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1964 日本
众所周知,恐怖片往往是商业片的代名词。这个类型下有着大量粗制滥造的电影,充斥着画面的鲜血残肢和扭曲畸形的妆效。然而有一类导演却能另辟蹊径,以极其高明的艺术手法渲染恐怖气氛,将恐怖片拍成了拥有极高艺术造诣的教科书电影!
小林正树
公映于1964年的《怪谈》,就是恐怖片中的一朵奇葩,创作者小林正树以四个怪诞离奇的鬼魅故事与独具匠心的视听风格,不仅征服了当年的戛纳评委,还成功入选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提名。苛刻影评人对《怪谈》的青睐,也使得这部异乎寻常的鬼片,在芸芸众恐怖片中成为了一颗耀眼的明星!
影片的第一个画面是浓墨在水中渐渐融化的镜头,这预示了影片浓厚古典清幽的东方主义色彩,沉静而深邃!
故事一《黑发》
随着一扇日式宅院大门的缓缓开启,影片娓娓道来了这个发生在日本平安时代的故事《黑发》。
故事开篇,连串的运动镜头显现了这所宅院的宽敞阔大但却一片荒芜,然而残垣断壁之中的清净整洁又是那么地惹眼。
导演利用这些空镜头向我传达了一个重要讯息,那就是这所宅院的主人曾经非常富有,如今却家道中落。
宅院的主人是一名落魄的武士,他不堪忍受贫困的生活,意图抛弃贤惠的妻子,去追求个人的富贵荣华。
无论妻子如何哀求他留下,甚至表示愿意靠织布来供养丈夫,武士依然冷酷无情的地一走了之。
武士之所以抛弃糟糠,是因为他攀上了一家身份显赫的贵族姻亲,并因新任妻子的缘故,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爵位。
(饭是软的,耳光可是硬的)
然而,走上人生巅峰的他却并不幸福。新妻子从小娇生惯养,冷酷任性,令身在远方的武士开始怀念起了家乡妻子的温柔贤惠。
武士的幻想画面
虽然与前妻重逢的幻境不断涌现脑海,但无奈公职在身、任期未满,他也只能焦急地等待光阴流逝。
在表现武士内心的焦躁时,导演小林正树并没有过多地借助语言,而是通过镜头、剪辑和音效来实现!
其中一个前推镜头拍得非常好,演员背对镜头,因此观众看不到武士的表情。但是小林正树通过让镜头慢慢前推,使得这个背影既有孤冷武侠的味道,又充满了东方式的含蓄和内敛。
在武士后来骑马射箭的场景中,在最应该聚焦专注、心无旁骛的时候,前妻孤身一人织布的画面忽然闯入武士的脑海。幻境与现实交织的蒙太奇手法,令观众切身感受到了武士内心的波动和不安!
而为了进一步凸显前妻的凄凉处境,小林正树更是通过镜头倾斜和光影变化来增强这种情感表达。
被丈夫抛弃后的原配仿佛置身于黑暗中,惹人怜惜!
任期届满后,武士带着愧疚的心情,连官服都未来得及更换,便迫不及待地赶回了家乡。
此时已是深夜,四周冷寂无声,原本就已经破败的老屋,如今更是杂草丛生,荒败更甚以往。由于前妻体弱多病,又是独自一人生活,贫病交加,自然也就无法阻止宅院的日益萧索。
虽然宅院的各个房间都已塌陷成不似有人居住的模样,但唯独最里面的那间小屋却灯火通明。
这间小屋是妻子素常织布的地方,即便生活困苦,但妻子仍然用心维持着这个房间的清净整洁。
岁月经年,妻子却音容未改,长长的黑发依旧明艳夺目,保留着武士记忆中最心爱的模样。
武士心花怒放,怀抱妻子坐下,向她细说从头并忏悔自己的自私冷酷,以及失去妻子后的苦楚与无尽思慕。
武士的痛定思痛,令前妻甚为欣慰,而前妻也并未责怪丈夫曾经的寡情薄幸。夫妻之间经过一夜有关于过去、现在、将来的推心置腹后;
直至天色泛白,武士才不知不觉地沉入睡梦。
待武士一觉醒来,只见白花花的阳光自窗棂洒落屋内,又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躺在剥蚀腐朽的地板上,他俯身过去,向旁边的妻子一看,却吓得失声大叫。
躺在眼前的妻子没有脸,只是一具殓布缠裹的尸骸,且早已腐朽;
但唯独那头凌乱披拂的黑发,依然生机勃勃!
在前妻亡灵利用黑发复仇薄情武士的情节中,小林正树大胆地使用色彩和布景的变化来表现这种恐怖。
伴随着武士的每一次主观镜头,鲜艳的红色逐渐变淡,直至变成一堆破布;
而整个房间也逐渐朽坏,变成一堆废墟。
武士的容颜也因为惊吓迅速变老,头发也很快变白、脱落。刹那间的变化既表现出了物是人非的凄凉,又很好地营造了气氛!
而头发索命的情节,日后更成为了日式恐怖片的标配。
在这段长达近5分钟的惊吓情节中,配乐制作也相当出色。导演小林正树曾在纪录片中透露道,他并不想用寻常恐怖片的那种气氛浓厚的音乐,因为这就像是在暗示观众,前方高能预警!
武满彻
所以在小林正树要求下,本片的配乐大师武满彻选择了用一种近似于音效的木质断裂声,来作为这段情节的配乐。而类似于这种音乐与音效界限模糊不清的配乐,贯穿全片。
小林正树和武满彻用简约抽象的短动机烘托灵异氛围,可谓是为影片创造出了一个完整的声学空间。
小林正树在配乐上的思考是正确的,这些声音不仅烘托了气氛,同时契合了电影的古典意蕴,观众也丝毫没有感到被配乐操纵的感觉。这样的设计,要比现在那些粗制滥造、惯于用音乐操控观众的电影,高明太多了!
故事二《雪女》
《怪谈》是小林正树拍摄的第一部彩色影片,而作为画家出身的他,更是利用了这些五彩缤纷的影像,玩出了个人专长的极致风格化。
为了展现影片的美学风格,他搜集大量的东西方艺术大师画册,从中剪出心仪的画作为影片剧组人员颜色和造型的参考。
为了达到理想的美术效果,小林正树要求所有布景均为手工绘制。由于布景尺寸过于庞大,超过了日本任何一间摄影棚的空间,剧组便租用了日产公司的汽车仓库来进行拍摄。
因此,《怪谈》最终呈现的效果也如一件纯手工雕琢的艺术品,每一个细节都体现着日本审美对精致与唯美的追求。
而《怪谈》的第二个故事《雪女》,就是小林正树为淋漓尽致展现绘画之美的一个篇幅。
雪女在日本是一个具有悠久传统的妖怪,它以摄取男子魂魄为生。
在这个故事中,一老一青的两名樵夫在砍柴途中遭遇暴风雪,被迫在一间林中小屋避难。
深夜,传说中的雪女出现了,青年樵夫亲眼目睹她吸走了老樵夫的魂魄,惊恐不已。
雪女因青睐青年樵夫的英俊长相,不忍痛下杀手,只是警告青年樵夫秘密保守今晚的所见所闻,如有泄露,便会前来找他索命。
劫后余生的樵夫回到家后,虽然大病了一场,但他的确做到了守口如瓶,并未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在遭遇雪女的一年后,樵夫在砍柴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无依无靠的妙龄少女;
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就结为了夫妇,并在九年的夫妇生活中生育了三个孩子。
妻子虽然来历蹊跷,但性格温柔贤惠,二人生活虽然清贫倒也幸福。
这位妻子还有着不老的容颜。当樵夫的母亲去世,樵夫也日渐衰老,养育了三子的她,却依然保持着少女时的样貌。
有时候,樵夫越看她越觉得她像当年遇到的雪女。
于是在樵夫为家人编织草鞋的那个夜晚,他终于忍不住把那件不能说的秘密告诉了妻子。
妻子静静地听完后,随即坦诚了自己就是那名雪女的事实。
话音刚落,屋内的暖光瞬间变成冷色调。色调的变换不仅推进着剧情的发展,同时也表现了雪女内心的转变和樵夫心中的惧怕。
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出于善良还是邪恶,承诺一旦被违背,留下的就只有苦涩和悔恨。
因为孩子的缘故,雪女最终放过了樵夫;
她却消失在大雪中,只留下茫然无措的樵夫和四双可爱的草鞋。
《雪女》的故事虽然看似荒诞,但其实也都在情理之中。雪女化作少女与樵夫共结连理,既是源于她对樵夫英俊外表的爱慕,也是出于她对樵夫诺言的验证。
在这个故事中,生与死、幸福和苦涩,都是在瞬间转换,观众和樵夫一样经历了梦醒之后的空虚和感慨,一时难分真假却又充满无限唏嘘!
从《黑发》到《雪女》,《怪谈》的故事没有给主人公太多怜惜,事情一旦做错,便无法挽回,要么付出生命的代价,要么遭受一辈子的孤苦和悔恨。
也许人类缺少的不是机会,而是痛彻心扉的教训!
《雪女》一篇除了故事寓意丰富的亮点外,最值得称赞自然还是这些美轮美奂的画面。片中,西方油画的大写意色块贯穿了这个故事的始终。
前半段森林暴风雪以寒冷刺骨的蓝色和白色主导,后半段的乡村生活则由金黄色阳光和红色的树林草丛组成;
梵高《麦田上的乌鸦》
就如梵高的画作,在温暖中隐含躁动不安。
剧照(左) 达利画作(右)
而天空中悬挂的眼睛则像达利的超现实绘画,略带玩味地凝视着男主身不由己的命运。
故事三《无耳芳一》
十二世纪末,日本两大政治势力,源氏与平氏爆发了惨烈的坛浦海战。
这场战争以源氏的完胜而告终,战败方平氏的幸存将领与家臣,眼见大势已去,纷纷追随幼小的天皇投海自尽,黄泉侍主。
700年后,在坛浦海战发生地附近的阿弥陀寺中,一位法号名为芳一的盲人琵琶法师,尤其善于弹唱这段悲壮的历史,曲艺之高超远近驰名!
有一天的深夜,一位披戴甲胄的武士突然出现在弥陀寺中,他盛请芳一前去为他家主人表演其专长。
在接下来的好几天内,武士都如时如点来接芳一,而芳一每晚也都会按时赴约。
请芳一前去表演的武士,正是坛浦海战中死去的平氏将领的亡灵,而每晚观赏芳一表演的看客,无一例外,也都是平氏家族殉难的冤魂。
《无耳芳一》是《怪谈》中篇幅最长,也是小林正树最具野心的故事。在长达3个小时的剧情中,单是《无耳芳一》就占据了影片75分钟。而在75分钟内,导演毫不吝惜地将绝大部分时间都拿来表现芳一为鬼魂献唱“坛浦海战”的细节。虽然这个过程对于很多追求刺激的观众而言是漫长而又乏味,但这场戏的艺术造诣却不容忽视!
在这场戏中,小林正树再次运用蒙太奇手法,将惨烈海战的画面与芳一表演时的画面交叉剪辑,期间还搭配了“坛浦海战”绘卷画的摄影镜头。
绘卷画诞生于日本平安时代,是一种图说故事的绘画形式,它在横向展开的卷轴上进行绘画,通过连续不断的画面变化,来表现一个完整的故事。
片中的这幅记录“坛浦海战”的绘卷画,据说是真实的历史文物,而小林正树在片中制造的海战情节,正是模拟了这幅古画。
在海战画面背景中,充满着东方古典色彩的绘画,是由昭和时代的天才画家中村正义完成。
而与画面呼应的琵琶曲以及能剧式的吟唱内容,是由琵琶巨匠鹤田锦史为芳一幕后代唱和弹奏。
本片的所有配乐,以及这首尽显怪谈之古典神韵的琵琶曲,皆是由小林正树的老搭档武满彻完成。武满彻是日本影史上最伟大的配乐大师之一,在黑泽明、大岛渚等电影大师的影片中,也都能窥听到他的音乐足迹。
在平氏亡灵细细聆听的多个画面中,镜头多偏于静态,人物均无移动,构图且平衡稳定。这在观影耐心上对于习惯画面活跃性的观众是个挑战,但却进一步强化了小林正树追求古典风格化的视听效果,同时静态画面也更契合日式怪谈娓娓道来的气质。
离奇的故事,再集众多大师艺术于一身,《无耳芳一》无疑最具东方的神秘主义气氛与东方的文化底蕴。可以想象,这样的作品当年在戛纳电影节上,一定引起了不少西方人对东方艺术的好奇。
芳一曲艺惊人,弹唱到情深处,亡灵眼中都浸满了悲愤的泪水,仿佛重历那段悲壮历史一般。
与此同时,阿弥坨寺的两名杂工奉寺院主持之命,正在寻找芳一。当他们来到芳一的弹奏之地时,平氏亡灵早已消失不见,清静雅致的庭院赫然变成了一座坟场。
芳一双目失明,鬼迷心窍,自然未能察觉真相。
事后,通过佛法高超的主持告戒,芳一才明白到,他与鬼为伍会令他阳气受损,造成死亡风险。为了阻止平氏亡灵再来骚扰芳一,主持在芳一身体上写满了《金刚经》的经文。
这个人体书法的情节也是名留影史的经典,后来更被香港恐怖片《邪》与荷兰情色片《枕边书》完美借鉴。
深夜,那名武士的亡灵依旧如时来接芳一,而芳一严格遵照主持的吩咐,对鬼魂的呼喊不做回应。
在鬼魂眼中,芳一身上的经文起了法效,武士亡灵根本无法看见芳一的踪影。但在一番细细查探后,武士亡灵却赫然发现了一对凌空而立的耳朵。
由于主持的大意,未在芳一的耳上画写经文,结果导致双耳暴露在鬼魂的眼中。而无法找到芳一的武士亡灵,于是只好扯下这对耳朵,拿回去向主人交差,《无耳芳一》的故事题名,也由此落实。
芳一虽然失去了双耳,然而讽刺的是,这却为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由于芳一为平氏亡灵献艺的离奇事迹被传扬开来,这使得很多达官显贵慕名前来观其表演,听其述说灵异遭遇,芳一因此成为了极其富有的和尚。
故事四《茶碗中》
武士关内在执勤期间,由于口渴难耐,便拿茶碗盛水。
他正准备饮用时,茶碗中的水竟然离奇地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孔。
不知所措的关内通过几次换水换碗,但依然未能摆脱茶碗中的神秘男人;
于是他也只好饮下茶水。
到了夜晚,茶碗中的那个神秘男人登门造访,他自称名叫志木部平内。
志木略带挑衅的话语激怒了关内,于是关内挥刀向他砍去;这个人瞬间神秘消失。
几日后,又有三个神秘男人前来拜访关内,他们自称是志木的属下。三个属下向关内告知了他那天夜晚砍伤了他们主人的事实,并警告关内,他们主人伤好之后,定来前来寻仇。
一言不合,关内又拔刀砍向了志木的三名属下。
“怪谈”一词,顾名思义,就是谈论怪力乱神之事。据说这个词语最早起源于日本的江户时代,相传江户时代的民众习惯聚集于盛夏的夜晚,彼此分享从各地听来的恐怖传闻,以驱逐夏日的暑意。而本片的四个怪谈故事,正是来源于这些口口相传的民间传闻,由作家小泉八云改编整理成书。
小泉八云虽是英裔日本人,但却谙熟日本传统文化,由他编撰的志怪小说《怪谈》,充斥着因果报应、天理循环的佛道思想,与中国的《聊斋志异》极其类似,因此小泉八云的《怪谈》在华人读者群中,还获得了“日式聊斋”的美名。
虽然有着极高的赞誉,但他书中的这个名为《茶碗中》的故事,却是怪诞得不着边际!
关内与三个神秘人一番械斗,但这三个人既杀不死,又能移形换影。
显然志木部平内与他的三名手下皆非人类,而遭遇连番怪事的关内,最终也被折腾成了神经病。
《茶碗中》的故事至此也就完结了,如果这个故事让你感到不知所谓,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这个故事在小泉八云的原著小说中,就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那么,小林正树为何会把这个有头无尾、茶碗映现鬼魂的故事挑出来拍摄呢?答案是,他的奇思妙想为这个未完的故事,续上了一个绝妙的结尾!
在《怪谈》影片中的这个故事,经过小林正树改编加工后,成为了一个双时空叙事的故事。片中《茶碗中》的故事,是由一个作家在1900年创作的鬼故事,可是这个作家费尽思量也想不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因此延误了交稿日期。
当心急如焚的出版商前来催稿时,只在作家的书桌上发现了没有完结的稿件,却不见作家的人影。
结果,出版商与作家的妻子,在一口水缸里,看见了极其恐怖的现象,被吓得失魂落魄。
作家不明暴毙,结果他也变成了他笔下《茶碗中》的鬼魂。
片中的作家虽然是个十足十味儿的日本人,但却是小林正树为有着西方面孔的小泉八云所创作的一个角色。小泉八云的《怪谈》出版于1904年,但他本人却也因心脏病突发死于1904年,这令我们不由得怀疑,《茶碗中》的原作故事,是不是就是因为作者的突然死亡,而导致没有结局呢?
虽然真相不得而知,但小林正树的改编却是神来之笔,他令写鬼故事的人最终也卷进神鬼无妄的世界中,这无疑是大大增添了《怪谈》诡秘幽玄的气质!
影评写得很棒,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怪谈是真正的超级大作,多上年来常年霸占imdb榜单,还有切腹和人间的条件也是超级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