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父亲节前夕,我们推着奄奄一息的父亲从ICU出来时,医生给他打了强心剂,确保父亲不会在回家的路上辞世。
我老家有一个习俗,老人在外面去世,他的遗体不能进屋,只能在室外搭个篷子,以便设置灵堂,并将安放遗体的水晶棺摆在篷子里面,供前来吊唁的亲友、晚辈和同事瞻仰遗容。
老家的多数长者,他们希望医治无效后能在家里辞世,希望灵堂不是设在室外的篷子里头而是自己居住的家里。
早前,父亲在普通病房时,他持续低烧不退,肺部严重感染,医生建议尽快送ICU做切口插管手术抢救。当天晚上9时时许,父亲已经开始说胡话,反复几次叫我弟弟的乳名:“家里来了客人,快去买些菜回来。”
大晚上的,家人都到医院来了,哪会有客人来,父亲思维已经不清晰了,开始说胡话。
多年前,父亲住院时,曾特意交代母亲,将来他病重治疗无效时,无论如何他不进ICU,不受这份苦。他认为,救过来没有生活质量,救不过来受尽痛苦,不划算。
母亲了解父亲,认可他的观点。
尽管两老统一了意见,但是,当医生建议我们送父亲进ICU做切口插管手术抢救时,作为子女,特别是作为长子,我坚持不让父亲放弃抢救,我们开始做父亲的工作,他仍然坚决不进ICU。
我们照搬医生的话,跟父亲讲道理:“不进ICU,肺部会加速感染,到时将回天乏术;进了ICU,虽然不能保证一定能治好,但至少有一线希望。”他依然不听,我们只有反过来做母亲的工作,最终,还是母亲说服了他。
说服父亲后,我们以为医院可能第二天才送父亲进ICU。因此,母亲回家休息去了。
谁知,当晚12时左右,父亲病情愈加严重,肺部大面积快速感染,医生通知必须立即送ICU。我们顾不上通知母亲,会同医生立即将父亲送至ICU抢救,父亲随即做了喉部切口插管手术。
从此时起,至父亲去世,25天在ICU的日子,父亲一直不能说话。他没读什么书,能写的字很少,而且书写异常困难。
为此,母亲曾责怪我们,父亲送ICU前没有通知她,导致父亲一直到死,没能与她说说话。
医院规定每天上午10时,是ICU开放的时间,会给家属半个小时探望病人。
进入ICU后,上完各种抢救,父亲仍然低烧不退,没有控制肺部感染,甚至愈加严重。父亲非常痛苦,双手挣扎,医生只有将他的双手绑在病床两边的架子上。
我们请求医生,提高麻醉剂量,尽量让父亲少受痛苦,尽量让他在“睡着”的状态里,但我们希望,每天上午10点,我们探望父亲时,他能醒过来看看我们,哪怕是交流一下眼神。
因为我们的请求,父亲在ICU的日子,其实多数时候都是“睡眠”状态。
每天9点30分左右,麻醉就会失效,父亲就会从麻醉中醒过来,之后有30分钟的清醒过程。因此,每天10点整,我们进了ICU时,父亲的思维非常清晰。
很多亲友乡邻知道父亲进了ICU,他们纷纷前来探望。ICU规定每天开放30分钟,每次同时只能进去两人,两人至少要2-3分钟才能出来。最多的时候,探望父亲的亲友乡邻,一天有10多位之多。30分钟的时间很短,最后轮到我们探望的时间,可能就是几分钟。当然,这只是偶尔现象,并不是经常如此。
最令我们心碎的是,每次30分钟到点时,医护人员就开始催促家属离开。此时,我们非常不舍,跟父亲说,“明天再来看你”。
父亲看着我们要走,尽量喉部有切口,头部不能动,他还是将头扭向我们离开的方向,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满眼的祈求难过和依依不舍——此时,他反过来像一个孩子,作为儿女的我们,则反过来像个家长,他既不能说,又不能动,看着我们要走,他好像失去了保护,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离开。
父亲进入ICU第20天左右,他可能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当天上午我们探望他时,他非常烦躁不安,好像有话要说。我拿一张纸给他,他用颤抖的手歪歪斜斜地写下“回家”两字。
但是,我仍然不顾他的巨大痛苦,鼓励他要坚强,不肯他放弃医疗,要求他配合医生治疗。他早已失去行为能力,既不能讲也不能动,只能任由我们安排和摆布。
父亲进入ICU第25个清晨,我的电话突然响了,医院从来不会在这个时间致电家属,一种不祥之念立即在我脑海显现——早前,我跟医生说过,父亲希望在家里辞世。医生记在心里,他在电话里说:“病人不行了,尽快过来办手续,医院会安排急救车护送病人回家。”
当天早晨8点许,我们第一次在这个点进入ICU的大门……
父亲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我们推着他走出ICU大门前,医生给他用了最后一次药,打了一支强心针,将我们购买的呼吸机盖在他整个脸部,通过这些医疗手段,争取延长父亲一两个小时的生命,确保父亲不会在回家的路上过世。
大概9点左右,急救车刚停在老家门口,邻居们知道大事不好,因为各种情况之前没到ICU看望父亲的邻居,飞跑着往我家里赶去,他们要趁父亲有一口气时,看一下看他,塞点钱在他口袋里。
大概是9点30分左右,父亲永远闭上了双眼。
父亲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走不出这个阴影。
有时,驾车经过十字路口等红灯,我想到父亲就会崩溃,不停地拍打着方向盘,心如刀割泪如雨下……我们让他受那么多苦,我们却没有能力留住他。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人生、对生命有了新认知,我开始后悔当初的做法,我一次一次地反问自己,我们当时为何一定要做父亲的思想工作,一定要违背他健康时做出的决定,一定要将他送至ICU抢救,为什么?
如今,父亲已经驾鹤西去多年,最好的解释是,执意送父亲进ICU,这是我们做子女的自私,我们只顾自己不愿失去父亲,而不曾站在父亲的角度想过,他要接受巨大痛苦的同时,他怕因为他走了,给我们带来同样的痛苦,所以,他接受了我们的建议,宁可让自己接受抢救带来的巨大痛苦,也不愿当时给我们带来同样的痛苦。
今天,是父亲去世的第五个父亲节,让我再一次反思,我当时执意让父亲进ICU是对是错,也让我有了新的认识和新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