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的这首《问刘十九》历来为人所称道。全诗只寥寥二十字,没有深远寄托,没有华丽辞藻,字里行间却洋溢着热烈欢快的色调和温馨炽热的情谊。风雪、火炉、好酒、故人,千言万语不过一句真挚的邀请:“能饮一杯无?”可以想象,刘十九在接到白居易的诗之后,一定会立刻命驾前往。天色将晚,雪意渐浓,粗拙的红泥小火炉朴素温馨,炉火正烧得通红,两位朋友围炉而坐,熊熊火光照亮了暮色降临的屋子,也照亮了浮动着绿色泡沫的新酿米酒。在这样一个风寒雪飞的冬暮时分,黑色的夜幕已经降落,而纷纷扬扬的白雪即将到来,家酒新熟、炉火已生,只待朋友早点到来。
数九隆冬,外边飘着大雪,这样的天气就适合拨弄红炉烧点儿小酒喝,围着炉子唠唠家常。冬天里的一炉火,不光温暖了人的身子,也温热了人的心窝。炭火熊熊、光影跃动的情境,更是能够给寒冬里的人增加无限的热量。
想起我小时候,家里一开始是烧劈柴,后来才用上蜂窝煤炉。从小就喜欢看祖母烧柴,她用劈柴、柴草、松针、刨花,几分钟时间就可以烧一把旺火,起了火之后,祖母还要趁着火势,手脚利落地随时架柴、添柴。被引着的柴禾在锅底下噼噼剥剥直响,家里一下子显得很热闹、很有烟火气。做好了饭,祖母把灶里烧得旺旺的火退去,单留一点儿火星微明,放上一个烧水锅,晚上临睡时的洗脚水、早上起来的洗脸水,就可以用这点余温热好。炉灰里再煨上几只红薯,如果遇上风雨摇窗、寒意侵人,捧上烤红薯坐在自家灶头,这一点点的温暖香甜,别提有多幸福了。
劈柴火炉总是一边燃烧一边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让人想到捡拾柴火的森林、丛林和原野,一颗心慢慢安歇下来,浸透了松脂的冷杉木松木,燃烧时还会散发出好闻的味儿,那种感觉,只有劈柴火炉才有啊。在呵气成霜的冬日,用劈柴或木炭生起火炉,可以围坐灼火,但劈柴火炉是不能搬到室内的,因为会满屋的青烟,熏得人两眼流泪睁不开眼。为了取暖,祖母会拿出一只小菜篮般的灼火笼,是用竹篾编织而成的烘笼,其上多孔,可手提,用时在笼内放入木炭盆,烘笼可以使由热源发出的热,暖得非常柔和。
后来,家里用上了蜂窝煤炉。到了冬天,大人把蜂窝煤炉移到室内,在房间里装上长长的铁皮烟囱排烟,室内比较高的地方还安装上风斗,以利用燃烧后的气体排放。只要铁皮管子接得严密,一丝烟都不漏的,火还上得特别快,早晚炉子都烧着,无烟无味。房间里暖暖和和,飘着各种食物的香。安装了取暖炉的冬日,家里常吃暖锅菜。就是一口锅在炉上,小火熬着蔬菜肉类。锅中食材在沸水里咕嘟翻滚,起落浮沉,等待被挑选而食。雾气缭绕间,一家人大口地吃着肉,夹着菜,脸庞因为汤水、热气而映照得红通通的。任屋外风雨飘摇,只要在屋里,一口汤锅,两碟小菜,一起围炉而坐,热气从冒着泡的锅中升腾而起,潮湿的寒意,以及诸多的烦恼、不平、愁思,便都在这欢声笑语间,慢慢消散了。
吃罢饭,撤了汤锅,蜂窝煤炉就用来烧开水。小时候家里没有热水器,到了冬天,水温低,煤炉烧水更慢,加上家里人口多,一到晚上,洗脸洗脚便要排队。等着热水烧开的时候,大家就围坐在炉子旁边,烤火,聊天,或者打盹。炉火映着人的脸,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幸福。只要会动脑筋,在这炉子上可以做出许多文章。烤红薯,烤馍片,在一个个天寒地冻的夜晚,有许多吃食在蜂窝煤炉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香味,将寒风撕开的世界的缝隙填满。临睡前,蜂窝煤炉要封炉子,留多大进气口是个手艺,留大了,封的煤前半夜就被烧没了,下半夜全家被冻醒,留小了,不热,一夜全家受冻。另外炉壁是很暖和的,可以用来烘干衣服鞋袜,尤其是下雨天,从外面匆匆奔走,到了家,将濡湿的袜子和鞋垫搭在铁丝上,贴着炉壁烘干,第二天一早起来鞋袜都变干了,还留有微热的余温。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家还在使用蜂窝煤炉烧水、做饭,直到后来出现了煤气罐,蜂窝煤炉才渐渐被淘汰不用。如今,从劈柴火炉到蜂窝煤炉,都是离我们越来越远的事物了。但童年的那一炉火,那早已经不存在了的炉火,还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红光闪耀,还有那些随意围坐在炉子边上,和家人一起烤火闲谈吃喝的日子。这是火炉边最温情脉脉的时刻,哪怕屋外风雨大作、天塌地陷,又能怎么样呢?人只有眼前的围炉而坐、融融暖意,炉膛里的火迸发出火焰,房间四壁被琥珀的光辉照得通明。生活的欲望全化为一个相偎相依的需求,别的都不去管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