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川入京,路途遥远,一行人或行或住,也不必多言。第五日到了河南,住在河南巡抚衙门的一处清静后院。无忌一路昏迷不醒,直到河南境内,方始给甘凤池用上乘内功救醒,把他一人独自住在后院的一个小房间中。无忌内力全失,浑身无力,一个人在房中半睡半醒,水米不进。这一日尚未用饭,已听外面甘凤池敲门。原来是河南巡抚田文镜与甘凤池一起来了。
无忌心中奇怪:“河南巡抚田文镜是康熙钦点的封疆大吏,为什么会来看我?”打开房门,正好迎着甘凤池和田文镜进来,田文镜中等个子,面色微黄,看上去不像一个官员,倒像是个农夫。甘凤池手里提着一坛酒,笑说:“到了田大人的地盘,我特地来请你喝酒。”拍开泥封,倒酒给无忌,说道:“听说你酒量甚宏,今日与你好好喝一顿。”三人各喝一碗。甘凤池向田文镜说道:“抑光,你知我一生遗憾的是什么?”他的遗憾是什么?是遗憾自己不够坚强,缺少魄力,未能反抗清廷的威逼胁迫,而把自己与师门的尊严都丢得一干二净了吗?对这个问题,无忌甚是鄙夷,倒想听听甘凤池是如何的说法了。
只听甘凤池道:“先师在世时曾教导我:不论你是贩夫走卒无忌人物,抑或王公贵族天子门生,没有谁能事事圆满,遗憾嘛,什么人都会有。”接着叹道:“我是生来肩上背负的东西太重,重得可以把我压垮。到今天,我的遗憾,是我身为先师的首座大弟子,从没为我的凌霄师门尽过一分力,这种遗憾,可能终我残生,也无法弥补了。”
田文镜哈哈笑道:“归顺之前,凤池兄是为虚浮之相所迷,不知自已错在何处。凤池兄醒悟得虽迟,还不算无法挽回。”甘凤池微微一笑说道:“抑光,当年我落在你的手中,心中十分不忿,想我甘凤池一时英雄,竟给你一个文绉绉的人设计困了。事情过了多年,我现在才算真正明白你和王爷的苦心,因为这个,我时时都想感谢你。”田文镜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失了声誉固然令人遗憾,但你有了更多的好朋友,所有的遗憾又不称之为遗憾了。”
无忌立刻明白了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意思,冷笑连声,也不说话。田文镜见他只是冷笑,并不说话,自觉没趣,望了一眼甘凤池。甘凤池遂道:“抑光,你不是还有公事吗,你先去处理公事吧,我们日后再聊。”田文镜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甘凤池送走了田文镜,对无忌说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不知你想不想听?”无忌说道:“我功力全失,手无缚鸡之力,已是你砧板上的肉,生死操于你手,不想听又能怎样?但愿你不是要对我说那些劝降的话,我可不是王二十八那种无耻的软骨头,你难免要失望了。”
甘凤池说道:“我不做无谓的傻事。我接下来要说的事,的确跟你有关,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来问你,你是不是有一对小孩子戴的手镯?”无忌一愣,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甘凤池说道:“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你可能不知道那对小手镯上,也有一些秘密。”无忌道:“什么秘密,你说话为什么吞吞吐吐的?”甘凤池顿了一顿,说道:“我好好跟你说,得先问你有没有耐心听下去。”
无忌说道:“我说我不想听,只怕也由不得我吧?”
甘凤池却欲言又止,说道:“你这么气冲冲的,我也没办法和你心平气和地说。也罢,今天你好好的休息,明天我们到少林寺去走走看看。”颇有深意地回头望了望无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二天无忌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奇怪为什么甘凤池没来叫醒自己,没多久有几名血滴子把早饭送了过来。无忌站在窗前向外一望,看见方铁车在庭院里走来走去,便叫了一声“方大哥”。方铁车和铁罗汉是一正一副,无忌厌恶铁罗汉,对方铁车却并无多少恶感。原来今天轮到方铁车在府衙值班,听见无忌的叫声,连忙抱拳问道:“高爷有什么吩咐?是不是想吃点什么好的?”无忌对他的“热情”有些狐疑,心说这家伙为什么对我如此恭敬?忙道:“不是,我没要吃什么好的。你们甘大人去哪里了?他和我约好今天去少林寺的。”
方铁车道:“听说田大人给甘大人引荐了一个药农,带甘门主去找一株仙草去了。那株仙草生长在太室山一个名叫翠鸟谷的小山谷中,据说一代医圣孙思邈曾在谷中静修,著书立说。孙思邈在谷中二十多年,在上山采药时无意中从一处极险的绝壁里发现一株名叫‘紫草绛花’的灵药,并将它移栽到自己居住的翠鸟谷中。
他广见博闻,对天下名药无所不知,以前也只在传说中听过‘紫草绛花’的名字,从医书上看过它的‘真容’,没想却在太室山看见了这千年难得一见的灵根。他在自己的医书里注明,说世间名药万千,没几种能和‘紫草绛花’的效用相提并论,让后辈弟子好好培养,留待有缘。这‘紫草绛花’珍贵之极,生长极慢,要四十年成株,五十年开花,再过五十年才能结果,从孙思邈发现并移栽‘紫草绛花’的时间算到现在,也已过了一千一百三十年,也就是说,再有一年光阴,大概就可得灵药果实了!”
无忌读书巨万,知道紫草绛花是什么东西,闻言一愣道:“翠鸟谷里有‘紫草绛花’?”
方铁车道:“甘大人跟我可说不着什么,我只是偶然听到了一些那药农禀报甘大人的话罢了。听那药农说,他是孙思邈弟子的后人,曾苦苦思索研读先祖留下的文稿,确定‘紫草绛花’确实给孙思邈移栽在翠鸟谷中,但他也不知是否还能找到紫草绛花。”无忌道:“太室山那么大,他们上哪儿去找呢?而且‘紫草绛花’谁也没见过,即使看见,甘门主他们未必就认得它呀。”
方铁车道:“那药农的先祖留下的医书残损厉害,只能推测‘紫草绛花’的所在地在太室山翠鸟谷。甘门主打算挖出仙草,敬献给皇帝呢,所以他昨晚得了消息,今天天不亮就带人进山去了!”无忌说:“哦,原来如此。我想去少林寺看看,方大哥愿与我同行?”
方铁车说道:“请恕我不能随行。不过甘门主临走时有吩咐,高少侠想出去走走,就让樊老爷子与你同行。”无忌道:“不是我要为难方大哥,我不选别人,只选方大哥,是因为方大哥对小弟不错,小弟举目无亲,除了你们的甘门主之外,我就不认识别人了。你问问田大人吧?”方铁车犹豫一下,道:“也好,待我去问问田大人。”
田文镜倒是答应得很爽快,派出了衙门里的几名好手带着十名衙役“护送”无忌,另外还有三名血滴子武士同行,无忌看了暗暗冷笑,也不说话。他与方铁车一起出门时,太阳差不多已升到半空了,温暖的光芒直射下来,让人浑身暖烘烘的十分舒服,偶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跳来跳去,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
过完年之后,天气暖和多了。尚未落尽残叶的大树在风中索索作响,满眼是绿,万物正在复苏。乌骓马似乎也知道主人的意思,放慢脚步,向山里慢慢而行。一路上放眼葱茏,生机勃勃,可无忌觉得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无形之手在前方引导着他,去往昔日的武林圣地、如今的断壁残垣——少林寺。他有一种说不出感觉,似乎早已化为一片焦土的少林寺似乎有人在召唤他一般,所以昨晚甘凤池说要带他来看看少林寺,他并没有反对。
他虽然失去了内功,气力与旁人并无二致,登山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他们爬到了少林寺下已给烧毁了的迎客亭附近,无忌站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从那儿四下里观望了一下。
他所注视的地方,既不是近在咫尺隐约可辨的少林寺残破的山门,不是右上角烧得焦黑的解剑亭,也不是那有着纪念意义的少林寺塔林,更不是少林寺隐隐约约的残梁败栋,而是通往达摩洞的小径。这一望之下,无忌顿时放了心。他视野所及之处,渺无人迹,当年达摩祖师九年面壁,就是从这条荒山野径中走出洞外,走向少林,走出山外,从此名震四方,名传海隅。这条小径上铺满厚厚的落叶,一看便知最起码已有三四年没人来过此地。
无忌没来过少林寺,但他的师父冯素素却是少林寺的常客,冯素素的丈夫陈璇玑有一个远房叔叔就在少林寺出家为僧,陈璇玑受伤之后,冯素素常代丈夫来看望这位远房叔叔,所以冯素素熟悉少林寺的一草一木,通往达摩洞的这条小路,她比一些少林弟子还熟。冯素素对无忌说,那条小径开口处很宽,中部很深,足以容纳十几个壮汉并肩站立,四周枝繁叶茂,一群人藏在里面,从外面不仔细看,是完全看不到的。
无忌在根据冯素素说给他的这条险秘的小径推敲一个线索,他想,北宋靖康事变中,刻在达摩洞中的一份秘密经文为金国一位著名高手所夺,当时前来少林寺的人数量有限,为了不让少林寺发现他的行动,这个金国高手就是藏在小径的中部,然后循着这条小径,在小径尽头的达摩洞里发现了那份令无数人为之心动的“戒日神功”。为什么那么多游人和少林寺的寺僧都没发现的秘密,反而叫一个金国的武林高手知晓了呢?
“那金国高手绝不是偶然发现达摩洞另有玄机的,”无忌想道,“那位高手是利用了游人和寺僧对达摩老祖的崇拜心理,他知道人人景仰达摩老祖,前往达摩洞烧香礼拜,是绝不会抬头直视洞中达摩老祖留下的‘影子’的。”“达摩面壁九年影入石中”是少林寺一大奇景,那金国高手来到达摩洞之前,定是窥探了少林寺其他各处,但一无所获,最后就只剩了塔林和达摩洞两处。他一心想找出戒日神功所在的位置,很快就发现通往达摩洞的林中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道斜坡,顺着这条斜坡,一直可以抵达达摩洞。
达摩洞的洞口左边,有一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以前一定是达摩老祖九年面壁时用来做垫石的,吃饭或者不下雨的时候用来休憩。岩石前方插满残留的香枝,四周有一些磨损,洞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那位金国高手在洞口周围徘徊了很久,忽然发现了一些端倪。原来在那大石周围的地下,散落着许多零碎的石片,石片上落了一层泥土加以覆盖,野草从泥土里长出来,苔藓布满了那些石片,不仔细看,压根就看不出来泥土下面,有一些奇怪的石片。
那金国高手不是一勇之夫,他是金国名将金兀术最小的弟弟完颜小我。完颜小我少年时期就到宋国学习汉族文化礼仪,拜许多著名的南朝大儒为师,不但可以吟诗作赋,还写得一手好书法,画得一手好牡丹,处处事事按照中原士子的要求来训练自己。到他二十八岁靖康之变当年才回到金国受封鲁王,此时他已成为一个精通琴棋书画篆刻金石的饱学之士。他趴在地上,小心地扒开泥土,看出了那些埋藏在土壤和苔藓之下的石片的作用。
这些石片是做什么用的呢?
完颜小我是精通书法篆刻的,他认出那些石片不是简单的石片,而是一份“拓本”的“母本”。也即是说,这些石片原来不应该在这个地方,石片上也应该有文字内容,比他早到的那个人拓走了石片上所有的文字,然后又用小刀把这些石片从什么地方“抠”了下来,在洞口那块硕大无朋的石头上磨损了石片上的字迹,方始离开。
但另外一面,又能断定他在做这件工作时十分匆忙,甚至心情紧张,以至于很多石片上的字迹并未来得及损坏,这人就匆匆离开了,留下了众多石片,给完颜小我留下了一个有待破解的难题。
完颜小我耐心地拼凑了所有的石片,最后拼出了一份文字残缺的“戒日神功”。他欣喜若狂,立刻把拓片上残存的文字拓下,然后施展掌力,将所有石片震成粉碎,带着残本悄悄离开了少室山,回到金国。他回去后不久,靖康之变爆发,完颜小我再也没来过少室山,后来他的四哥也就是沈王金兀术派人放火烧了少林寺。
冯素素的故事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但她留下了自己的怀疑。
第一:早于完颜小我来到达摩洞的那个人是谁?他拓走了达摩洞的戒日神功经文,为什么会“粗心大意”留下了那些残损的石片?
第二:既然完颜小我得到的不过是一份残本,那么他的徒子徒孙为什么会练成戒日神功?照冯素素所言,戒日神功没有总纲,极难修练成功,当年的完颜小我等同于今日的甘凤池,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甘凤池可以以凌霄城的正宗内家心法逐步破解“腐骨神掌”的练功难题,却没见武林中传说完颜小我也练成过戒日神功中的武功,否则的话,后来的屠龙教主东方隽也不是完颜小我的徒子徒孙的对手。
或许完颜小我根本就没练成过他所得那份残本上的任何武功。即使他练成过,可能成就也不高,应该比不上今日的甘凤池,“难道完颜小我对戒日神功仅是出于好奇而已?”无忌在大石上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那条隐秘的小径,一言不发。
“可是,假若他来过。”无忌又想道,“他得到残本,见到了戒日神功神秘的面容,他是不会不练戒日神功的,戒日神功对于天下练武的人而言吸引力实在太大。据说完颜小我的武功极高,号称金国第一剑客,他得到戒日神功,怎会不练?”
一切都只是流言,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完颜小我曾练过他得到的残本上的任何武功,至于后来给屠龙教主东方隽识破的那个金国武士,是不是完颜小我的徒子徒孙也没有实证。
完颜小我取得戒日神功残本为了什么,从此成了一个谜团。
“不要异想天开地想得到戒日神功,就算得到,它也会给你带来无尽祸患。”无忌想起了冯素素对他说过的话,那些话他牢牢记在心里。
无忌此时也想找到戒日神功的蛛丝马迹,就因为义父的结拜兄长唐精忠留下的《申屠毒经》和唐门秘籍记载,沸龙丹的药效只有以一门世上最厉害的神功心法催动内功,才有可能慢慢解开,而众所周知,若说邪派神功,没有哪一种可以强过戒日神功。为了避免徒劳,无忌才找了一个缅怀先贤的借口上少室山。他想达摩洞也许有机会找到戒日神功的蛛丝马迹,只要让他看见经文,他就可以把经文全部记住。但越是看到眼前这条小路罕无人迹,就越证实了师父冯素素曾经说过的话,那就是达摩洞只是一个普通的石洞,虽然越是简单的地方可能越有玄机,但当年的完颜小我因此而得到了一份戒日神功的残本,今日是不是也有一份意外的惊喜在等着他呢?
方铁车可不知无忌想什么,但带无忌出来,他可要承担风险的,所以他看见日色渐渐稀薄起来,就开始催无忌下山了。他想:烧成这副鬼样子,少林遗迹还有什么好看?
无忌内功全失,当然拗不过方铁车,只好下山再说。
一行人下到山脚,无忌忽然说道:“走了那么久,大伙儿都累了,我请大伙儿喝酒吧。”十几个衙门里的衙役立刻来了精神,方铁车也觉得喉咙在冒烟,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衙役里有几个本地人,带着大伙走到另外一个方向。
山脚下不远,果然有一家路边小酒肆,门口挂着一块破旧的酒旗,在风中飘来飘去,上面隐约可看出“杜家老酒”四个字。这家小酒肆位于下山路的左边,正对着门的是一条水涧,涧水早已干涸,成为了一条宽十余丈的土沟。在这酒肆门口,有几棵无精打采的大树,叶子上盖满了薄薄的冰晶。酒肆周围是一片菜地,上面零散地长着一些半死不活的白菜。
这家小酒肆由一对姓杜的夫妇经营,杜老板是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高大强壮,骨胳粗大,双眼炯炯有神。也许是心忧生计,他从早到晚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盼着有一个过客走进他的小酒肆,让他赚几个小钱来维持家用。而他期待了一天又一天,大多数时间是大失所望的,牛肉羊肉猪肉马肉,准备好了,却一个客人也没来,屠宰好的肉都放坏了,杜老板欠了一屁股的债。
他的妻子马氏恰好和他相反。马氏脸色苍白,面带病容。她是关中米脂人氏,米脂素以出美女而闻名,少年马氏石榴裙下也拜倒过无数风流俊彦。但那种美丽,在岁月与贫穷的摧残之下,已逐渐褪色了。她如今身染重病,总是病恹恹有气无力地躺在酒肆里一张简陋的躺椅上,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天空,常常一望就是一整天。杜老板最讨厌看见她这副神情,于是一个人整天在门口守望,一面抽着旱烟,一面数着天上飞过去的小鸟,懒得理他老婆马氏。
正当杜老板数鸟数得起劲的时候,山坡上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十几个黑衣人骑马从山坡上下来,中间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但气色甚差的少年。杜老板也算是见惯各色人物的“老江湖”,看了这群人,心里顿时一嘀咕:怎么那十几个人与中间的少年看来似乎关系并不是很融洽?少年的那匹马是西域良种踢雪乌骓,那马正踏着独有安闲稳健的步伐缓缓跑来。但杜老板却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对在哪,他一时说不上来,总之看上去那少年看上去跟那十几个人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为什么在一起?看上去那十几个人对那少年十分客气却又处处加着防备!
三月两月没一个客人,现在一来就来了十几个,杜老板还在发愣,无忌已轻带缰绳,来到杜老板的酒肆面前,甩蹬离鞍,十分娴熟地从马上跳了下来,他牵着辔头,把乌骓马系在酒肆门口一株大树上,然后背过身去,望着远方起伏绵延的青色山峦。
一个衙役走上去喝了一声:“呆驴!”杜老板才如梦初醒,赶忙屁颠屁颠点头哈腰地走了过来,向着方铁车连连鞠躬,满脸堆笑地说:“一看几位官爷就累了,来杯好酒怎样?”
方铁车骂道:“屁话!不喝酒老子跑来做什么,逛窑子吗?”他眼光扫了一眼,说道:“你这破店有几个月没开张了吧?”
“是是是,”杜老板赶忙谄媚地笑着回答:“谢爷的赏。”
“哼哼!”方铁车说:“你有什么拿手的玩意,都拿出来,我们小爷吃得高兴,你这一年的口粮就有了,明白了吧?”
“是是是。”
“里面那个病鬼是你老婆吧?”
“是是是,我老婆以前是个裁缝,后来那一行干不下去了,只好改行跟我来山里开酒肆了。她得了厉害的痨病,每年看病吃药,要花我好多的银子呢!”
方铁车十分警觉地围着酒肆转了一圈,走回来对杜老板说:“好,搬几张桌子出来,再把你拿得出手的都拿来吧。”
“是的,爷。”杜老板继续点头哈腰:“去年有个胡商从我这里过,还留下几瓶西域美酒,现在既然有了爷这个主顾,小人当然不会藏私。”他连忙拿了一把铁锹来到酒肆后面的篱笆墙下,没多久就挖出了两坛酒。整个过程来回没多久,挖酒时两个血滴子就在他身后,看得明明白白。当杜老板抱着两坛酒再回来的时候,发现那高大的少年无忌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冷冷地看着杜老板的脸。那眼光凌厉如刀,杜老板一碰上他的眼神,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把酒放在桌上刚要离开,就听无忌说道:“这酒肆是贤伉俪经营吗?”
“是是是。”杜老板回答道。
无忌点了点头,一边不经意地扫视了一下酒肆里内简陋的家具和摆设。杜老板接着说道:“唉!年景不好,要活下去吃饱肚子,真是十分不容易。”
无忌冷冷一笑道:“假如你说的话是实情,那就最好不过了。”他说着抓住了一名正打算去开酒的血滴子武士的手,继续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会有这么一天的。病西施、朗屠户,你们花了那么多时间从江湖中销声匿迹,为什么这个时候出来蹚浑水?”
杜老板摇着大脑袋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谁是病西施、谁又是朗屠户?”
无忌定定地望着杜老板道:“我总觉得,这天下任何事都不会没来由地存在的,你说尊夫人患病多年,夫妇俩在此以卖酒为生,以微薄的收入勉强过活,那么你来告诉我,尊夫人每天吃药用的瓦罐在哪里?阁下骨肉匀称,为什么不像一个久处贫困环境下的人?”他话音未落,一条黑影捷如飞鸟般从酒肆中飞来,杜老板的老婆尖声喝道:“不知死活的小贼,拿命来!”呼呼声响,双掌齐发,隐隐带着风雷之声!无忌此时内力全无,但他是个武学大行家,一看便知病西施这两掌攻守兼备,厉害非常,功力之深,绝不在江湖中任何一位成名高手之下,顺手提起身边一张椅子一挡,喀拉声响,木椅碎成片片。杜老板的老婆一改病容,满脸戾气,双眼杀机毕露,尖声道:“我夫妇在这等候你多时了!”双掌一错,并指疾弹,脚踏中宫,欺身直进,双指指尖如刀似戟,点向无忌前胸璇玑穴!
无忌在深谷五年,江湖中的人和事,白云师太闲时跟他说了不计其数。朗屠户和病西施是江湖上一对夫妻魔头,无忌一看“杜老板”的妻子,立即就想起了白云师太的话。病西施精通毒掌,朗屠户练的是金蟾寺的邪派硬功,夫妻俩的武功实有过人的造诣,病西施这两招攻守兼备,在攻守之间自由转化,当真变化莫测,劲力深湛之极。无忌见她双指点到,匆忙间退了一步,病西施双指一触无忌身子,忽觉一股无形的潜力挡在面前,指尖好似碰着了一道无形无质却又浑厚之极的铜墙铁壁,就差那么一两寸,指尖点不到无忌的心口,招已用老。方铁车陡的一声大喝,双掌平推,掌力有如排山倒海,尽发出来,两人相距太近,病西施全身登时都在方铁车掌力笼罩之下,朗屠户打倒几名衙役,身子一转,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大吃一惊,急忙飞步过来接应妻子!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只听有人纵声长笑,蓦地腾空飞来,竟在间不容发之际,硬接了朗屠户拍出来的一掌!只听轰的一声,朗屠户一掌扫过,没有击中无忌,却把酒肆门前一块山石的一角击碎,碎石纷飞,有如连珠弹发,险些把方铁车都给伤了!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又是一声长啸,一条人影头下脚上俯冲疾下,猛击朗屠户的顶门,朗屠户武功当真不弱,滴溜溜一个转身,长袖一挥,伸出三指来扣那人的脉门,只听“嗤”的一声,他扣不中敌人的腕脉,自己的半条袖子反而给来人撕裂,不过那人凌空拍下的一掌被他衣袖一拂,掌势稍歪,也没打着他的顶门。
那人飞身落地,无忌定睛一瞧,又惊又喜,叫道:“纽大哥!”原来来的是纽祜禄。
纽祜禄和无忌在贺兰山分手后,就向喀沁公主告辞,陪师父孔静玄回到北京。孔静玄在朝中挂了“国师”的虚衔,常往来于关东和北京之间,纽祜禄其他几位师兄闲云野鹤,行踪不定,能陪师父的就只有他了。这回他来到京师,安顿了师父之后便向师父禀明,想出门向江南游历,孔静玄点头说道:“游历四方,增广见闻,当然是件好事。不过按照你们正蓝旗的规矩,过了三十五岁就要向宗人府报籍,四十岁就要入朝做官,到时就没那么容易想走就走了。嗯,我同意你的想法,趁你还没到四十岁,多在外面走走,对你有益无害。哈,我看除了游历之外,你还有别的想法吧?”
纽祜禄连忙说道:“恩师明光烛照,弟子不敢隐瞒。弟子是放心不下无忌小弟,听说他去了江南,弟子想去找他。”
孔静玄道:“你既有这个想法,就多等几日。”
纽祜禄道:“怎么?”
孔静玄道:“理藩院收到了一件密件,跟你的无忌小弟有关。”
纽祜禄心头一震,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