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镜花辞树

文化学者黎荔 2023-04-22 23:04:34

作者:黎荔

这两天,风吹雨打,落花飘零。走在暮春的花树下,脚下落花积地,宛若铺上了一层花瓣地毯。抬头看去,树枝上仅剩下花心与花梗,花瓣早已飘散殆尽,不剩一片……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难怪黛玉要葬花呢:流水落花春去也,落花是有情的,流水却是无情的;青春是有情的,时光却是无情的……我也想葬花了。不用小锄头,而用一杆笔,把飘零的心花变成斑斑点点的墨迹。

记得日本作家永井荷风写过,他在旧东京的路上拖拖拉拉地走,看了许多花草树木桥梁,无来由地说道:“万物皆有伤心处。”这句话真让人心里一震。伤心大概是对于人世之美最终的感受。春天里,站在一树盛开的花下,直看到绝望才离开,就是这种伤心。当对春花生出了深刻、细腻而极致的审美感受之后,随之而来,也产生了不安、惊惧、孤独、悲哀甚至幻灭的强烈情绪。当一夜之间,花儿落尽,花雨飘落的景象固然美丽,但这种美丽也是生命坠落时的凄美。时光如流水,一往无前地向前流淌,你无法拦阻。你只能向着已经逝去的昨日之美,伸出双手去,绝望地爱,并伤心着。

春光虽好,可太易逝。看落花飘,听杜鹃叫,一片片是惊报,一声声是警告。人生如白马过隙,今日朱颜,明日憔悴。叹落红之漂泊,感人生之须臾。想想看,每次淋浴时,我们用香皂、沐浴露清洁人体最大的器官——皮肤,小心翼翼擦遍每一个角落,但是,这样爱惜,也挽救不了它最终悲剧的命运。五十年后,它将打褶衰老丑化;一百年后,它将化为乌有,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生命何等短促,说五十年都太遥远了,就说三十年后吧,也就是2053年,那时我们中的哪些人将会被留下——衰老,恍惚,口齿不清——却乐意谈论我们死去的老朋友?谈啊谈,像一个老旧的龙头在滴水。我们中那些白发苍苍的幸存者,将会絮絮叨叨对年轻的晚辈们谈起,他曾和谁是朋友,一起度过好时光,在那个盛大的舞会上,在红紫芳菲的春天里,裙摆旋转,清歌妙舞。对于幸存者来说,总得有些什么用来盼望。即使三十年后,他们的时间也将漏尽了,慢慢地将失去一切和所有人。

人类无法逃避衰老的过程,衰老在人身体上肆意践踏,这是早晚要到来的事情。你以为打针、整容以及运用各种高科技手段,就能让面目光滑紧致,连一道自然的褶皱都不会出现?不,有些人偶尔可以躲过时间,活得年轻而滋润。但光阴一旦追上他们就会狠狠报复一顿,从他们身上强行剥夺,一夜之间减去几十岁。

衰老的过程是冷酷无情的。眼看着衰老在颜面上步步紧逼,一点点侵蚀,渐渐地,面部各有关部位发生了变化,两眼开始眼角下垂,目光变得凄切无神,嘴变得更加固定僵化,不知何时起,额上刻满了深深的裂纹。衰老意味着在身体机能、认知记忆和社会关系各层面不可避免的丧失。衰老一点点偷走你对生活的掌控感与自我价值感,可能是某次在上厕所时发现自己蹲不下去,也可能是因为打了个喷嚏而腰椎骨折……衰老,就好像花儿由盛放到枯萎的过程,你眼睁睁看着花期分秒流逝,却无可奈何。肉体老去的模样大概是这样的:昔日光滑的粉红皮肤开始褪色、生斑并粗糙起来,肌肉变得酥软,筋骨逐渐钙化,如果再老一点点,就会成为稻香村的糕点,或者是被春风侵蚀的冰山,稍稍一碰就有掉渣的风险。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人人都睡在岁月的剃刀之下,摆脱不掉终将告别的阴影,万人迷和大富翁这种标签也不能改写命运的一分一毫。年年春来,花开花落,落花凋零的景象,如同在提醒着我们,美人的青春娇颜又能保持几时?须臾之间,就将鹤发蓬乱,雪白如丝。人人早晚都会像一截废旧水管那样风化和失灵,那些像大肉虫子一样在摇篮里滚来滚去的雪白粉嫩小婴儿,将来也会有这样冷寂的下场。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人生暮年,应如冬时,一切归于寂寂然。恍惚春夏秋冬不过如梦一般,从最初的爱恋、欲望,最后回复到一无所有的空寂。那时,年老体弱,每挪动一步都费劲酸痛的老人们,仍要奋力守住的东西,就是仅剩的那一点点时间和自由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指点我吧,怎么能把这一片回旋荡漾的情意,献给未来的岁月,以及人生最后的空寂?怎么能洞明自己的所行之路、应行之路,凭着这短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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