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的八十一周年。珍珠港事件开始了人类历史迄今最大的战争，也奠定了美国作为世界霸主的地位。二战之后，苏联、伊斯兰国家都相继希望改变美国独霸世界的地缘政治状况，但是都没有成功，直到我们中国的复兴。

传统日本人对战争的想象当然是陆上战争。即使是对蒙古军的来袭，或丰田秀吉出兵朝鲜，或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等等，日本虽然都在海上打败敌人，那些辉煌的战果甚至更胜过陆军，但是传统上日本陆军总是在政治上凌驾海军，无论在资源和预算的分配或政策的取择，海军一直屈居下风。

本来明治维新，日本陆军学习德国，而海军则取经英国，而英日又于1902年缔结同盟，但是日本海军的地位依然比不上陆军。这是传统使然。

从明治维新到昭和初年，日本政治和军事发展受到陆海军之间的冲突影响极大，即使陆军内部派系分立，内斗激烈，但是仍然能长期支配日本的政治取向。因此在1937年发动对华战争，主导的也还是陆军。

那么偷袭珍珠港难道是日本陆军逼迫海军做的吗？

这一点目前学界的解释是因为陆军需要把美国从西太平洋赶出去，以保障日本在伪满洲国及东南亚的利益，于是驱使海军发动偷袭珍珠港，造成了不可恢复的战略失败。

日本从明治维新以后虽然兴起，模仿西方的船坚炮利，但是骨子里却没有放弃常年混揉儒学──特别是萩生徂徕的朱子学，以及神道主义──特别是本居宣长的传统思想。

所以连丸山真男也坚持说德川或江户的思想与现代化思想是一贯的。

这就是说事实上日本军队也还是相信“和魂洋才”，所谓的“和魂洋才”类似我们中国人所说的“中体西用”，因此日本虽能建立强大的海军，却无法内化像马汉所提倡的海权论作为思想基础。于是海军和联合舰队就继续被当作是陆军的附庸，任由其驱使，偷袭珍珠港也就变成军国主义和陆军至上的宿命了。

为什么日本海军无法占上风？

当然，日本的海军究竟也不是完全与时代脱节。事实上，日俄战争以后，日本的海军领袖对于如何建造一个现代化的军队是有一套想法的。对马海海战正式确立了他们对现代世界认识的优越性。相同地，山本五十六在二战前就认为日本海军应该建立航空战队，以配有充分的空中武力作为新时代战力的核心；这主张反映了他对当时先进战术的研究和了解。同时的日本陆军一众“军阀”就缺乏可以相比的眼光。1921-22年华盛顿海洋会议时，日本海军与英、美几乎是并驾齐驱，俨然是驱驰于太平洋的霸权，但是在日本本国，却还是受到陆军的排斥。

山本五十六知道日本的实力远逊于美国，但是毕竟作为联合舰队的司令，他有责任必须贯彻日本主宰西太平洋的命令，这个是被法西斯思想冲昏了头的日本陆军──特别是226事变之后东条英机所领导的统制派所要的。日本陆军完全眜于国际局势和动向，盲目追随纳粹，甚至消灭拥护天皇的皇道派，全盘控制日本的“国体”论述。1930年代末期，日本就这样不乏反对现代价值的政客，绑架日本人奔向毁灭的不归路。

研究太平洋战争的学者常常问一个问题：既然山本五十六的态度和信念与东条英机不同，为什么东条英机在当上首相之后，仍然继续让山本五十六当联合舰队的司令？

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东条英机需要山本五十六替日本守住西太平洋，好让日本可以在东亚大肆扩张。

81年前，情报搜集仍然非常简陋，联合舰队开到距离夏威夷本岛136海里时，美国都还不知道。所以偷袭珍珠港造成了震撼的效果。但是日本也可以说是不幸，因为那一天美国在太平洋的三艘航空母舰都不在珍珠港。

可见日本的情报收集也很不周全，指挥官南云忠一对于珍珠港内美国军舰飞机的配置并不太清楚，甚至于在收到日本间谍的消息之后，还是派出侦察机去了解状况，不敢贸然发动第三波的攻击。

由此可见，日本联合舰队的行动虽然算是很成功，但是在陆军的霸凌之下，常常捉襟见肘或无所适从。在很大的程度内，偷袭珍珠港真是胜于战术，败于战略。

我这样说，大概读者会不同意，但是看日本陆军在中国大陆及东南亚地区的所行所为，可以看出一二。日本政府受制于陆军，官方的思想方针是建基于法西斯主义，以及日本的特殊想象和符号：樱花、武士道及民族主义思想。他们用这些来推动所谓的特攻队战术，反映的是反智、反理性、及美化死的种种疯狂思想。这样的思想自从在日俄战争得胜之后就开始发展，自信日本人有神助的命运。

于是到了太平洋战争中期败象渐露时，假借“神风”的神话就被拿出来合理化“自杀”的行径，提倡军人要用牺牲生命来完成“大和魂”的天命。

1944年，驻守在菲律宾的冈村基春正式向长官提出组织自杀飞机的“神风特攻队”。一般认为这是日本自杀飞机的起源。

这时山本五十六已经被美军击毙，日本海军放手让山本反对的大和舰开上战场。日本陆军的思想形态彻底变成日本国家意识的主流。所以像一力主张“航空主兵论”并反对特攻队的源田实也挡不住把年轻人送死的狂妄行径。

上面我说偷袭珍珠港是一个战术的杰作，但却是一个战略上的重大错误。

什么意思呢？

因为明治维新有一个内在的矛盾或辩证性。很简单地说，就是认为十九世纪上半的近代欧洲思潮一定能与日本传统结合无间，并且会证明日本的和魂是一贯且一致的最终价值。努力学习西方传统，要脱亚入欧的日本却同时也接受明治天皇的“教育敕语”和“大教宣布诏”。

虽然他们并不说这两种态度是一致的，但是他们却相信彼此并不矛盾，可以并行。不会矛盾，就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历史文明充满了责无旁贷的自信。这个自信保证了我在上面说的传统与现代的一贯性和日本与世界的同质性，虽然战后这样的世界观已经式微，但是它的“一元性”──借用子安宣邦的话，还是不免以“新保守主义”的话语在今天的“生活世界”里发声。

今天回顾81年前的日本思想和社会，知道他们发动大战的战术虽然很出色，但是他们的战略却是赓续神道的神话，以为现代价值一定不会超越以东亚为中心的大东亚思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