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八月熊廷弼赶赴辽阳,接替杨镐出任辽东经略。三个月后在初步稳定军心以及河东的防御后,熊廷弼上《敬陈战守大略疏》向朝廷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策略和要求。只是这道奏疏上呈后,熊廷弼就和兵部、户部展开了持续几个月的口水仗 ……
最初朝廷反对的不是熊廷弼“四路堵截、先守后攻”的策略,也不是他目中无人的“毒舌”,而是接受不了他“今议用兵十八万、马九万匹”的要求。
万历三大征和萨尔浒之战,如果不计算临时召集的藩属、土司兵马,朝廷派出的官军就没一次超过十万的。并不是明朝没那么多兵、也不是这几次战争不需要那么多兵,而是朝廷根本召不起。
汉武唐高征讨四夷,发兵动数十万,不知粮饷军装若为供需?今方隅有警,遣一大将将数千人往,犹以樵苏为虑。万历倭夷之警,东援朝鲜,至征天下兵不能四万,古今物力何以相悬若此?
于慎行《谷山笔麈》
援朝之役被分成了两个阶段,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朝廷难以承远征军的开支,在未完全胜利的情况下就主动议和并撤军了,给了倭寇喘息的机会。
因此不要说兵部、户部的官员不同意,连辽东巡抚周永春也不支持熊廷弼的十八万大军计划。然而熊廷弼是个很难松口的人,双方就这个问题你来我往争执好几轮。后来兵部尚书黄嘉善直接向熊廷弼交了底 – 最多十二万,才暂时消停。
如果单纯只是对用兵数量的争执,倒不是什么问题。毕竟朝廷永远希望用兵越少越好,而前线的统帅基本都偏向于“多多益善”,大家都能理解。
双方真正的矛盾在于“辽人守辽土”,熊廷弼是这项策略的坚定反对者。
当时关内的汉族官员们,大多也不怎么喜欢“辽人”。因为百多年来辽东胡汉杂居、通婚非常普遍。加上蒙古、女真等族的个人战斗力普遍高于汉人,因此辽东各军卫将领也大量招募蒙古、女真入伍。这导致辽人中胡人比例高,辽人整体上“胡气”也更重。因此“华夷”观念深重的内地官员,大多都不将辽人视为同族,而是以夷待之。
熊廷弼在这方面的偏见更重 --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在十来年前做辽东巡按御史时就上过一道奏疏,弹劾开原三万卫下蒙古、女真等“包藏祸心”的胡官比例太高,“开原半是达官苗裔,而包藏祸心之强虏,且为之招,有其事而始寒心,晚矣”。
虽然蒙古人做内应帮女真攻城的记录很多,但即便不说明初朝廷大量征召蒙古人征讨北元,在明清争夺辽东的战争中一样有很多蒙古、女真部族效忠明朝,作为反例汉族将领不也有很多人投降后金么。
只能说决定选择的不是族群归属,而是利害关系。这个话题本文就不展开了,大家各抒己见就好。
熊廷弼出任经略后,他在这方面的态度就更为明显,直接给“辽人”这个整体扣了个大帽子:
今日辽人已倾心向奴矣,彼虽杀其身及其父母,不恨;而公家一有差役,则怨不绝口。彼遣为奸细,则输心用命;而公家派使守城,虽以哭泣感之,而亦不动。
《辽左大势久去疏》
在征召军队方面,熊廷弼坚决不要“辽人”,要求兵部从九边各镇以及江浙(备倭军)派遣,这就给兵部和户部出了个大难题。
首先从关内各镇远距离调动至辽东还让士兵长期驻守,对于普通士卒来说等同于流放。没谁愿意把父母妻女长期扔在千里之外,这样的话大规模逃军将不可避免。另外各镇军队本来也不充裕,抽调之后也得重新招募填补空缺。因此兵部只能采取轮调换班的方式来应对。
兹经臣以镇江、宽甸诸堡缺兵,督责甚急;抚臣以广宁一带缺兵,屡疏恳请。惟宁夏、甘、固三镇入卫官兵,共五千四百员名,可暂调出关,月饷安家俱厚 … 俟六月换班之期,各省镇接班兵到,随发出关更代,发回本镇。
《明神宗实录·卷五百九十一》
这个方法在勉强解决问题的同时,带来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即便是将军队临时抽调到辽东,除了每月饷银要加倍,还得另出开拨费、安家费等等(开赴战区不加钱士兵不会动)。而且轮班调动消耗在赶路途中的时间、钱粮都不是小数,除此之外还有难以避免的逃军、伤病等损耗。
外调实际比在辽东本地招募要贵得多,而朝廷最缺的就是钱。这也是朝堂的官员们虽然普遍看不上“辽人”,但是绝大多数都支持“辽人守辽土”的原因。
遇到这等难事,兵部、户部在尽力支应的同时,自然会批评熊廷弼不接受“辽人”的态度。但是熊廷弼是个特别能战斗的人,兵部和户部的批评他是每奏必回,反复强调“辽人不可用”。
只是兵部、户部吐槽的是缺人、缺钱,熊廷弼抱怨的是“其心必异”。双方不在一个点上的争执,必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会让双方的关系逐渐僵化。
在这种情况下,熊廷弼一封指责兵部督管无方致使关内援军多有逃军的奏疏《新兵全伍脱逃疏》,彻底激怒了兵部、户部的官员们。
在他们看来辽东经略放着本地上好兵源不用,逼朝廷费钱、费时、费力往辽东调兵。结果还要把他折腾出来的问题往朝廷脑袋上扣,“孰可忍,孰不可忍”。兵部尚书黄嘉善在万历四十八年二月,上了一道“撂挑子”的奏疏,要求熊廷弼优先招募本地兵源。
经略熊廷弼、巡按陈王庭交章,谓辽人不足恃、援兵不当缓是已。夫各边健儿,岂其借材于异域?辽于九边处一,谓其不可为兵,然乎、否乎?… 地既需守,兵卒难调,募本处之民团练,当无所逃。况就彼团练可以护粮、可以转饷、可以省费、则更调宜讲也。
《明神宗实录·卷五百九十二》
至此熊廷弼和朝堂的争执已经从观念、策略之争,演化为意气之争,进而开始了针对个人的攻击。
三月,后金突然袭击并占领了抚顺,获取了一个攻击河东的桥头堡。此后五月到八月末,后金对辽河平原组织了五次攻击。熊廷弼虽然组织手头的十二万兵马,防御住了这五次攻势,但是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熊廷弼上任之初,向朝廷、神宗汇报自己的计划时曾说过一句话“守住辽阳数月,选练人马,整造器械,挨到明春二三月间,大兵一集,何虑不能制之”。
言官们就抓住这句话,开始质问熊廷弼“何时制之”,进而指责他“出关逾年,漫无定画”。熊廷弼当然不能忍,但他反击的理由有些欠考虑。他指出自己要求的是十八万兵,现在兵部、户部只给了十二万而且粮草也不足。这种直接拉人挡枪的行为,导致他在朝堂的人缘更差,愈发没人帮他说话了。
而此时那个力挺他的皇帝已驾崩,作为光杆的熊廷弼怎么挡得住蜂拥而上的言官们。泰昌元年九月(此时光宗已驾崩),熊廷弼被迫请辞而天启未作挽留,继任的袁应泰只用半年时间就葬送了整个河东 ……可以看出熊廷弼和朝廷的矛盾其实就是一个字“钱”。如果朝廷有钱,十八万兵不是问题;如果朝廷有钱,是不是“辽人守辽土”也不是问题。
从熊廷弼执掌十来万军队只能固守河东来看,他说的十八万之数很有可能不是妄言。只可惜明廷早已穷困潦倒,再也凑不出募集十八万大军的钱财,覆灭也许就是冥冥中注定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