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以高分收官,强势进入上半年口碑Top Line。
改编自李娟的获奖散文集,《送我上青云》的导演滕丛丛执导筒,话题演员马伊琍、于适、周依然、蒋奇明齐聚,央视同步播出保驾护航,从背书阵容到平台,都撑足了台面。
而最终结果,的确没让我们失望。
其实包括飘在内的不少人,对《阿勒泰》开始的注意力都放在于适身上。
在一夜飞升内娱大势小生后,这部作品成为观众检验他实力的重要依据,也是他晋升的下一块跳板。
但在看了几集后,我猛地发现我忽视了真正的宝藏。
于适的完成度过关,把自己独特的野性、张力、原生感发挥得差强人意。
但更野、更有生命力的戏眼,其实另有人在:
广袤的苍穹下,那群既渺小又伟岸的世间女子。
《我的阿勒泰》不好改,是既定的事实。
20多万字的原著(这是说李娟分为三辑的那一版,其中包含了她多年前的另一本小说《九篇雪》),但故事却用一句话就能讲完。
19岁的女主在外打工没挣到什么钱,心情受挫,于是决定暂回到家乡阿勒泰帮妈妈守铺子。
除了情节冲突少,更难的,还在于李文秀(周依然 饰)这个人物。
按照原著,李文秀几乎就是李娟自己。
电视剧一开篇,就展现了那时李娟的状态:
贫穷,虚荣,敏感,又热情,滋味无穷。
性格上的复杂,便让这个角色极难拿捏。
而周依然的呈现,既不过火也不温吞。
一直被同事排挤的她,偶尔趴墙根听到有男同事帮她说话,一瞬间的惊慌无措与触动,她演得精准。
但发现对方为自己跟老板讨了三百遣散费,却又偷偷私吞了两百,割裂的情绪又一下涌上她的眉心。
对面的这个男人,是餐厅里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人。
可人性的复杂多面,又已超出了她的处理能力。
于是再多的不忿,也只能化成一次想发火却碍于面子不敢发的憋屈。
她其实不是那种甘于被摆布,听之任之的女孩。
心怀文学梦,偏又出生在偏远小镇,始终被环境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激情。
但不同的是,她在隐忍中始终带着一份野性,平静之下总有汹涌澎湃,这是李文秀最难捕捉的特质。
比如遇到巴太(于适 饰)的那一刻。
当看到和爸爸一同骑马前来的巴太,她欣赏得一时竟挪不开眼。
肢体其实没有任何动作,但清风已经吹皱了心湖的水面。
尤其喜欢两人坐在河滩“神树”上的一幕。
两个彼此都毫无设防的年轻人坐在树杈上,前面是彩虹,枝头挂着的是牧民们死去的爱马的骨头。
二人就在这其中晃荡着脚,吹着野风。
忽的想到《撒哈拉的故事》里,三毛写荷西送了自己一件“最好的结婚礼物”:
一副沙漠中寻得的骆驼头骨。
三毛《我的宝贝》
在这样原始、富有生机的土地上,生命的轮回亦不再可怖,反而带着极致的浪漫。
一切都在自然地发生,不为人所移转。
恰如两颗心脏的偶然同频。
彼时当地还有异族不能通婚的习俗,但年少的悸动,又岂能靠一两句陈规旧俗就能阻止?
有人说这一幕颇有点布拉德·皮特在《大河恋》里的感觉。
但我倒觉得少了保罗(皮特的角色名)那种虽在阳光下,生命力却正在燃烧流失的悲壮之感。
更似《怦然心动》。
生命从青涩走向成熟完整,暗含着是无限的希望和对世界的期待。
(连海报都颇为相似)
这一刻,是只属于李文秀的crush。
她到底不是那个被粗浅定义的小卖部的乖女孩。
为了梦想,想冲出小城,碰见有好感的男孩,毫不掩饰心意。
她的野性不曾被磨灭,总是和这片苍茫土地的脉搏同等跳动。
若文秀的野是隐蔽的,那她妈妈张凤侠的野,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
当地村主任锐评:
全世界的女人
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她了
从名字也能看出。
在阿勒泰,她从来就像个侠女一样生活。
没手机,那就揣部充电电话在腰包里,反正能解决跟人沟通的问题就好。
女儿问她家里物品的归置。
她:盐在糖罐里,糖在碱罐里,盐罐不要动,里面是洗衣粉。
主打一个说话做事都没正形。
还有,对生死也极为看淡。
直到误把怀里的饼干盒误丢进仙女湾里,她才哭着告诉女儿,原来盒子里装的不是洗衣粉,是文秀爸爸,自己老公的骨灰。
她的人生一直就有一种荒诞之感。
总是做着看似最不靠谱的事,说着仿佛开玩笑的话,但转头一琢磨,哪句哪件,都是她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面对家里没电视的窘境,为安慰妈妈,她是先在帐篷外用黄土砖给垒了一个电视模样的方框,又抱来几只小鸡,美名其曰“农业频道”。
面对这一幕,旁人都笑,我却为张凤侠感到一丝心酸。
她何尝不想为妈妈提供好的。但在欲望到达之前,生存却只能让她不断远行。
但她这个人妙就妙在,明明就是被生活背刺的那一个,但决不当受害者。
明明想老公想得嗷嗷哭,但哭过了,眼泪一抹,碰到高晓亮(蒋奇明 饰)演的“虫草商人”,那颗悲伤的心便又活泛起来。
救活对方之后,睡在对方臂弯里,她不贪心,只要片刻温存,至于背后的真心如何,她才不管。
她总是用最不屑的态度,化解生活给她的无限悲伤。
所以我一直觉得,她才是这个剧里最懂生活的那一个。
对自己当下的欲望,她丝毫都不委屈。
女儿告诉她,高晓亮不是个可靠的男人(就是他扣了李文秀200块),可见多识广的张凤侠能不清楚?
可之于她,丈夫的去世像团浓得化不开的雾,当想起对方,总会郁闷到河边喝大酒。
且,照顾患病的母亲,充当女儿的支柱……生活已经给了这个女人太多苦。
她急需一点点甜,这是她的自救方式。
在帐篷里,她掏出两枚子弹,说要当成自己和高的定情信物。
但背过身,她一点没睡着。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子弹是她在仙女湾发现的,那是她不小心丢掉丈夫骨灰的地方。
那天,她原是专程绕了远路去的,就想再和丈夫说说话。
所以我说,她看似疯癫不靠谱的行为背后,都是拿捏生活的智慧。
生活越苛待她,她就越不被生活轻易擒住喉咙。
一边自救,一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实实在在的生命力。
剧里有一幕,是女人们集体在大澡堂子泡澡。
在昏黄的灯光下,她们互相搓背,淋雨,仰头深深吐出一口气……接着便开始放声唱歌。
网上把这一幕比喻成“大地之母的光晕”。
我幻视了张凤侠的人生。
澡堂里闷热,拥挤,湿滑……但这群女人的歌声里,全是关于绿色的草原,金色的阿勒泰,这些关于自由的意象。
冲破房顶的歌声,也是张凤侠的自由。
“野性”说起来,通常也代表着不羁、原始、不被束缚。
可在这片偏远的土地,你却能看到最进步的女性关系。
先说张凤侠和奶奶(黄晓娟 饰)。
黄晓娟是谁?《武林外传》里的白三娘就是她演的。
此外,她也是在小品、曲艺、影视剧皆有建树的国家一级演员,妥妥的隐藏大boss。
到了《阿勒泰》里,她就成了张凤侠那个时不时犯糊涂,时刻想回沈阳的母亲。
她有几处演得特别好。
睡了长长一觉后,她从并不舒适的杂货包上猛然站起来。
那种颤颤巍巍,拐杖也跟随着身体摇晃,随时要跌倒的劲,十足是一个四肢疲软的老年人。
这隐藏了一个判断演员功底的窍门:
新一代的演员享受特写多了,光知道做表情、动眉眼,肢体语言往往是很差的。而演过舞台剧的老戏骨,无论什么景别都能让人瞬间信服,因为他们是用每一寸肌肉骨骼在入戏。
还有躲着媳妇和孙女偷偷吃火腿肠的一幕。
虽精神糊涂,但听觉却异常敏锐。
远远察觉到孙女跑来,慌张到嘴角残渣都来不及擦,一秒装睡。
不知饥饱地总是偷吃,这是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的特有症状。
也因此,张凤侠对她格外照顾。
她看似不可靠,但面对奶奶说的一些比自己人生还荒诞的话,她从没显出嫌弃厌烦的意思。
有一幕很有意思。
当奶奶要把啤酒瓶碎片当和田玉出售给她时,她毫不嫌对方耽误事,还领着奶奶开始宝石鉴赏。
一边扛着大包,一边还能让话不落地。
给情绪价值往往总最消耗人,但张凤侠总是愿意把奶奶当正常人。
这种视众生皆平等的心境,也延伸到了她和女儿的关系中。
很难得的一点,她就算是家长,却不妄想干涉女儿人生。
比如,当村里人略带崇拜、羡慕的语调说,听说村里来了个文章写得很好的女孩,她却用“活儿”描述女儿的职业。
这词实在妙。
那个年代,多数人还把脑力工作和体力工作区别看待,张凤侠却并不觉得何者更尊贵,只是过活的手段。
我还很欣赏她那种轻易不会被PUA的稳定精神状态。
在河边,女儿质疑她不断搬家是逃避,也没给自己足够安全感时,这个妈妈却说:
逃你妈
你要实在不想跟我过
就回你的城里过去
什么安全感
还要我管
不愧是张凤侠,那点现代社会施压给女性的“母职愧疚”,根本拿捏不了她。
说到底,她是那种先把自己过爽了,其他一切再说的女人。
但悲哀的是,草原上并非人人是张凤侠,人人也无法“幸运”成为张凤侠。
张凤侠的“幸运”在于,因其上辈和小辈都是女性,那点女性之间的心意共同,总会让她在疲惫痛苦的时候,接到同性递来的救命稻草。
其他女性可就没她那么幸运了。
巴太的嫂子托肯,因丈夫喝酒喝死了,按照草原习俗,一度被公公安排嫁给巴太。
更荒谬的是,托肯的反抗,在他们眼里只会更加成为这个女人麻烦的证据。
她问,我什么时候能改嫁?
对面只会回答她,不要说,这太丢人了。
她的要求从没有人聆听。
自和前夫结婚起,她一直在要一块搓衣板,要了整整一年,经历了前夫死亡,差点嫁给小叔子,都还没要来。
在草原黑到凝固的夜里,她绝望地大喊,“没有人在乎,没有人在乎!”
类似困境,还有那个闪现的女作家。
她有梦想,对生活有热情,趁着带三个孩子的空隙挤出时间写作,其才华也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认可。
但听到对方要给自己更大的平台时,她还是下意识拒绝了。
她说,我丈夫会不高兴的。
这不是一个女人的软弱,更像生活对她的无情。
当听到对面讲伍尔芙的那句名言:每个女人都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她张开口,仿佛有无数话想说,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托肯和女作家的生活,是《阿勒泰》留给我更强烈的余韵。
透过这道缝隙,它像外人展示了有时候“野”的背面可能不是文明开化,还有可能是禁锢和封闭。
而生活真正的答案,或许在“文明”与“知识”之前就已经被解出。
恰如奶奶的那段关于过往人生的自白:
我那个时候在沈阳收垃圾
到了晚上
就睡到大桥下面
累得呀 我就想哭
我就想
我就是那武侠片里的人
正在闯荡江湖 浪迹天涯呢
想着想着 就不觉着苦了
尼采曾写道:
所有真正的悲剧都以一种形而上学的慰藉来释放我们,即是说:尽管现象千变万化,但在事物的根本处,生命却是牢不可破、强大而快乐的……
——《悲剧的诞生》
恍惚间,这些女人们身上的人性光辉与尼采的论述合为一体。
她们不正是以自己讲述着生命的悲剧表象,又从中活出了牢不可破的强大与快乐?
看见她们,你会知道一个自由的女人能肩担的重量。
在感慨完生命后,下一句尼采是这么写的,我借以表达对阿勒泰女人们的感慨:
“这些自然生灵仿佛无可根除地生活在所有文明的隐秘深处,尽管世代变迁、民族更替,她们却永远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