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邻村的一位老头。他身体很瘦,眉眼也瘦,似乎风一吹,他整个人就会飘起来。但偏是这嶙峋的瘦里,裹着根根钢筋铁骨，支撑着他走过一年又一年。

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和老伴省吃俭用,含辛茹苦养大了他们。大女儿是个弱智，摇摇晃晃长到三十岁，十五年前患病离世。儿子结婚成家，生了一个女儿,十年前突发脑溢血卧病在床,儿媳外出打工一去不回。唯一头脑机灵，身体健康的小女儿，八年前出车祸离世。老伴哭干了眼泪，也哭坏了身体。可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哭,他的泪只能流在心里，流在黑漆漆的夜里。他的哭声，只有风儿听得见。

农忙的时候,他在家里侍候庄稼。农闲的时候，他便去附近村子打零工。下桃,摘梨,割韭菜,拔葱,锄草,搬箱子，他不挑活，但活挑他。没活干的时候，他便独自去岭上。攀过一道坡，再攀过一道坡。走过一座岭，再走过座岭。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没人能看出他眼眸里的心事有多沉。

他用三年的闲暇时间,一个人扛着镰头，拿着铁锹,迎着一群叽叽喳喳的目光,在岭上的老柿子树下为自己挖好了一处墓穴。那墓穴又宽又深，是他一蹶头一鳜头刨的，一铁掀一铁掀挖的。墓穴挖好了，用白色的大塑料布盖着。风走过来，掀起塑料布的边角，一阵唏嘘。

老伴身体虚弱，儿子卧病在床，这些年，为了全家人的柴米油盐，古稀之年的他，像个陀螺一样旋转。他怕他走的猝不及防，没人料理他的后事，他是一个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中午，从地里掰完玉米回来。八亩的玉米地啊，他一个人硬生生地掰完了。他站在院心，双手拄着阳光，身体有些摇晃。眼眸里，老伴端着他的大茶叶缸子蹒跚而来。他有些头晕，下意识里，他很想对老伴说:老婆子，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呀——可是，什么也来不及说，生活就把他缓缓撂倒了。

像是一枚枯黄的叶，飘落在了这个铺满阳光的小院。飘落在了金黄的玉米堆上。飘落在了这个果实累累的秋天。飘落在老伴满脸的惊慌失措里。秋风来不及伸手扶他一把,他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他太想变成一粒种子，睡进泥土里了。若真有来世，他想做一株植物，一棵小麦，或是一株玉米,没有烦恼，没有委屈，只是迎着阳光安静地生长。

三天后，他被埋进了他自己挖好的墓穴里。那天，风很大，眯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他不像是埋进泥土里，像是埋进了一场浩大的秋风里。儿子瘫坐在他的坟堆前，大放悲声，几度晕厥。有一缕风旋在墓穴上空,像是墓地升起了炊烟。而他，好像就站在那缕炊烟里，伸出手臂，抚摸着儿子蓬乱的发，轻轻地说：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