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屋人有个规矩,洗屋九十九次必须收手。
我已经洗了九十九次屋,张婆婆跪在我家门口,请求我给她家洗屋。
我没有答应,她却说我丧良心。
奶奶却叫我答应,她说灶王爷钦点我给张婆婆洗屋。
然而,供奉灶王爷的青蚨钱背面向上,连燃着的香也变成黑色,倒流着向下。
奶奶:“这次要帮鬼啊。”
1
我拉开门时,穿着朴素的老太婆还跪在门口,她已经跪了三个多小时。
见到我,她紧紧地拉住我的裙摆,干枯的手背青筯暴露。
“姑娘,你就帮帮我吧。我家的鬼闹得特别凶,请了十来个大师,都没能把她降服。”
“可怜我老婆子就这一套房子,要是再租不出去,我得到大街上掏垃圾桶了。”
我不着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是我不帮,而是不能帮。
从我十八岁跟着奶奶做洗屋人,到现在已经十年。
奶奶说,做洗屋人只能做九十九次。
这是规矩,绝不能打破的规矩。
我是个不善言谈的女孩,除了会说“我不帮”,就不会说别的。
这次还是像上次那样,我仍旧是三个字:我不帮。
门前经过的路人驻足,纷纷朝我们看来。
面对这么多的目光,我感到无所适从,呼吸加快,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老太婆急了:“大家都来给评评理,我家有不干净的东西,来找她给看看。她竟然一口回绝。”
“可怜我老太婆儿女走得早,只有儿女留给我的一套房子,平时心善收留一些打工人,房租只要每个月200。”
“我天天念佛吃斋,怎么碰到了这事情,她就这般铁石心肠。”
路人朝我指指点点,我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只想快速地逃离这里。
“宁瑶,你答应她吧。”
奶奶重重地咳嗽着,出现在我的身后。
我扭头,颇有些意外。
奶奶点点头:“答应吧,这一桩生意能做。”
“好的,奶奶。”
听说我答应了她的请求,老太婆喜出望外。
当着路人的面要给我磕头,我去搀她:“你不用这样,真不用这样……”
然而,终是没能阻止得了她,她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青紫一片。
路人们指向我的动作更加频繁。
奶奶气得冲过去,拐杖乱扫:“滚,都给我滚!”
路人这才散去。
跟老太婆约定好明晚去看看她家的房子,她这才走了。
2
我扶着奶奶回房间,正对面摆放灶王爷的供桌。
他老人家永远一幅笑脸。
奶奶又开始咳嗽了,我轻拍她的后背。
“奶奶,你不是说咱们洗屋人有个规矩,洗屋次数绝不能过百吗?”
“是有这么个说法。”奶奶站起,我扶着她走到灶王爷的供桌前:“你看这供桌。”
供桌上摆放三枚青蚨钱,青蚨钱背面朝上。
我疑惑,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奶奶的手拍着我的手背,脸上皱纹遍布,纵横交错。
“是有这规矩,可这次不一样,灶王爷钦点你去洗屋。”
她说得我更加听不懂了。
“我正在里屋睡觉,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后啊,见到原本放在灶王爷手上的三枚青蚨钱掉了下来。”
我惊讶:“奶奶,这钱不是你取下来的?”
奶奶白我一眼:“这是供奉给咱们祖师爷的神物,我哪有胆子敢取下来?”
毋庸置疑是灶王爷显圣了。
奶奶早在五年前,就不给别人洗屋了。
再加上她三年前得了肺穿孔,走路都不方便,洗屋的活只能我来做。
可这青蚨钱全部背面朝上的指示,让我有些不解。
这是从来没有出现的卦象。
奶奶看出了我的疑惑,苦笑:“这个卦象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搞不清楚。”
她话才说完,白米饭上插着三柱正在燃烧的香,香气变得漆黑,如同三条蜈蚣也似,向下倒流,而不是往上飘。
我和奶奶面色大变。
回过神来,我向灶王爷鞠躬:“祖师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3
第二天晚上,我去到老太婆所在的小区。
小区外围的墙上挂着“还我女儿命来”的血字条幅,因为时间长了,变成了灰白的颜色。
小区的保安坐在保安亭里刷着手机,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后,他立马起身:“你就是宁瑶啊,能来帮张婆婆实在是太好了。”
他热情地从桌子上拿出一个桃子递给我。
我没有接,突然间横里窜出来一个女人,差点把我撞倒。
女人似乎是个疯子,破旧肮脏的对襟棉袄半敞,头发粘连得跟枯草一样。
她一边大骂我“昧良心”,一边冲着我拳打脚踢。
保安拉开门,挥舞警棍驱赶她。
她转身就跑。
保安歉意地对我笑笑:“这是小区门口的一个疯子,经常跑过来闹事,吓到你了。”
我笑笑,没当回事,向小区里走去。
大约是保安通知了她,张婆婆在楼下等我。
红色旗袍裹卷她雍肿发福的身材,像一根大号腊肠。
她手拿两把扇子,咧开涂了大红口红的嘴唇:“宁姑娘,我正跳广场舞呢,听说你来了,就赶紧赶过来了。”
“我们上去吧。”
来到张婆婆的家里,我们坐下。
茶几上摆着的苹果,都只有一块块的。
她热情地用牙签插起一块苹果递给我:“姑娘,吃苹果。”
“不吃。”
她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抹了把眼睛:“不怕你笑话,我这苹果都是在菜市场上买的一块钱一袋的烂果子,削掉坏的部分……”
事实不是这样,垃圾桶里还丢弃有“试吃装”的包装。
她手上的玉镯是上好的和田玉籽料,价值不菲。
“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吧。”
我油盐不进的态度,让张婆婆的眼底升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挂在脸上的笑容又假了几分。
“姑娘,说到我家里这鬼,我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把房屋租给一个刚毕业没有多久的小姑娘。”
“结果这小姑娘吧,住着我的屋子,她不愿出房租,还把我的家具什么的肆意损坏。”
“我气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就不租了。”
我:“这跟闹鬼有什么关系吗?”
我的心头微微生气,张婆婆总是恨不得把“我是可怜人”这个标签贴在脸上,让我很不舒服。
张婆婆的话被我打断,更加不快,耐着性子说:“这小姑娘不租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跳河了。”
“自从她死了之后,我这家啊,没得安宁,天天晚上都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整晚整晚得睡不着。”
“接下来住进我房子的租客,晚上睡着的时侯在床上,第二天醒来,结果在屋外。”
“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向来心善……”
张婆婆流下两滴鳄鱼泪。
我站起身:“带我去看看你租给别人的房子。”
“哦,好的。”
张婆婆的家是三室一厅,这三个房间,有一间她自己住着,另外两间租给别人。
租客和她共用一个客厅。
打开门,里面摆放的家具四处散落,好好的衣柜倒在地上。
我边在满是家具的屋子里四处走,边问她:“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沈冰。”
等我停下脚步,张婆婆急不可耐地问:“姑娘,事情严重吗?”
我点头:“很严重,搞不好,她会要你的命。”
张婆婆拖长了哭腔:“姑娘,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老婆子我心好……”
“给我准备一只三足公鸡,一条不会叫的狗……”
我不想听她说她是“好人”,开始吩咐她要准备什么东西。
张婆婆用心记着,时不时地点头。
我快要说完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张婆婆,我是茅山派的道士,正统传人,手段厉害着呢。”
4
客厅里站着一个三角眼的中年人。
中年人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茅山道士似的,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道袍。
他右手提着一个塑料袋,散发刺鼻的血腥味儿。
上前一步,他拍着胸脯向张婆婆保证:“张婆婆,我会帮你把那鬼彻底灭杀。”
他斜睨我一眼:“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娃子,能有什么真本事。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我不答他的话,看向张婆婆:“那我走。”
懒得跟他们说这么多话,请我来给她洗屋,背地里又找来茅山道士来除鬼。
这是对我的侮辱。
张婆婆急了,追在我的后面:“姑娘,我真不知道,我邻居还要帮我除鬼,他也是好心……”
我回过头,指着茅山道士:“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沈冰的头七过了之后,可不就是在你家里闹这么简单了,到时她化成厉鬼,必会要你的命!”
张婆婆看看我,又看看茅山道士,嘿呀一声拍了下大腿。
中年道士歪嘴嚣张地指着我:“张婆婆,别说是厉鬼,就是再凶的鬼我也叫他灰飞烟灭……”
他话还没有说完,张婆婆就把他向屋外推:“孔明之啊,我求求你,别在这给我添乱了,赶紧走吧。”
张婆婆都这样说了,孔明之自然不好留在这里。
孔明之走到门口,趁着张婆婆不备,把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地泼到了她门上。
刹时间,腥臭的味道直钻鼻腔,黑红的液体淋漓。
他大声说:“张婆婆,这些东西不要擦,过了七天,你自然平安无虞。”
孔明之走后,张婆婆问:“姑娘,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把门上的东西擦掉。”
她本来是不想擦的,已经做出要关门的动作。
听我这么说,她缩了下脖子:“我邻居也是好心……”
“想上双重保险?那我走。”
张婆婆拉住我:“姑娘,我擦,我擦还不行吗?”
5
我:“张婆婆,我再说一句,如果你还要玩这种小心思,相信我又要相信别人,那我一定走。”
“你再要请我,就算跪死在我家门口,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张婆婆按我说的,从马桶里舀了水,把门上的朱砂血擦掉。
起先,她是要戴着手套做的。
我说:“如果你戴了手套,门神感觉不到你的诚意。”
孔明之又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唉呀,张婆婆,我给你门上泼朱砂血,是激发门神的神性,你把她用污秽之物擦掉,那门神就走了。没了门神的庇护,脏东西说进就进,说出就出。”
张婆婆推开他:“少在这里招摇撞骗了,我不相信,你快点走!”
孔明之嘿叹一声,离开。
张婆婆还在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我咳嗽了声,她这才回过神,和我一起进了客厅。
窗外,天空变得灰蒙蒙,夜色即将降临。
张婆婆坐立不安,见我不说话,问:“姑娘,我要和你一起在这屋里过夜吗?”
“不需要。”
她如蒙大赦,走了。
我想喝水,拉开冰箱的门,里面摆放着可乐。
可乐的旁边还放着小票,我拿起小票看了一眼,是沈冰购买的。
喝过可乐,我来到沈冰的房间。
这个房间仅十来平,四壁连窗户都没有。
因为南方到了雨季的缘故,屋子里面潮湿,洇在石灰墙上的白粉带了变得发黄。
避开散在屋子里的家具,我躺在了沈冰的床上。
洗屋师顾名思义,就是清除屋子里不干净的东西,让屋子重新能住人。
我经历过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一个小男孩杀了自己的妈妈,把妈妈埋在床底下。
躺在床上,我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迷糊中,我见到了一个灵体。
这个灵体是一团模糊的雾状人形,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翻找着什么东西。
动静很大,传出咯当咯当的声响。
突然,靠近走廊的那面墙发出晕黄的光芒,忽明忽暗地亮着。
这面墙就像好像蒙着灯笼的纸,内里有着一根燃烧的蜡烛。
被这光芒照到,人形用手挡住光,身上肉眼可见地升腾起丝丝缕缕的黑气。
刹时间,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冻结了,原本潮湿的水渍凝成了冰。
接着,整个屋子像是发生了地震一样,摇晃个不停。
再然后,人形的身上流动着像血一样的红光。
这是由普通的鬼化为厉鬼的征兆,要是真得化成厉鬼,整个小区的人都会遭受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