麻类、阿片类、酒精、致幻剂、兴奋剂、镇静剂等。但似乎,并非所有的上瘾一定要依赖某种产生化学反应的客体,依靠它们产生直接性愉悦感。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有可能处于“强迫”上瘾。

一个简单的例子是当下中青年群体热爱健身。对于他们来说,健身是一种保持自身良好状态的方式,但更重要的是,通过健身时的大汗淋漓和肌肉酸痛,自己能具身感受到并非处于颓废状态。而一旦停止健身,健身爱好者可能认为自己处于颓废之中。健身是一种在庸常生活中建立信心与制造意义的自我幻觉,并且是一种必要的幻觉。而这在客观效果上同样造成了“上瘾”。自然,运动确实能够产生多巴胺,但这种颇具强迫感的上瘾,似乎并不能简单用神经科学进行解读。

图片:IC Photo

相似的案例还有很多,比如当自己做作业时,就会发现其他任何事情都会让自己产生兴趣,并且“停不下来”;拖延症患者一直使用其他事情来拖延“正事儿”本来的进程,但他恰恰是享受自己的拖延症候,并且难以停止。诸多案例很难使用科学主义的话语来解释,我们必须求助于人文科学来解决这些抽象而复杂的问题。

人文科学拥有诸多不同的话语体系,来解释这种社会学意义的上瘾机制。最常见的或许当属争议颇多的精神分析。以拉康的理论为例,上瘾一词可牵扯到原乐、欲望、象征界、实在界、客体小a等多个学术黑话。但浅显易懂地来说,我们用语言等符号编织出一个意义系统,这使我们可以不存在于实际的自然界意义黑洞之中。但是,这个系统永远不可能涵盖一切,它随时有可能露出自己狰狞的一面,让人们陷入空无。譬如面对好友的突然死亡,人们会一下陷入虚空之中。欲望源自于此,它来自永远不可能填满的实质性匮乏。客体小a便被用来形容这一过程——它是欲望产生的原因,也是欲望的结果。当人们一旦觉得自己触碰到它,它就立刻走开,并产生新的欲望,这使得欲望永远不可能被填满。就像上述的健身一般,似乎永远不可能被满足,当它一旦被完成,它同时就产生新的欲望、新的匮乏,这让人必须通过下一次健身来补充匮乏,并同时产生新的匮乏。

尽管这套文科黑话显得高深玄妙,但它的确可以与那些科学主义的还原论分庭抗礼。并且,它告诉我们的是,在上瘾一词的背后有着足够丰富的指称。一方面,我们当然要保持健康的生活,阻止各类药物将我们带入上瘾的深渊。另一方面,使用一些人文学科的思维分析自身生活中的“非多巴胺式上瘾”,更有利于审视我们当下的自身。面对上瘾这一问题,我们似乎还有更多细节等待探索,这些未被完全识别的部分仍然是人类生存与生活的奥秘。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作者:王楷文;编辑:走走;校对:薛京宁。封面题图素材为电影《药物成瘾》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0 阅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