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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 摄影)
明朝万历元年,公元1573年,正月十九。
时值春日,但紫禁城料峭严寒,真正的春天仍尚未到来。
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紫禁城的主人,大明天下的掌舵者,明神宗朱翊钧,也就是我们习称的万历皇帝,他就醒了。
不是万历本人勤快,而是本朝的早会,凌晨五点就要准时举行,那么也就是说,皇帝至少提前一个小时就得起来。
作者年轻的时候不修边幅,因为当时租的房子离单位比较近,单位七点上班开早会,我六点五十才起床,噼里啪啦的穿上衣服,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脏兮兮且衣衫不整的出现在同事们的惊呼中。
即便那样,也无所谓。
我等凡人可以随意,可以自由自在,但是皇帝不行,因为皇帝是帝国的象征,本朝以礼仪先治天下,这皇帝要上早朝,他要面见是的百官,他的言行举止影响的是所有子民,所以他要精心梳洗,仔细打扮,衣服也要穿的隆重且整齐干净,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这都算是少的了,很多时候万历老兄三点就要起床。
我有一些粉丝朋友,平时聊天的时候总是感叹,说如果自己回到过去成为皇帝,自己一定是圣明君主云云,但我估计他们其实是做不到的,因为,对于现代人来说,凌晨三点起床,那简直是一种煎熬。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凌晨三点起床然后从容的开始一天的工作的人,他们已经不是人,而是神。
说回本文,这一天的四点多钟,皇帝已经梳洗穿戴完毕,坐在车辇之上,由几个小宦官抬着,两侧各有侍卫,一行人从乾清宫出发,准备前往午门。
皇帝的队伍正在路上走的时候,一个身着宦官服制的人突然从路旁冲了出来,直奔皇帝的车辇。
(万历皇帝)
他速度很快,五十米,三十米,十米,眼看就要冲到车辇之前,负责护卫皇帝的侍卫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是一哄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拿下了。
两个侍卫把这个人一架,另有一个侍卫搜身,搜来搜去,在这人的身上搜到短剑一具,短刀一具,那么这事情就很明显了,这人应该是刺客,目的是要刺杀万历皇帝。
刺王杀驾,这在任何朝代都是大事儿,震动天听的大事儿,但是在本朝,尤其是万历年间,其实已经很正常了,因为从明朝中叶之后,这个紫禁城的宫禁就不是很严格了,甚至说是比较混乱,时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溜进去。
意图刺杀皇帝是大事儿,但是大事儿并未酿成大祸,那无非也就是把这人给抓了,仔细审问也就是了。
既然是宫里发生的事情,那么案件的管辖权就不会落在刑部,而只会由锦衣卫和东厂来处理。
锦衣卫在职权上又稍逊于东厂,所以这个案子最终还是交到了东厂手里。
东厂,特务部门,监视纠察,刺探情报,什么杂活都干,他们对皇帝直接负责,权力极大,东厂的领导则一般由宦官担任。
当时担任东厂提督宦官的,是一个叫冯保的人。
这个冯保,不是一般宦官,他不仅仅是东厂的领导,还兼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紫禁城全体宦官的总领导。
而且这明朝的宦官,他不仅仅只伺候皇帝,不只是作为仆从和下人存在,如冯保这种超级大宦官,他是能干预政治的,在皇帝面前也说得上话,别说普通官员冯保根本不放在眼里,就算是六部尚书来了,那也得卖他冯保三分薄面,何况冯保和内阁首辅张居正之间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俩人在政治环境中往往互相帮助,是感情莫测的政治盟友。
这个刺杀皇帝的人到了冯保的手里,冯保不想当做一般案件就这么过去了,而是打算做一做文章。
根据审讯,冯保得知,这个行迹可疑,似乎是要刺杀皇帝的人,名字叫做王大臣。
(冯保)
王大臣自己又交代,说他是常州武进县人,此前在军队里从军,因为犯下一些过错被赶了出来,目下则无职无业。
王大臣自己是这么说的,至于真假,那自然还有待商榷。
接着再问王大臣来宫里干嘛,打扮成宦官做什么,刺杀皇帝意欲何为,有无人指使,他反而是不吭声了。
王大臣不吭声,冯保反而还挺高兴。
在冯保看来,如果王大臣老实交代了自己的底,那还不太好办,而王大臣这种说了几乎等于没说的状态,却正好能为自己所用,你说你没有幕后黑手,那好,我来给你安排一个幕后黑手。
冯保安排的这个幕后黑手,是谁呢,是高拱。
在东厂的牢房中,冯保是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迫使王大臣承认,说自己跑到宫里来刺杀皇帝这事儿,都是高拱指使的,高拱是主谋,高拱是幕后老板,反正什么坏事儿都是他高拱安排策划的。
冯保要整高拱,这事儿很好理解,因为俩人的梁子,结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明朝内宫里,宦官圈里,职务最大的就是掌印太监,往下,二把手是秉笔太监。
嘉靖年间,冯保就已经做到秉笔太监,隆庆即位之后,是按能力也好,按资历也罢,反正都该轮到冯保做掌印太监了,结果当时内阁首辅高拱横拦竖挡,说冯保人不行,硬生生的把人家冯保的前途给毁了,您想想冯保能不来气,能不记仇么?
看的出来,冯保是真的恨极了高拱,因为万历元年的时候,高拱已经不在朝中做官,告老还乡了,人家都退休了你还要整治人家,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恨。
王大臣的证词一经纰漏,朝野骇然,冯保更是拿着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伪证,授意地方官包围了高拱的府邸,严密监视他的行动,就差冲进去把他给法办了。
其实吧,谁来看,都知道这是一场冤案,高拱那是三朝老臣了,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的,你就说他算不上公忠体国,那至少多年来为朝廷办事也是尽心尽力,嘉靖年间堪称神仙乱斗的党争高拱经历过,隆庆年间他更是被皇帝重用,美美的办了几件好差事儿,这么成熟的一个政治家,他怎么可能会干出如此糊涂的事情?
(高拱)
随便派个人,左手拿刀右手拿剑,混到宫里就要刺杀皇帝,这不是扯淡么?
但是有意思的是,这个时候,时任内阁首辅的张居正,他也参与了进来。
张居正的大名,那自不必提,他是万历的老师,皇帝口中的张先生,是明王朝头一号的人物。
冯保一个人栽赃陷害高拱那不足为奇,可是张居正这个时候竟然也上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奏疏。
奏疏很长,这里就不赘述了,总结来说就是一句话,张居正附议冯保,认为王大臣闯宫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案件,一定有人主使,而且主使之人必然熟悉朝廷,了解官场,而且相当有政治经验。
您看,张居正虽然没指名道姓说这幕后黑手是谁,但是就差对着高拱贴脸开大了。
万历元年,小皇帝不过十岁,皇帝能知道什么是非对错?他首辅张居正就是皇帝的代言人,他要是把案件的风向往高拱身上带,高拱可就真的危险了。
当然了,大明文官这个群体,他们绝对不是沉默的大多数。
比如,刑部放出话来,这案子闹这么大,不应该只让东厂一个单位审,我们也应该参与进来,又比如,大臣陆光祖亲自致信张居正,表示他和高拱相交多年,他知道高拱的底细,了解他的为人,所以闯宫刺杀这事儿绝对不是高拱策划的。
陆光祖也许是和高拱关系好,才为高拱说话,可是就连张居正的同乡,素来和张居正交情不浅的大臣李幼滋都劝张居正办这事儿要慎重,李幼滋的话更是相当直接——“朝廷拿得外人,而公即令追究主使之人,今厂中称主使者即是高老。万代恶名必归于公,将何自解?”
现在朝廷捉了一个无关人等王大臣,首辅你呢,不从中调和,反而要极力追究这所谓的幕后之人是谁,你和东厂的冯保关系一直不错,大家都知道你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你俩是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现在东厂把罪名弄到了高拱的身上,明显是冤案,是栽赃,高拱要是死于此案,这恶名他冯保不会背,要背的是你张居正。
(紫禁城 摄影)
您看,朝廷里很多部门,不少大臣都对张居正对这桩案子的态度颇有意见,对冯保审理出来的这个结果更持反对态度。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张居正也得掂量掂量了。
那么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禁要思考,冯保要借王大臣的案子整治高拱的事情,张居正到底有没有参与呢?
还是说,张居正不仅参与了,甚至都有可能整件事儿都是张居正主使的?
史书没有给出确切答案,但是作者感觉吧,张居正多半是知情,就是说整治高拱的法子的确是冯保想出来的,冯保就是这场冤案的策划人,张居正则是后知后觉,或者是后来冯保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张居正,而张居正则选择了默许。
因为,不仅冯保和高拱关系不好,张居正和高拱的关系也很一般。
隆庆年间,高拱是内阁首辅,他在隆庆一朝深受皇帝信任,更有托孤之重,按理说万历登基之后,高拱再干个十年八年的首辅也不成问题,怎么小皇帝前脚登基,后脚高拱就退休了呢。
其实,这不是高拱主动退休,他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迫离职。
说万历即位之后,高拱本来还是首辅,但是有天他在私底下说过这么一句话:
皇帝不过是十岁的孩子,他能治理好天下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正落了口实,被冯保得知,冯保是添油加醋一顿编排,说高拱狂妄自大,蔑视天子,还有废黜小皇帝,另立新君的想法,当然舆论能这么发酵,张居正当时也帮了冯保不少忙,结果朝廷一看这高拱狂成这样,那肯定是不能用了,于是干脆把职位全部褫夺,打打发他回家养老了。
根据高拱后来本人回忆,他当时说的是:
皇帝不过十岁,就要治理天下,真让人忧心啊。
其实您这么看,高拱这句话的意思完全只是担心皇帝的处境和帝国的命运,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张居正)
不过很可惜,这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高拱还是被冯保和张居正给斗倒了。
当时朝廷里的大臣们对张居正的暗示,其实就是在对张居正说,你和冯保已经把高拱给干离职了,他都布衣一枚了还不准备放过他?还非要弄死?
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你张太岳也要且饶人呐。
所以,在大臣们的劝说之下,张居正同意再次审理王大臣。
因为张居正知道,高拱虽然已经下台,但是他的影响力仍旧还在,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首辅,朝廷里怎么可能没几个心腹,没几个门生,这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又有多少人望其项背,供其差使呢?
自己如果坐视不理,或者推波助澜,把高拱给弄死了,那就和很大一票文官们结了仇,而如果自己能救下高拱,把这事儿给中止了,那么就等于是得了个不小的人情。
对于张居正来说,后者的好处总要大于前者,因为他早早预见到了,如果自己要在将来推行改革,施行变法,不可能不需要这些文官们的支持。
所以,张居正决定改变态度,帮助高拱。
也就是这次审讯,可以说是诞生了明朝司法历史上的名场面。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以及京师各个部门的要员组成专案小组,公开对王大臣进行审讯,对话基本如下:
冯保问:现在大人们都来了,你老实交代,究竟谁是你的幕后主使?
冯保敢这么问,是因为他之前要么是给王大臣上刑了,要么就是给王大臣掏钱了,反正软的硬的都来过了,冯保以为,王大臣已经甘心为自己卖命,一定会在这一轮审讯中死咬住高拱不放。
可是谁成想,王大臣竟然大声回应道:
谁指使的?当然就是你指使的!
众目睽睽之下,王大臣是当场翻供,冯保刷一下子汗都下来了,他气急败坏,又恶狠狠的说:胡说!你之前明明说是高拱指使你做的。
(神秘的王大臣)
王大臣反唇相讥道:是啊,那不是你教我的吗?我一个老百姓,哪里认识什么高拱低拱的?
可以说当时是众人哗然,大家都是窃窃私语,看冯保的眼神都和刚才不一样了,冯保一看坏了菜了,立刻要求休庭,要求延后审讯,结果就在中场休息的这个十分钟八分钟的时间里,冯保把王大臣带回监牢,竟然用生漆酒瘏,活生生的把王大臣给毒哑,听力也被冯保给破坏掉了,等到拉出来再审的时候,王大臣已经听不到别人说什么,自己也开口说不了话了,可以说是废人一个,任何价值也没有了。
最关键的人证被冯保破坏掉了,刚才也没让王大臣写个字据签个认罪书什么的,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这件事情的后续,是王大臣以意图刺杀皇帝的罪名被处死,案件告结。
参与审讯王大臣的官员们心知肚明,他们知道冤案正是冯保策划,首辅张居正或许也参与其中,如果他们要深究,闹到皇帝那里,其实也能闹,大不了两败俱伤,但是大臣们认为没有必要,因为他们最初的动机,只是要把高拱给保下来,还人家一个清白,现在目的达到了,也没有必要再把事情搞的太难看。
更何况,深谙和光同尘之道的大明文官,谁也不会冒险为一个毫不相干的王大臣来出头。
围着高拱府邸的兵士们很快散去,王大臣的尸首被草草的丢在了一片不知名的乱坟岗中,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
万历五年,公元1578年,张居正已经权倾朝野,到了我非相,乃摄也的地步,他的改革和变法都在稳步推进,万历那时也还年轻,受首辅教诲,精进学业,勤勉肯干,颇有明君之气象。
也就是在这一年,张居正从京师离开,返回湖北江陵安葬自己前不久过逝的父亲,途中路过河南新郑,一向对时间十分敏感,做事马不停蹄的张居正却停留了下来。
因为,新郑正是同僚高拱的故居。
(高拱著《病榻遗言》)
一个是政治巨星,当朝宰辅,一个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政坛失败者,张居正见到高拱,却没有架子,反而表现的十分亲切,那时高拱已经患病,卧床休养,张居正坐在床边,对着高拱指了指自己已经发白的胡须。意思你看,这岁月不饶人,我也老了,咱们斗了一辈子,到最后还不都是要撒手而去?
高拱躺在床上,也是感慨万千,俩人掩面哭泣,久久不能自已。
这是俩人最后一次见面,一年之后,高拱就病死了。
六年之后,张居正也病死了。
成功者对失败者总是有种天生的怜悯,当然也不排除张居正其人的伟大,他就是能对曾经过招较量的对手产生惺惺相惜的感情,但他不知道,就在他和高拱最后一次见面之时,高拱还在奋笔疾书,争取在生命落幕之前写完自己最后的大作——《病榻遗言》。
这本《病榻遗言》,可以说是高拱对自己官场时代的回忆录,在高拱的回忆中,他把张居正刻画成了一个阴险狠毒的小人,对他多有攻击和不满,以及赤裸裸的批评。
高拱死后,这本书的底稿在高拱的家里安静的躺了几年,等到张居正一死,书即刊刻,广为流传。
是与非,对与错,当然不能只听信一家之言,我们的古人常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可事实上,就算是兼听,也未必能明了。
这世上事,人间情,权力场,红尘局,王朝运,谁也不是悉知洞察,谁也不能全然掌握,每一个人都会在他人生中的不同阶段出现迷茫的情绪,如果张居正不曾迷茫过,他又怎么会殚精竭虑的把自己活活累死,如果高拱不曾迷茫,他又怎么会至死还对张居正耿耿于怀,如果万历不曾迷茫,他何以在张居正死后对其进行清算,哪怕张居正是皇帝人生十年中最为敬重和爱戴的人...
万事万物,谁也不能事事明了,我只送你四个字:
好好感受。
参考资料:
《明史纪事本末》,《明神宗实录》卷三
神宗即位与皇权弱化:晚明政治的开端,《学术研究》 2023年第11期115-126
由学侣到政敌——论高拱与张居正的关系,《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第4期
沙比,刺杀的是太子朱常洛
皇帝白天也可以休息,晚上又没有夜生活也可以早睡,并不是说早起就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