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的主人公,叫做耿恭,这是一个被拯救者,也是一个拯救者。与之发生关系的是东汉军队。
因为,东汉军队拯救了他的生命,他拯救了东汉军队的灵魂。
因为,他的坚强,他的节义,超越古今中外,振聋发聩,唤醒天下,大声宣布了大汉民族之不可战胜,因而彻底击垮了北匈奴的战斗精神,使他们对前途丧失希望,最终绝望西迁。
如果说刘秀中兴了大汉帝国,那么耿恭就中兴了大汉雄风!
虽然,耿恭只是一个小小校尉,手下只有几百人,是本系列英雄名将中官职最小的一个。
但是,耿恭这支数百人的军队,却可以说是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战斗意志最强的兵,政治觉悟最高的兵。
虽然,耿恭与同时代的班超相比,功绩似有不如,名气也似有不如。在中国,如果不是熟悉汉代历史的人,恐怕听都没听说过他。
但是,我要告诉诸位,他在我心目中的历史地位,超越了他的堂伯父耿弇,超越了李陵苏武,甚至超越了马援和李广,至少可与班超平起平坐。
如果不是刘秀、耿恭、班超三人,东汉历史无聊透顶!
这并不是我个人的看法,面对耿恭的伟大,就连《后汉书》作者范晔,也在本应平实而客观的史简中,大费笔墨深情无比的赞叹说:“我初读《汉书》,被苏武在冰封穷海之地茹毛饮雪,不为大汉羞的精神所感动。后来披阅耿恭坚守疏勒之事,却不觉长叹流涕、泪如雨下。嗟哉!正义重于生命,竟然到了这种境界!从前曹刿在柯地盟会时劫持齐桓公,蔺相如在渑池会上大申赵国之威,两人不过是在短时间内逞其英豪,与耿恭身处百死之地而坚持数载的精神差之远矣。我认为两汉朝廷应当赐予苏武、耿恭两人高官显爵,并给他们后嗣十代人大赦的权利。”
事实上,耿恭在西域的奋斗史符合了院线大片的所有元素:宏大的战争场景,史诗般的远征,残酷的搏杀,坚忍的意志,雪中送炭的沙场红颜,感人至深的兄弟情谊,还有各种千钧一发、绝处逢生、壮志凌云、坚持到底不抛弃不放弃……当然,还少不了壮美的绝域风光、人性的温暖与感动天下的爱国赤诚。
只可惜,直到如今,中国还没有这样一部大片现世,所以除了历史爱好者,也少有人知道耿恭的存在。我们只能跟着范晔继续慨叹,有时候,历史就是不公平的,多少英雄人物就这样默默无闻、郁郁而卒、被人淡忘。
东汉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十一月,汉明帝决定继续之前的西域计划,以奉车都尉窦固为主将,驸马都尉耿秉、骑都尉刘张(刘縯之孙)为副将,率精锐骑兵一万四千人,出敦煌郡昆仑塞(甘肃安西县附近),欲清剿北匈奴在天山的残余兵团,并剪除其布置在西域北道的重要爪牙——车师国。王莽时期,新朝对外政策混乱,车师国王须置离也被西域都护但钦所杀,导致车师人对汉人失望透顶,结果就成为了匈奴的铁杆小弟。如今,这个车师国分为前、后两部,前部在天山南麓,后部在天山北麓,车师前王是车师后王的儿子。两个王庭相距五百里,中间有一条穿越天山的重要通道,今天我们称之为车师古道。
在这一支军团中,就有我们的主人公耿恭。耿恭,字伯宗,乃耿弇三弟中郎将耿广之子,只因耿广英年早逝,既无爵禄传于耿恭,也无荫庇任以官职,故而耿恭在耿家是最为落魄的一脉(就如同从前王莽在王家一样),好在受几位叔伯接济,小孤儿耿恭没有缺了教育,长大后变得慷慨多谋略,有将帅之能,骑都尉刘张感觉这个年轻人不错,乃征辟其为军司马。耿恭故意不进入堂兄耿秉的军队,或许是为了避嫌,但更有可能是想靠自己的努力成就一世功名,相信班超的巨大成功也一定狠狠刺激了他的雄心壮志。这一仗,正是他证明自己实力的大好机会。该死的北匈奴人,未来的东汉战神来了,准备受死吧!
然而,据史书记载,在这一仗中表现彪悍并立下头功的,却不是耿恭,而是耿恭的堂兄耿秉。东汉大军在蒲类海(今新疆哈密巴里坤湖)边击溃了白山的北匈奴守军后,耿秉便自请为先锋,奋勇无前,竟绕过车师前国,引兵穿越山高谷深、白雪皑皑的天山车师古道,深入敌境五百里,斩首数千级,直抵车师后国都城之下,车师后王闻讯震恐万分,慌忙出城,匍匐在地,脱掉王冠,膝行而前,抱住耿秉的马蹄乞降。后王老爸都被打服了,他儿子车师前王自然不敢抵抗,如此便一箭双雕搞定了二国。
此战,耿秉实行蛙跳战术,深入敌境,轻骑突袭,避免了持久战的消耗与危险,实乃汉军一功臣也。
至于耿恭,虽没有他堂兄表现亮眼,但推测过去,他应该也在此战中立了功的,因为战争结束不久后,他升官儿了。虽然这个官儿,可能是当时汉军中最危险的一个军职,因为他这个戊校尉,必须率领数百人之屯田部队,驻扎在车师后国的金满城,此处乃北匈奴进入西域的门户,可以说是战斗的最前沿。而面对如此险境,他的后援却少的可怜。
原来,汉军拿下车师后,窦固便上书东汉朝廷,建议恢复西域都护府军政机构及与戊、己校尉两大军垦机构,分驻西域各地区,以备匈奴再次侵入。明帝准奏。于是,一个叫陈睦的人被任命为西域都护,一个叫关宠的外交官(谒者)被任命为己校尉,而耿恭则担任戊校尉。安排妥当,窦固耿秉大军随即还朝。
东汉朝廷这整个战略与用人貌似没问题,实则问题大大。兵法曰:“兵少则无威,军分则势弱。”明帝在西域留的屯田部队本就不多,总共才四千多人,却分屯在好几个地方,这简直就是在诱惑匈奴犯罪,这简直就是在考验汉朝西域将士的抗击打能力。
我们来看当时东汉势力在西域的可怜分布图:
第一:西域都护陈睦,率两千人之都护府直属部队,屯驻于西域中部之焉耆国(注1)境内,主持西域全局。
第二:军司马班超,率三十六人使节团,屯驻于西域南北两道之交通枢纽疏勒国(今新疆喀什),独撑大局,维稳西域南道之动乱局势。
我们这里不妨解释一下,所谓西域南北两道,即以塔里木盆地为界的南、北两条东西走向的道路。自敦煌以西,道出玉门关者为南道,道出阳关者为北道。因此,史书又习惯称塔里木盆地以北国家(包括天山南北两麓)为北道诸国,如车师、焉耆、龟兹等;塔里木盆地以南国家为南道诸国,如鄯善、莎车、于阗等。由于西域地处中亚枢纽,所以这些国家的居民人种非常复杂,大略区分的话,青藏高原(时为羌藏人所居)与罽宾国(时为塞种人所居)位于塔里木盆地南边,故南道诸国为杂羌藏与塞种;而大月氏(吐火罗人)与乌孙(塞种人)居于天山西北,故北道诸国为杂吐火罗与塞种;匈奴居于天山东北阿尔泰山一带,故天山东北山谷诸国为杂吐火罗与匈奴种;葱岭山谷邻于身毒,故又杂印度种;吐鲁番盆地靠近河西走廊,则又汉人较多。由于时间悠久情况复杂,我们现在已经很难搞清楚各个国家到底是哪些人种了,只知道这些种族在西域互相交融对撞,竟先后出现了18种语言文字。具体情况,等我们讲到某个国家时再详述。
第三:宜禾都尉某人,率数百人之屯田部队,驻扎于西域门户伊吾城。正如袁宏后汉纪说,伊吾“是匈奴、西域之门也”,且“地宜五谷、桑麻、蒲萄。其北又有柳中,皆膏腴之地。故汉常与匈奴争车师、伊吾,以制西域焉。”
第四:己校尉关宠,率数百人之屯田部队,驻扎于车师前国之柳中城(今新疆艾丁湖东北、鄯善县鲁克沁镇),扼天山通往塔里木盆地之咽喉。
第五:戊校尉耿恭,率数百人之屯田部队,驻扎于车师后国之金满城,扼天山通往北匈奴之咽喉,与关宠互为犄角、南北呼应,防备匈奴侵入西域北道。金满城,或讹作金蒲,位置就在车师后国国都“务涂谷城”(故址在今新疆吉木萨尔县泉子街南)以北40公里处,此地原本有一个金附国,后来被车师所灭,金满城是在金附国都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如今遗址尚存(在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北护堡子),可见南、北、西三面城垣,断续相接。故城遗址略呈长方形,有内城和外城,外城周长约5公里,是一座不小的屯城。此地东靠古树林,西临长沟,北近山,南临开阔的平原,具备军事城池的天然条件,所以后来唐代北庭大都护府治,也建在这里。
五部人马之中,班超手下人数最少,耿恭所处之地最危险,所以这两人肩上任务也最重,面对压力也最大,他们注定不是英雄便是狗熊,要么名垂青史,要么为国遗羞。
此时此刻,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是,耿恭并没有守在金满城里傻等风雨到来,而是非常“多管闲事”的替西域都护陈睦做了一件大事,即耿秉前面提过的战略计划之第三步:派使者西往乌孙发布文告,宣示东汉帝国的威武强大与泽惠天下,希望乌孙表明态度,回归汉朝大家庭。
乌孙在西汉时曾多次与常惠、陈汤等西汉名将并肩作战对抗北匈奴,也是与汉朝和亲多年的友好盟邦,又经历了六七十年与中国的联系断绝,现在终于找到组织,全国上下乃一片欢腾,乌孙王立刻遣使献上名马,还带去了宣帝时赐予解忧公主的用具,以表示乌孙人未忘记与汉的亲情,并表示愿派王子入侍洛阳。耿恭随即派使者带着金银布帛,迎接其王子人侍。至此,继班超在去年打通天山以南地区之后,耿恭又轻松贯通了天山以北地区,整个西域全面一统,回到了祖国老妈的怀抱。史称“一通”。
自打刘秀死后,沉闷无聊的东汉历史,终于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其实,耿恭极力争取乌孙的一个最大的原因,是他这支部队孤悬天山以北,附近的车师前后国叛服不定,北边又有强大匈奴虎视眈眈,所以还是需要和西汉一样与西域强国乌孙结成紧密军事联盟,才能确保无虞。
只可惜,汉末以来,乌孙两昆弥连年内斗,其实并没有多少热情去支援耿恭,何况西域是北匈奴的生命线,他们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夺回来。东汉大军迟早要撤回国的,他们前脚一走,匈奴后脚就可以杀下来。
果然,公元75年二月窦固耿秉奉诏率大军刚撤出西域,三月份北匈奴的两万铁骑就从阿尔泰山穿越准噶尔盆地,风一般杀到了车师后国国都务涂谷城之下。
车师后王闻讯,呆了,心想我的命好苦啊,去年打南边儿杀来一万多汉军,今年打北边儿又杀来两万匈奴军,惨无人道的对我这个“夹心饼干”进行“混合双打”。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日子不好过啊,这可叫人如何自处!
考虑再三,车师后王终究还是保住了骨气,他没做墙头草又去抱匈奴人的马腿,而是亲自登城指挥守御,同时向北方八十里外的金满城耿恭兵团发出了求救信。
耿恭明白:以车师后国那丁点儿的实力,总共也才两三千胡兵,绝对不可能是匈奴人的对手。其实就算再加上西域的全部屯垦汉军三四千人,与匈奴大军也是兵力悬殊,这注定是一场艰苦而惨烈的西域保卫战,但他的任务就是坚守天山北麓一线,保住车师后国,保住西域诸国一心向汉的局面。于是,耿恭在自身兵力不足的情况下,仍向车师后国派出了三百人的援兵。当然,耿恭也知道这么点兵是杯水车薪,但如果不去救援,汉朝在西域的形象将土崩瓦解。所以,三百勇士们也明白,他们此去恐怕凶多吉少,但为了汉朝在西域的国家利益,他们宁愿付出自己的生命。
数日后,务涂谷城下,北匈奴侦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支人数可怜的汉军援兵,他们的指挥官左鹿蠡王得报后大笑:“三百汉虏来塞我牙缝乎?”
正在笑,三百壮士已经义无反顾的,向两万匈奴军队,发起了暴风骤雨般的袭击。
事发突然,北匈奴人措不及防,一时间被杀的人仰马翻,哭爹喊娘。
左鹿蠡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百人也敢冲过来,汉军把自己这两万铁骑当成什么了,两万蚂蚁?两万草芥?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左鹿蠡王下令:留一万铁骑继续围攻务涂谷城,而自率另一万,将冲入阵中的汉朝援兵团团围住,四面轮番攻打,毫不停歇,不留余地,以最快速度解决战斗。
然而,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三百汉军岿然不动。虽然他们一直在战斗,连饭都没能顾得上吃,饥饿疲惫到了极点。
眼看就要撑不下去的车师后王,被城下三百汉军的精神深深感动了:汉不负我,我又岂能负汉?传令下去,各部须坚守城池至最后一刻,妄言降者斩!
左鹿蠡王明白了,不先拿下这三百汉军,就无法瓦解车师守军的斗志,就无法破灭车师后王的最后一线希望,当然也就无法保住大匈奴铁骑的颜面。
在这种情况下,左鹿蠡王只得命令:大军晚上也不休息了,继续战斗,车轮战,总之不给汉人半刻喘息的机会。
匈奴人的习惯,本是从不打夜战的,这次大概真的打急了。
汉军将士们只得急匆匆喝一口水,再次投入战斗。他们举起环首长柄的斩马刀,策骑朝乌云盖顶般涌来的匈奴大军反迎了上去,没有片刻犹豫。
出发之时,他们已有觉悟,战场就是他们的归宿,直拼至最后一人一马倒下为止。
最终,三百壮士以血肉之躯,在务涂谷城下拖住匈奴大军一日一夜,杀敌千余,在给匈奴人留下前所未有的精神震骇后,全部战死,无一降者,无一被俘。
三日后,务涂谷城被匈奴军队攻破,坚守到最后一刻的车师后王也战死前线。左鹿蠡王留兵数千弹压车师残余力量,然后率主力向北进发,兵临金满城下。
三百勇士与车师后王虽然牺牲了,但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耿恭争取了数日宝贵的时间,在军情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几天已经够耿恭做很多事情了。
这几天,耿恭做了两件事:
第一,派遣军吏范羌单骑南下,去酒泉郡请朝廷援兵与过冬寒衣,以做长期抗战之准备(当时尚在公元75年初夏,此可谓未雨绸缪)。
第二,日夜赶工,加筑城防工事,同时令人熬制大量毒药,命士卒们喂在弓弩的箭头上。耿恭这是要将每个汉军士卒都武装成“西毒欧阳锋”,给匈奴人点颜色看看。
当然,三百勇士阵亡后,耿恭手下总共也只剩下三四百人。面对两万匈奴大军压境,金满城孤城欲催,危如累卵。
然而这时,不可置信的场面发生了。匈奴军分明看到:耿恭竟自信满满的立于城头,面不改色,岳峙渊渟,虏骑千重只似无。
左鹿蠡王很奇怪:汉朝将军站在城头干什么?是想跟我们谈判还是投降?好,他要谈我就跟他谈,于是纵马上前,刚想问句吃了没,忽听得耿恭一声大喝:“汉家箭神,其中疮者必有异!”说完与手下士卒一齐拉弓满月,一时间,无数阴森森带着诡异光芒的毒箭矢,全部瞄准了城下密密麻麻的匈奴军队。
左鹿蠡王大怒:小子不投降还敢恐吓我,我管你汉家什么神箭鬼箭,给我杀!
匈奴骑兵们齐齐拔出胡刀,发动冲锋。
耿恭也懒得跟这群傻帽再解释了,斜眼测算一下距离,等到差不多了便一挥手,放!
千箭齐发,雨点般飞入匈奴阵中。
匈奴人立刻发出了声声嘹亮的刺破苍穹的高音,就像被当头浇了一壶开水,惨叫哀号,声遏流云,堪比帕瓦罗蒂。
左鹿蠡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这些战士,久经沙场,都有着钢铁般的战斗意志,平常就算手脚被砍断,也哼都不会哼一下,可现在怎么连被箭擦破点皮的人都哭叫起来,真丢死人也!
但事实摆在眼前,中箭的“钢铁战士”们竟全变成了娘娘腔,一个接一个的摔下马来,满地打滚,抱头嚎哭,妈妈呀妈妈呀的直叫唤。
然而耿恭似乎对这些可怜的匈奴生物半点同情欠奉,一声冷笑,大喊 “放”,将第二波箭雨又劈头盖脸的泼了下去。
没等左鹿蠡王回过神,城下的匈奴人已然屁滚尿流,逃得干干净净。
左鹿蠡王回头狠狠的批评了他的“钢铁战士”们,直骂他们不中用。大家边哭边解释说:汉家神箭果然厉害,中箭之处立刻血流不止,状若沸腾,汩汩喷涌,继而红肿溃烂,如火灼烧,痛入骨髓,这神仙也忍不住疼哪!
看来,汉军箭上所喂应为神经性毒素,没想到耿恭还是个化学家,两千年前就研制了此等秘密武器!
这下左鹿蠡王没话说了,如今之计,也只好暂且退兵,先叫军中大夫给看一下,明日再行攻城不迟。
其实,这些毒箭并不致命,耿恭的目的也只是要吓唬吓唬北匈奴军,在心理上对他们的战斗意志进行打击,只要摧垮他们的战斗意志,剩下的就好办了。
果然,匈奴军医对毒箭创伤一筹莫展,只得把一块块漆黑的腐肉直接剜下来再行包扎,这谁受得了啊!当入夜之后伤兵们的声声哀号断人心肠,匈奴人的恐惧如疯一般滋长,待到第二天再次攻城,即便鼓声如雷,真正敢往上冲的人也没几个了!匈奴人一向信奉鬼神,汉家若真有箭神,又岂是凡人可以抵敌?
左鹿蠡王无奈,只好率大军远远将金满城围住,围而不攻,想要困死耿恭汉军。
匈奴人不攻了,耿恭却不想坐以待毙,因为他有一个更大胆的计划:那就是出其不意,主动出击,偷袭匈奴军营!
兵力悬殊,不守反攻,在常人看来,这不是打仗,简直就是送死!但耿恭认为,用兵之道,就是要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发动最意想不到的攻击,见好就追,拼死一搏,在敌人的伤口上撒把盐!
恰在此时,老天爷也来帮忙了,忽然狂风卷动乌云,电闪雷鸣,浇下瓢泼大雨,雨势磅礴,充斥天地,横扫须弥,日月无光。
好机会,就是现在!
耿恭欣喜若狂,不由振臂仰首,饮雨大笑。来吧,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于是,耿恭率领将士从城中倾巢杀出,有如骄傲的海燕,冲入敌人的汪洋大海之中,尽情地兴风作浪。匈奴人惊魂未定,又见汉军携暴风骤雨,从天而降,狂卷而来,顿时大乱。
而汉军则越战越勇,在匈奴营中大声呼号,左冲右杀,砍瓜切菜,收割人头,数百人竟借着暴雨整出了数万人的威势。耿恭还让人冲进匈奴马厩,放走马匹,冲翻营帐,制造混乱。
见此可怕情景,匈奴人人惊呼:“汉兵神,真可畏也!”皆奔走哭号,惊慌大溃,左鹿蠡王一连杀了好几名溃兵,都禁阻不住,只得长叹一声封建迷信害死人哪,然后下令大军撤退,解围而去。耿恭也不追击,见好就收,引兵回城。
金满城一带,一向干旱少雨,全年平均降雨量只有16毫米,谁知却下了雨,还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时候下,岂不似昆阳之战在西域重演么?莫非世祖皇帝在天有灵,神佑我军?
当然,匈奴人这只是战略后撤,稍避锋芒。因为他们毕竟占人数优势,只要缓过神来,回头先铲除车师前、后国的残余抗匈力量,等解决杂鱼,巩固局势,再卷土重来,对付耿恭这个硬骨头也不迟。
耿恭当然也明白,危机只是暂时解除。匈奴人跟“灰太狼”一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而金满城虽地扼咽喉,但地势低缓,水源也不充沛,绝非久守之地。为了能坚持到最后一刻援兵到来,耿恭决定换个地方继续跟匈奴人玩儿!
这个地方,叫做疏勒。注意,这不是班超驻节的那个西域南道之疏勒国,而是在金满城东南不远处的一个要塞。这里与天山南麓关宠驻扎的柳中城隔山相望,耿恭退守这里,也是希望能与关宠守望相助,互相照应。
“疏勒”在月氏语里是“石头”的意思,可见疏勒城是座石头城。其残骸至今尚存,为新疆迄今为止发现的惟一汉代建筑遗址,被自治区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位置就在今新疆奇台县以南六十公里处半截沟乡麻沟梁村石城子这个地方,其残存城墙历经两千年风风雨雨,依然清晰耸立,可见其工程质量之佳。大家有空可以去瞻仰瞻仰。其实说是一座城,也就一个方圆不过半里的小土围子罢了。具体小到什么程度?南北长380米,东西宽280米,只有天安门广场的四分之一大小,耿恭几百人守在里面也够挤的。不过正是小城才最好守,因为需要防守的城墙短,进攻一方兵再多施展不开也没用。它还有一个优点是建在天山半腰,海拔高达1770米,高峻险要直入云霄,北靠一面陡坡,东、南都是天然的悬崖峭壁,下临万丈深渊,只有西面一侧可以仰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另外,疏勒城东面傍依一条常年不绝的麻沟河,流入城中可为水源。在西域想要守城,没有比水更为宝贵的东西了。
于是这年五月,耿恭率部移驻疏勒城,积储粮食与饮水,整修军械,巩固城防,并在其城内西北加建了一座子城以为二道防线,准备长期坚守。
两个月后,不出耿恭所料,匈奴人卷土重来了。这一次,北匈奴单于亲自出马,不拔掉耿恭这颗讨厌的钉子,他决不罢休。
可北单于万万没想到,就算这样,耿恭居然还是没屁滚尿流的投降,甚至也没龟缩城中,反而率领一支敢死队,又一次主动从城中杀了出来,顿时打了匈奴大军一个立足未稳,丈二摸不着头脑。
然而关于这次战役,范晔《后汉书》给我们留了一个不小的疑点,我们先看原文:“恭募先登数千人直驰之,胡骑散走。”
这就奇怪了,我们前文明明提到,按照汉军编制,耿恭和关宠这对戊己校尉手下各只有数百兵马,这一下子怎么又跳出数千人的敢死队来,这岂不是前后矛盾吗?
个人以为,史书这句应为笔误,可能刻错了,把“十”刻成了“千”。也就是说,这支敢死队其实只有数十人。
当然也有人说,这数千敢死队可能是耿恭在疏勒城里招募的车师民兵,可是这更不可能。车师后国是个小国,全国人口不过一万五千,军队不过三千(见《后汉书·西域传》)。耿恭去哪里招数千壮丁来参战,还愿充当敢死队给汉军打先锋,这岂不是痴人说梦?而对照司马彪的《后汉纪》:“恭募先登士四十人出城奔,斩首数十级。”可见范晔此处果然笔误。
竟然只有四十人,耿恭这锋芒初露,真是摸透了用兵之道——以小规模的最彪悍的特种部队对匈奴人进行突袭,打对方一个立足未稳!匈奴人还没从金满城阴影中走出来,就又在疏勒倒了大霉,遭到汉军如鬼魅般的夜袭,顿时炸营而逃,一路狂逃至山下十余里,见耿恭敢死队没有追来,这才长舒一口大气,再也不敢妄自攻城。
然而,大单于毕竟是大单于,果然比左鹿蠡王诡计多端,他见疏勒城无法一时拿下,便转换思路,使出了切断汉军水源的损招。
大单于命令,派重兵去到疏勒城下麻沟河的上游,筑起堤坝,堵塞河道,竟将这汉军的唯一水源给生生切断了。
这下耿恭傻眼了。没料到匈奴单于竟能想出这等损招,简直比汉人还要阴险狡诈。这可怎么办呢?如今又是初秋干旱时节,等到老天开恩下雨还不知猴年马月,而城中储备的饮水最多只能坚持十天,如果再没水来,大家都得活活渴死。
匈奴单于笑了,大笑。常言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但却能被水憋死,尔等还不快快投降?
耿恭当然不投降。因为他还有最后一招,挖井!地表水没有了,还有地下水。咱们掘地三尺,不,三丈,还怕整不出几百人喝的水来?
然而,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汉军上下齐上阵,连耿恭都亲自上工地挖土,可大家一气挖了好几个井,每个井竟然都没有水。这不是他们挖的不够深,别说三丈,最深的井都有十五丈了,这已经是超过十层楼的高度,然而,还是不见水,一滴水都没有!
其实这也很正常。疏勒城建在半山腰悬崖峭壁之上,那地下水得在多深!又值秋七月天根水涸之时,打井?我看也这不过是将士们在求生本能的促使下,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希望微乎其微。
一般来说,人在断粮的情况下可以存活七天以上,但是断水超过三天,大部分人就会因为脏器脱水而死亡。面对死亡阴影的一步步逼近,汉军将士们这些天是怎么撑过来的呢?
那当然是只得喝一切可以入口的液体了。包括露水、草汁、马尿,甚至到最后,史书记载:“吏士渴乏,笮马粪汁而饮之。”也就是用布从马的粪便中榨取出水汁来,捏着鼻子往嘴里灌。为了生存,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与尊严,汉军将士誓死不降,日夜掘井不休,十五丈,十六丈,十七丈……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赫日当空,很多人竟活活累死渴死在了干涸的井边。再这样下去,大家恐怕就要“笮人粪汁而饮之”了。不到最后时刻,他们绝不杀马求生,对于一个战士来说,马是他们最好的战友与伙伴,甚至与自己的生命是平等的。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天一天煎熬,又眼看着将士们如沙漠中的鱼儿般一个一个绝望死去,即便是汉兵如神一般景仰的最坚强的战士耿恭,也不免有些灰心了。终于,在人力无果的情况,耿恭决定求天。
说干就干,第二天,耿恭率领将士们来到枯井边,翕动干裂的嘴唇,仰天高呼:“昔苏武困于北海,犹能奋节,况恭拥兵近道而不蒙佑哉?又闻贰师将军李广利征伐大宛之时,大军缺水,乃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我等岂能困死于此?”说罢耿恭整理战服,长跪于地,对井再拜,极尽虔诚,祈求苍天赐水于汉军将士。然后带着人冲下井中,发疯了一般的挖,挖,挖……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啦!只见十余丈的深井之中,突然一道飞泉喷涌而出,转眼功夫就漫了上来,哗哗流动,堪比世上最动听的音乐。
井边所有将士都跳了起来,前歌后舞,欢声雷动,一个个高呼万岁,兴奋到忘乎所以。
耿恭湿淋淋的爬上地面,俯身喝了一口井水,但觉甘甜无比,醉人心脾,堪比世上最好喝的美酒。
大家全围上耿恭,一边互相泼水,一边哈哈哈哈的转圈,简直乐疯了。
清洌的泉水泼在耿恭的头上、脸上,只觉舒爽无比,他的眼前也不由模糊了,不知是水还是泪。
但耿恭毕竟是统帅,他第一个冷静了下来,止住大家,让他们暂且别忙喝水,不如趁此时机先演一场好戏给匈奴人看。
将士们心领神会,于是争先恐后的抄起水桶冲上城头,开始用水活泥来涂抹、缮修城墙,然后朝着发呆的匈奴人,把成桶成桶的水泼了下去。
匈奴人被水从头浇到脚,井水很凉,他们的心也被浇的哇凉哇凉的啊……
怎么水源断了半个多月了他们还有水,而且还敢如此浪费,这有没搞错啊!
难道汉人真的与老天同在,什么山神、水神、风神、雨神的都向着他们?
唉,算了,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像前次那样,先撤吧,等哪天这些神仙们都打盹的时候再来!
读史至此,大家一定觉得《后汉书》这里夸大其词了,拜一拜竟然就枯井飞泉,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还是范晔一时想象力丰富把史书写成了小说?
当然不可能。范晔是个忠实正统的史家,这世上也没有神仙和救世主,一切只缘于耿恭坚持到底永不言弃的伟大精神。
其实,从地质学角度来讲,疏勒城一带植被繁茂,土壤温润,就算地表溪流被匈奴人截断,但水依然会沿着山体中的缝隙向下运动,当然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会立刻发生。所以,当耿恭他们挖井到一定深度,等到一定时间后,这些水才因自身压力的作用喷涌而出,成为疏勒飞泉。一切神迹,源自科学。
匈奴人虽然暂时不啃耿恭这块硬骨头了,但还有很多软骨头可以供他们啃。不久,单于领军远远绕过耿恭,穿越天山,侵入车师前国,将汉军己校尉关宠团团围困在柳中城内。与此同时,匈奴帮凶、即西域北道的焉耆、龟兹二国也同时动手,出兵围攻西域都护府,西域都护陈睦寡不敌众,最终战死沙场,两千汉家将士,全军覆没。一时间,西域大震,北道诸国全面背汉,就连远在南道疏勒(今新疆喀什)驻节的班超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遭匈奴之北道属国龟兹、姑墨的围攻,班超以其威信,组织西域南道诸城邦奋力抵抗,但还是险象环生,局面危殆。万幸耿恭这颗硬钉子尚楔在天山北麓,匈奴主力一时还不敢放手全面南侵,否则班超也早玩完儿了。
西域形势急转直下,事情紧急到了极点,于是,继耿恭所派范羌之后,关宠的求援使者也来到了洛阳。然而,面对汉家将士孤悬万里在西域浴血奋战,东汉朝廷竟没有派出一个援兵,一个都没有!
原来,早在耿恭疏勒挖井的时候,也就是“七月份的尾巴”,伟大领袖汉明帝病重,至“八月份的前奏”,终于药石无效,神仙乏术,驾崩于东宫前殿,时年四十八岁。次日,年仅十八岁的太子刘炟继位,是为汉章帝。
汉明帝最终还是没能在任内解决北匈奴问题,可惜可惜!本来,他听说西域汉军被围后,大怒,正欲遣兵救之,不料师未出而身先死,这下,可真把耿恭推上了绝路。
依照汉制,国丧期间不发兵。再加上帝国最高权力交接之时,诸事繁杂,政局不稳,朝廷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管万里之外的耿恭等人!这样救援西域一事,就自然而然被搁置起来。耿秉、窦固一干大臣虽然十分担心、挂记耿恭,但此时也只能在旁干着急。
这样一来,面对匈奴大军的猛烈攻势,忠心无二的西域各部汉军虽仍在苦苦坚持,但车师人却撑不下去了,他们苦侯救兵不至,于是全体投降匈奴。如此匈奴如虎添翼,又联合倒戈的车师前、后国军队攻至疏勒城下。
这次匈奴单于学乖了,既然耿恭有天神相助,那我就不跟你正面交锋了。把军队全撤到山下,将疏勒城远远的围起来,渴不死你我还饿不死你?反正咱有的是时间,不如在这里跟你耗上了。你运气再好,你再能挖井,算你掘地一百五十丈,也不可能从地里挖出粮食来吧!
但是匈奴人又错了,耿恭他就是一个奇迹的发动机,在他不抛弃不放弃的伟大精神之下,一切皆有可能,没有什么不可以。从夏到冬天,耿恭兵团数百将士,竟然在孤城缺粮之几近绝境中,坚持了数月之久。
不过这一次奇迹的发生,却不是天神相助,而是贵人相助。
这位贵人,便是车师后王的夫人,一位有着汉人血统的伟大女性。正是她甘冒弥天大险,充当内应,为汉军偷送匈奴情报与宝贵粮草,帮助汉军加固城池,这才使疏勒城得以屹立于惊涛骇浪之中,数月岿然不倒。
胡服虽然穿在身,但王后的心是中国心。祖先的教诲她一刻未忘,祖国的军队就由她来拯救。
然而,车师王后所掌握的资源毕竟有限,再说匈奴人的情报系统也不是吃干饭的。数月后,外援彻底断绝,耿恭兵团断粮了。但他们依然在坚持,实在饿到不行,只好流着眼泪杀死心爱的战马充饥;再后来又学起了苏武,在山里挖老鼠洞,抓些野鼠烤了吃;野鼠都吃完了,就在墙脚找些蜘蛛、蚂蚁往嘴巴里送;再不行就吃草根煮树皮。最后入冬连草根树皮都没有了,他们就只好把弓弩、铠甲上的筋革制的配件取下来,放在水里煮烂了吃。当然这需要很好的牙口,咬不动的人就没辙了。
深冬季节,北雁南飞,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可在这片壮美的异域美景之中,汉军将士们却没有铠甲(都吃了),没有寒服(范羌早没了音讯),只能身着单衣,点起柴火,挤在城头瑟瑟发抖的互相取暖。伙伴,一个一个在身旁死去。还活着的人,却笑着掩埋战友,为之祈福:安心去吧,你们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折磨了。等着我们吧,我们也快到了,等我们一起到了地下,就可以大声的对我们的先辈说——我们死也没有向匈奴人屈服!死也没有为祖国丢脸!虽然祖国似乎已经抛弃了我们。
熬啊,熬啊,熬过了年,转到公元76年正月,汉军将士终于吃完了他们最后一副铠甲,最后一张弓弩。在这最后的断粮时刻,耿恭环顾城头上他最后数十个弟兄,笑道:“恭与诸公跋涉万里至绝域抵敌匈奴,前后已一载有余矣!一年以来,历寒暑,当锋镝,我等同袍弟兄,心相结交,患难与共,情同手足,义如断金。今不幸粮尽兵穷,至于绝境,恭愿与诸位立生死之约,拼将玉碎以报国恩,何如?”
众人闻言皆感奋流涕,齐声道:“将军推诚相待我等,我等自当誓死报国,绝无二心,以扬大汉神威,气震胡虏,方不负我丈夫之志!”
耿恭大笑:来吧,我们唱首歌,给城下的匈奴人打打气。彼等鼠辈,坐拥数万大军,攻伐累月,竟不能近我金城半步,实可笑也!
于是全体将士,在城头齐声唱起了汉家战歌,其声慷慨豪壮,响彻云霄。匈奴人闻歌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片骚乱。
没想到汉军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唱歌,他们简直不是人!
当然不是人,他们是神,汉家战神!
歌罢,战神耿恭傲立城头仰天长啸,慨然吟道:“饮风吞沙可饱腹,落雪为裘拥铁骨,无有铠弩战歌护,万里天山我穹庐。”
此情此景,北匈奴单于也不由衷心佩服起耿恭来。此人节过苏武,才比李陵,智勇双全,豪气万千,杀之可惜啊!趁着现在他穷途末路,不如派个使者试试看招降他?条件都是可以商量的嘛,封白屋王(白屋为匈奴中一部族,后称靺鞨),妻以公主,如何?
高官美女,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但耿恭能被它诱惑么?
出乎意料,耿恭竟然答应了: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派个人进城来谈谈吧!
北单于大喜,看来汉人也是人嘛,哪有人不怕死的,于是赶紧在军中选了个能说会道的使者,让他进城去招降耿恭。
更出乎意料,耿恭见到匈奴使者后,根本不给对方“能说会道”的机会,半句不罗嗦,直接把人推上城头,当着城下匈奴单于的面,迎头就是一刀下去!
可怜的匈奴使者,直挺挺地就躺一边凉快去了。
耿恭把刀一扔,头也不回的命令:把这家伙给我放血,完了切吧切吧烤了,它再难吃总比皮革好下咽。
汉军士兵们早饿坏了,闻令赶紧动手,聚柴生火,剥皮切肉,直忙的热火朝天不亦乐乎。好像他们烤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猪。
一切准备停当,耿恭和将士们便用碗盛着匈奴血,在城头上开起了烧烤宴会。他们一面大口吃肉,一面开怀对饮,谈笑风生,视城下数万匈奴大军如无物。
原野上万籁俱寂,所有匈奴人都吓呆了。耿恭营造的这个场面,实在太震撼,使他们如陷噩梦之中,千年难醒,永世难忘。从此,耿恭“吃人魔王”的称号响遍草原,传闻可止匈奴小儿夜啼。
这边耿恭正在美餐,忽然想起什么,忙站起来走到城墙边,深深向下一鞠躬道:“恭虽不降,然谨谢单于赐食!”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城下爆发出一片哭爹喊娘之声。
读史至此,实赞范晔笔锋传神:“虏官属望见,号哭而去。”他们不幼小但脆弱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创伤。
顺便说一下,当年,王莽手下有一个叫韩威的校尉,曾大发豪语:“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
韩威虽然是夸夸其谈之辈,但豪言壮语,总有几分耿恭之风。
千载之后,北宋名将岳飞因仰慕耿恭,乃因其典而作词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闲话少说,这匈奴单于是万万没想到,耿恭竟然玩儿了这一出,不由哇呀大怒:“今日不杀耿恭,本单于誓不为人!”说罢发疯一般向疏勒城增兵,日夜围攻!然而,在耿恭将士们的顽强抵抗下,布满硝烟的汉军军旗始终猎猎飘扬在天山风雪之中——疏勒地势太险要了,匈奴的骑兵根本冲不上去,只能弃马攀爬,可爬上去也是送死。汉军虽然没了弓弩,但城里石头还是很多的,砍树做些发石机,居高临下随便一通砸,爬坡的匈奴人就得摔下去一大片。就算没了大石头,还可以烧开水浇,用火油淋,砍大树挡,又或在城下挖几个陷阱几条壕沟,里头再插些尖木桩啥的,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总之金木水火土,什么不能拿来当做武器,只有城里还有能动的活人在,你多少部队也攻不上来!
总之,论城池攻防战,匈奴人永远都不是汉军的对手。现代考古也发现,汉代西域烽燧里有饲养军犬的传统,一个烽燧配两只军犬,警惕敌人的夜袭和爬城墙。另外,城墙上还配备了用于灭火的水缸和皮盆,用于防御敌方的火攻。城墙外则铺设了耙制的白砂砾,埋设了密集的尖木桩(即藩篱,汉简称“虎落”或“强落”),让敌军难以靠近。
图:城门发掘区(自南向北)
结果,到最后,双方还是继续相持局面。就这样一直熬啊熬到公元76年二月初,疏勒情形依旧:北匈奴大军依旧未退,而东汉朝廷的援兵也依旧杳无音讯。
难道朝廷真的抛弃了这些坚强勇敢、忠心无二的中国大兵了吗?希望还是绝望,生存还是死亡,耿恭与他最后数十名汉家弟兄已走到了悬崖的尽头,再也无路可走,除非,这世上还有奇迹。
注1: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一带,为汉通西域北道必经之地。焉耆在西汉时只是个小国,“户四千,口三万,胜兵六千人”(《汉书·西域传》)。但东汉初年匈奴有个衰弱期,诸国“更相攻伐”,焉耆也兼并了危须与尉犁二国,以至“户万五千,口五万二千,胜兵二万余人”(《后汉书·西域传》),成为西域诸国中一个区域性霸主,故陈睦亲自驻扎在此监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