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你们不同情我也就罢了,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要嘲笑我?

沁说 2023-01-31 05:45:08

热闹的春节“送灶”之夜,沦为乞丐的祥林嫂死在了漫天风雪之中。

此时鲁镇的人们在祥和的新年‬氛围里,迎接福神,进行着“祝福”的年终大典。

祥林嫂死去的消息传开,镇上知书达理的文化人鲁四老爷分外恼火,大声斥道: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祥林嫂不仅活着丧门晦气,她连死都不知道挑时候,偏要“选”在这么个喜庆迎神的祝福天!

没有人关心那个满头白发、脸色灰黄,左手拄着一根烂竹竿,竹篮里只有一只‬破空碗,步履蹒跚、冻得‬发抖的女人,她慢慢倒下,大雪纷飞,一层层将她瘦干的躯体覆盖……

时至今日,提到祥林嫂,还是不绝于耳的批评:“怨妇”、“喋喋不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愚昧”、“唠叨狂”……

初中的阅读理解题里,有个经典之问:“祥林嫂形容哪类人?”

标准答案是:比喻那种神情木讷、精神不振,逢人就诉说自己不幸的人。如今大多数是用来形容一天到晚闲话很多,不做正事的一类人。

说真的,我看到了一种理性的傲慢。

董宇辉说过一句“诉苦是弱者的权力啊……”对祥林嫂来说,她能做的也唯有诉苦了。

让强壮体健的祥林嫂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不是“诉苦”,她的婆婆、鲁四老爷、贺家大伯、柳妈、每一个鲁镇的人,乃至当时的整个封建社会,都是她命运的刽子手。

著名作家丁玲说过,“祥林嫂是非死不可的”。

在家庭、人性、社会的齿轮三重挤压之下,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祥林嫂。

她作为一个反抗过命运的弱者,理应被尊重被悲悯,而不是批判和嘲讽!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斯蒂芬·金说:“地狱从来不是立即让你掉下去的,而是一点点吞没你。”

刚刚出现在鲁镇上的祥林嫂,年纪大约二十六七,模样周正,手脚都壮大,脸色青黄,但两颊却是红的。

她的头上扎着白头绳,穿着‬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因为春天时死了丈夫,所以出来做工。

鲁四爷虽然嫌弃她是个“寡妇”,但她吃苦耐劳,做起事来从不惜力,手脚利索、食物不论,所以试用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鲁镇的人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的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

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都不需要再添短工帮忙。

即便白天黑夜的做工,但祥林嫂根本不觉得苦,反而感到很满足,口角边渐渐地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祥林嫂凭自己的劳动创造了价值,别人的肯定和赞誉,都是对她独立的褒奖。

然而好景不长。新年才过,祥林嫂去河边淘米时,在河对岸看到了夫家的堂伯,吓得慌里慌张地跑了回去。

鲁四婶问了缘由,祥林嫂支支吾吾,鲁四爷便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一个“逃”字意味深长,祥林嫂即使死了丈夫,她还是属于夫家的一个“物件”,那句“不好”,代表了旁人对这种扭曲价值观的认可。

大约十几天,介绍祥林嫂做工的卫老婆子,带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找来了,正是祥林嫂的婆婆!

她谎称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所以叫儿媳回家去干活‬。

可笑的是,老的(婆婆)不过30多岁,小的(小叔子)已经是能娶亲的青壮年!

祥林嫂包揽了鲁四爷家所有的家务活计,兢兢业业,面对找上门来的女人,鲁四爷却理所当然地认同: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

并将祥林嫂没日没夜做工存下来的一千七百五十文,全部结算给了她婆婆。

此时正在河边淘米洗菜的祥林嫂,被河里白篷船上跳出的两个男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强行拖进船去了。样林嫂刚哭喊了几声,就被堵住了嘴,拿绳子捆了躺在船板上。

祥林嫂被她的婆婆卖了。深山野墺里娶不到媳妇,所以祥林嫂“挺值钱”,卖了80000文!

祥林嫂本就是被买回去的童养媳,所以比前夫大了10岁,还有一个小叔子。婆婆虽比祥林嫂大不了多少,但旧社会‬婆媳尊卑有序,平日非打即骂。

祥林嫂做儿媳时当牛做马,跑出门做工几个月,工钱都入了婆婆口袋。

转卖给贺家墺的贺老六,婆婆又赚了一大笔,她给第二个儿子娶了媳妇,财礼只花了50000文,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10000多文……

祥林嫂被夫家敲骨吸髓,榨干了最后一滴价值!

在鲁镇务工的几个月,是祥林嫂唯一接近自由的日子。

面对命运不公‬祥林嫂忍气吞声,她并不没有抱怨,相反她在竭尽所能地对抗:守寡后在夫家的监控下“逃”去鲁镇做工,被强行抓到船上时奋力挣扎……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无可撼动的命运面前,祥林嫂的反抗是很孱弱的。

“我真傻,真的!”

祥林嫂再次出现在鲁四爷家中时,她头上仍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祅,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死尸似的脸上整日没有笑影。

更糟糕的是她记性也坏得多,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

“嫁”到贺家墺没两年,丈夫贺老六得了伤寒又吃了冷饭竟一命呜呼了。幸亏有个儿子,她又能干,打柴、摘茶、养蚕也能生活。

有日清早祥林嫂在屋后劈柴,儿子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一会儿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

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小鞋,孩子果然躺在不远处的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狼吃空了,手上还紧紧捏着剥豆的小篮……

先后失去了丈夫、儿子,不等祥林嫂从巨大的悲痛中缓和过来,贺‬家‬老大‬就赶来“收”弟弟的房子,将“外人”祥林嫂赶了出去。

祥林嫂走投无路,只得哀求着到鲁四爷家做工。

《悲惨世界》里说,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

鲁镇上的好心人们,反复咀嚼她‬“阿‬毛‬被‬狼吃”的‬悲惨故事,好陪出一些善良的眼泪来,彰显一下对这个“晦气”女人高高在上的宽恕。

“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地去了,一面还纷纷地评论着。”

然而祥林嫂的悲哀经大家许多天的咀嚼赏鉴,早已成为索然无味的渣滓。

人们开始彻底厌烦她,甚至会故意戳她的痛处,有孩子在时,便似笑非笑发问:“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苦难的凌迟之下,祥林嫂变得麻木而迟钝。但她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从此缄默不语。

杨绛先生说过:“沉默是一个人最大的哭声。”

“我真傻,真的”,一句句重复的懊悔中,饱含着一个母亲深深的‬自责与愧疚。

诉说是祥林嫂排遣痛苦的唯一出口,然而看客们只想挖掘她的悲伤‬满足自己的窥私欲和评头论足的优越感。

祥林嫂的丧子之痛,在围观者眼里,根本无足轻重。他们‬把玩味别人的苦痛作为自己阴暗的享乐!

哪怕一句真诚的安慰,都有可能将祥林嫂拉出命运的泥淖……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如果说夫家的迫害将祥林嫂推入苦难,人性的冷漠让她心如死灰,但最终将她逼上绝路的,是那些同为底层弱者们的倾轧!

社会学家孙立平曾‬提出过一个概念:底层沦陷——如果你身处底层,就很容易陷入一种互害模式中,大家你踩我、我踩你。

在匮乏的资源下,动物性的本能,会让弱者对弱者的伤害更为残忍。

《祝福》里,在鲁镇做中人讨生活的卫老婆子、鲁四爷家的长工,同为女工的柳妈……他们对祥林嫂的嘲讽与鄙视,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卫老婆子明知祥林嫂的婆婆要将祥林嫂卖进深山,仍然助纣为虐。夸赞那婆婆精明强干,想当然地认为“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哪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

祥林嫂被绳子一捆,塞进花轿,一路她只是号、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

小叔子和两个强壮的男人使劲地擒住她还拜不成天地!祥林嫂拼命挣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碰出个大窟窿,血流不止……

祥林嫂的刚烈,在卫老婆子眼里,却成了“闹得厉害,真出格”、“异乎寻常”、“上头没有婆婆,男人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柳妈是个吃斋念佛的“善女人”,她看祥林嫂在鲁四爷家被四处嫌弃,非但不同情,却故意奚落祥林嫂额头的伤疤。

她‬对‬祥林嫂创痛的挖掘恶毒的令人窒息:

“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柳妈认为祥林嫂再嫁是失节不贞,伤风败俗‬。还不如当时一头撞死,并恐吓无知的她,如果将来去了阴司,阎罗大王只好将她锯开来,分给两个丈夫……

她还给祥林嫂指了一条明路:

“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曾经用“阿毛”讥讽祥林嫂的鲁镇人又有了新话题,他们乐此不疲地逮住她反复问:“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

额头那个反抗命运的勋章,成为了令她抬不起头的‬耻辱记号,祥林嫂也开始对自己的“罪恶”深信不疑。

那条“赎罪”的门槛,祥林嫂花了十二元鹰洋,整整一年多的工钱!

冬至的祭祖的吉祥时节,以为“赎了罪”的祥林嫂神情终于舒畅了,坦然地去摆‬祭桌上的碗筷,四婶却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你放着罢,祥林嫂!

祥林嫂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唯一吊着她精神希望的那根弦绷断了,生而为人的部分彻底垮塌,慢慢变成了一具枯槁呆滞的木偶。

柳妈“改嫁‬有‬罪‬”的‬那席话,最终导致祥林嫂精神彻底崩溃!

没有了价值,鲁四爷便将她打发走了。

至于如何沦为乞丐,也无人在意。

书中的“我”问起鲁四爷家的长工,祥林嫂是怎么死的,那长工漠不关心道:“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

这些和祥林嫂一般受封建社会压迫的群体,本应该对她的悲惨境遇感同身受,成为休戚与共的一体。

然而给予祥林嫂致命一击的却是他们!

底层往往长期生活在一个不公且晦暗的环境中,因为争夺资源变得冷漠,平日‬里‬积攒了太多压力、愤怒和不甘,很多人会‬内心偏激,一找到渠道就会以各种不理性的手段发泄出去。

祥林嫂正好成为了最好拿捏挤兑的“至弱者”,她的悲剧,其实承载了残酷的社会现实。

写在最后

祥林嫂一个人搞定鲁四爷家全部的“祝福”事务,后来雇男短工,却‬还是忙不过来,又‬另叫‬了‬柳妈做帮手。

祥林嫂不但老实本分、吃苦耐劳,甚至能力突出。

那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引来人人厌恶?

书中鲁四爷的一番话就直指问题的本质:

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不干不净”、“败坏风俗”,成见是一座山,压得祥林嫂没有喘息的空间!

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中写道:

“社会公意,不节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这社会里,是容不住的……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

祥林嫂唯一错的,是容身于那样一个封建社会,她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

多年以后的今天,如果我们仍然抨击甚至讽刺祥林嫂,那真的是误读了鲁迅、辜负了鲁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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