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村老支书的风雨人生

亮亮琴情 2024-08-16 03:26:49

我对我们村老支书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特殊的情感,这种特殊的情感虽然有些人为的因素夹杂在里面,但我还是用一种近乎严厉而又审慎的眼光,去看待这位活了九十二岁、早已作古的老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从乡广播站调到县电视台当摄像记者。第一次下乡,来到东寨村采访温棚蔬菜种植。这是处在县城西北角、距离县城较远乡镇的一个偏僻村庄。吃饭时村支书问我:记者哪里人?我回答:沙窝乡郭村。他听到这个村名后精神立刻一振,马上紧接着问道:你们村的郭领现在干啥?

听到他的问话,我问他:你们是亲戚?

他急忙摇头说:不是不是,老郭在我们村做过报告,很有水平的一个人。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东寨在县城西北方向,我们村在县城东南,相差至少有一百多里地,老郭怎么会来这里做报告?

支书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扯远啦,还是文革时呢。

后来,我到了别的乡镇去采访,总会有人问我郭领的情况。这些人几乎是用赞叹的口吻,来拾捡这位老人曾经遗落在他们心头一种稍纵即逝的美好。期间,还有人告诉我说:你查查我们的县志,上面就有老郭的名字呢。

我翻看了县志,在上面真的查到了我们村老支书郭领的名字。县志记载:1968年,县革命委员会建立后,成立贫下中农代表会,简称贫代会,主任郭领。

看到这句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贫代会主任”这个称呼,我的眼前一片缤纷缭乱。那些深埋心底深处最隐秘的记忆,仿佛被“贫代会”三个字启封开来。

第一次听大队支书郭领讲话,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大队在我们学校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我跑去听了。

原本是跑去玩的,没想到我看着支书讲话时生动的脸庞,时起时落的手势,时大时小的声音,完全沉浸在了他的讲话之中。

直到现在我写这篇文章时,依然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一张不大的桌子上,放着一盏马灯,支书站在马灯后,闪烁的灯光影影绰绰时明时暗地洒在他的脸上,他那白皙瘦削的脸庞在灯光下就有些润红滑腻,越发精神。

那天先是讲了不准村里人随便盖房子,等到大队做好规划后,统一盖排房。对于这些,当时我迷迷糊糊不太懂,并没在意去听。

可是在他讲第二个问题时,我听得入迷了。他说:我们大队,在全公社、甚至全县都没有我们的条件好啊。为啥呢?你看,我们村南边有黄土地,当中有胶泥地,北边有沙土地,还有枣林、槐林。别的不说什么,就我们公社来说,哪个村不来我们村拉沙土,拉胶泥?所以,我们村里的儿马蛋子就好找媳妇。还有我们在沙地里种花生、种西瓜。郭庄三样宝:花生西瓜和红枣!

小孩子肚子里是瞒不住话的。第二天吃早饭时,在饭桌上我兴致勃勃地给我爹我娘学说支书的话。还没说几句,我爹沉下脸来,大喝一声:吃你的饭吧,就你话多。

我一下卡壳了,低下头闷声喝碗里的玉蜀黍糁子。

早饭后我去学校时,奶奶拉住我,小声说:往后在你爹跟前,你千万就别说支书的好话,懂么?我瞪大眼睛反问:为啥?奶奶长叹一口气,说:你忘了那些来咱家绑你爹的人啦?我突然明白我爹吃早饭时汹我的原因了。

我是62年生人,文革开始那年我4周岁。留在我脑海最早最原始的记忆,就是一班子人来我家把我爹架着胳膊拉了出去,别的都不记得了。

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我爹当时是小队会计,属于被批斗对象。村里和爹一样的村干部不同程度地批斗过,心里有气,又不敢表现出来,自然对新上台的大队支书不满意了。

后来,在学校里,我看到我的美术老师,拿着画具,在认真的绘制几张图。老师说:这是我们大队未来的发展蓝图。

我们村是个三千多口人的大村,村里有三条东西街,五条南北街。因为当时人们的温饱问题还没解决,所以,对支书的什么街道规划、不许社员私自盖房之类,并不十分在意。

说起这些,村里人都把这当做了笑话去讲,都说支书好吹牛,爱讲大话屁话。

1976年,文革结束后,老支书下台了,又换做我父亲那些人上台。他们上台后,立即废除了原来大队搞的那一套村里规划,也允许人们随便盖房子了等,狠得社员们赞扬。大家说:还是老干部务实,不说大话。

下台后的老支书,处境尴尬起来。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姑娘。三个儿子都结婚成了家,姑娘也出嫁到我们村。他下台后,孩子们却嫌弃他当支书时得罪人太多,都不管他。老婆常年住在闺女家,支书的三个儿子都不让他进家。支书无奈,一气之下去远在二百里外的市里去拾破烂。

当年在村里红红火火的大队支书,就这样消失在了村里人面前。

他再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是在八十年代后期。这时,农村已经实行了生产责任制。

这年,他的三儿子郭青意外死亡。

听村里人说,郭青和老爹从小就不对猫眼,长大结婚生子后更是做什么事总和老爹对着干。比如,大队不让社员在下晌时往家带红枣、花生、红薯等,如果私下带着些东西,下晌时被那些把门看青人翻出,是要没收并开批斗会的。

郭青根本不管这一套,下晌时总在自己的箩头筐下放红枣、花生,开始把门看青人摸到他箩头筐里的货,看在支书面子上并没吱声。可是,次数多了,看青人就把这事汇报给了郭领。支书听到这事大为光火,当即提出来开全村社员大会,让郭青接受全村贫下中农批评教育。

批判会后,郭青对父亲愤恨不已,发誓:等你死了,我在院里挖个坑栽着埋了你。这是一句很恶毒的诅咒,这样恶毒的咒语出自儿子诅咒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可是,我们村里人有些大快朵颐地接受了这句话,并疯狂传播开来,大家都认为,这句话说出了全村人的心声。因为人们恨老支书,却不敢发声。现在由他的亲生儿子说出了这话,人们认为郭青是最知情、最讲理、最有男人气概的男子汉。从此郭青走在街上,都会有人笑着热情打招呼,并老远就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恭敬递他手上。

这年,郭青在责任田里种了三亩红薯。为了储藏秋收后的红薯,他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个红薯井。当红薯井井桶挖成,在下面掏挖分向两边的小洞时,红薯井突然坍塌,把老三活活埋在理边。

郭青媳妇扯着变声的嗓子喊人,当街坊邻居赶来,七手八脚把老三从坍塌的井里挖出来时,已是死人一个。

看着郭青的死尸,人们突然想起他生前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等你死了我在院子里挖个坑埋了你。天哪,这不是他自己应了这句话么?!也正是在这时,人们才突然想起了出家多日的老支书,人们给他的哥哥姐姐说:赶快给你爹联系一下,三儿死啦,得让老头回来看儿子一眼啊。

就这样,老支书在离家十多年后,又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

处理完儿子的后事,郭青媳妇有些怯怯地对郭领说:爹,你看俺的时光往后咋过呀?

看着三十多岁的儿媳,还有不到十岁的孙子,老支书一阵心疼。说:你有啥想法,就大胆说出来吧。

儿媳说:俺还年轻,想带孩子再走一家。老支书沉思一下,说:好,爹尊重你的想法。你放心走,孩子你先带走,如果你嫁人后,你的婆家容不下这个孩子,你就把他送回来,我和你婆婆把他养大。这片宅基地,还是孙子的,我就先在这里住着。等孩子长大,他愿意回来,这还是他的家,如果不回来,这也是他的地方,到时候由他做主处理。

儿媳妇哭着喊了一声爹,双膝跪下对着老支书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哽咽着说:爹,俺忘不了你,孩子也一辈子忘不了你!

老支书把郭青的院子平整了一下,用自己在外收破烂攒下的钱,买了二十只山羊,开始养羊。

那时,我已到乡广播站上班。

我属于“一头沉。”这个词可能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它的意思,这是特殊时代出现的一个特殊词语。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很多男人在外工作,爱人是农民在家劳动,就有了“一头沉”的说法。特别是生产责任制刚实行那几年,还出现“双职工不如一头沉,一头沉不如老农民”的顺口溜。

因为我的妻子在家种地,我上班的乡政府离家仅有8里地,每天从乡里回家,我会下地和妻子一起干活。我家的责任田紧邻一条省道,道路两边的路沟里,有疯长的青草,是放羊的好去处。于是,我就和老支书打交道多了起来。

支书年龄比我爹大,按街坊辈份,我喊他大爷。

他在路边放羊时,一边看着羊吃草,一边和我说话。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出现在县志里。

他总问我当前国家的形势,比如生产责任制的实行,国家有没有新的要求,国家对于乡镇企业的发展有何意义,还有有关中美关系的发展等等。

作为一个在广播站上班,从事的又是新闻行业,对于这些话题,我并不陌生,我们俩常常坐下来说上半个小时的话。

在说话期间,我对他管理羊群的方式,有很深刻的印象。

他那一群羊大大小小有三十多只吧,他给每只羊都起了名字,比如,看见一只半大羊跑去了地里,他喊一声:大个儿,回来,那羊就掉头跑了回来。

我还看见他在一只公羊的尾巴上,用绳子绑个粗粗的棍子,掉打在羊的后腿上,羊一迈步,棍子就打在它后面的双腿上,问他何故?他说:这只羊不听话,这是对他的惩罚。

我说:大爷,你真有方法啊!

他“哈哈”大笑。

我在想:其实,一个人的管理能力和管理水平,是能体现在任何一个方面上的,比如这个老支书,他放羊,也能放出和别人不一样的新意来。

后来,我从乡广播站调到县电视台后,就和他见面少了。

直到有一天,我们乡里的党委书记给我打电话,问我:你们村有个放羊老人叫郭领,你认识不?

我说:认识啊,你找他有事么?

乡党委书记说,他们接触了一次,感觉这人不错。

原来,深秋的傍晚,党委书记开车回县城,来到我们村口时,司机不小心车前胎撞上一只山羊,把羊腿撞断了。

司机慌忙下车,说:对不起啊,大爷,撞住了这只羊。

老支书说:你撞断这只羊也没啥,关键是这只羊肚子里还带羔羊呢,你看看这事咋办?

司机一下愣了,看老头说话和风细雨,不像不讲理的人,可一下说出的话,却又不好回答。

这时,乡党委书记推门从车上走了下来。书记说:大爷,我是咱们乡的党委书记,你说该咋办,你说个数,我们赔好么?

老支书听到这里,马上说:你是我们乡书记,那就啥也不说了,别说撞断一条腿,就是撞死,也该它死呢。

党委书记一下也不好意思起来。

老支书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看,你不是我们乡里的人吧,可是你为了我们全乡百姓,来到我们乡里工作,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还提什么赔偿呢?这不是让老百姓骂我不懂事么?

就这样,党委书记很是感谢这位老人,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你们村里老百姓真有这么高的觉悟呀。

我便把知道的老支书的情况告诉了党委书记。

党委书记说:难得的老同志啊!

2002年,县委组织部给我打电话,说你们村一个叫做郭领的老党员,要交一笔特殊党费,准备让我制作一期电视专题片。

我问:多少钱?

组织部说:两万多块钱,老人曾经当过支书,后来养羊,年龄大了,没法放羊了,把羊全部卖掉,把卖羊的钱当做党费,全交上来了。

组织部安排下来的活,电视台自然不能推辞。因为和老郭同村,我知道这事儿肯定会出现些问题的。他们的儿女知道了父亲把卖羊的钱都交了党费,会怎样想?会不会闹腾?

我没有出面去我们村里拍这部片子,安排我们的记者去了。前去采访的记者回来告诉我:这个捐款的老头,在你们村里落得名声不好啊,你们村干部不说他好,村里老百姓也不说他好,他的儿子说,他有钱交党费,将来死了没人埋他。

记者说,没法做专题,发条新闻吧,做专题素材不够。

就这样,我们只做了条新闻。这条新闻,后来在一年一度的新闻评奖中,荣获全省好新闻二等奖。

2003年初春,老支书死了。他死在三儿郭青的那座院落里。得病没?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直到几天后居住在周边的邻居,都嗅闻到了死尸味,推门过去才发现老郭死了。

人们马上喊来他的两个儿子,儿子带着几个孙子都来了,儿孙们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下,连一个人哭都没有。几个人商量一下,也没商量个头绪。最后一拍两散,没人管了。

他们不管,周边邻居不愿意了,说:你们不管你爹,这味道很难闻啊。于是,邻居们开着电三轮车,到乡政府反映这个问题。

乡党委书记闻讯,立刻带领党委、政府一班子人来了,大家拿了两只花圈,在老人面前三鞠躬后,坐下来听乡亲们说他们儿子不管老爹的下葬问题。

党委书记转过头对党委秘书说:你给他们出支书打电话,让他带着村两委干部到这里来,我们共同商量一下老支书下葬问题,说罢书记又拨通了县委组织部办公室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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