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霍不舟成婚的第五年。
他带了位同我眉眼相似的少女回来。
少女有个很惹人怜爱的名字。
霍不舟叫她:“鹊鹊儿。”
后来。
有小厮来传话。
霍不舟叫我别惊了他的鹊。
……
我同霍不舟成婚的第五年冬。
外放为官快两年的霍不舟终于回来了。
他是因为政见不同,被政敌排挤外放出去的。
我很是为他觉得不公。
我甚至想求求我爹,让我爹替他多周旋周旋。
但霍不舟不同意,他说只是下放为官而已、兴许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别为此折了自己的面子。
我只好咬着唇点头,说那我不去求我爹了。
霍不舟蛮高兴地捏捏我的脸说:“夫人乖。”
后来他就走了。
他走的时候我也想跟着他去。
但霍不舟怜惜我,舍不得我吃苦。
所以最后。
还是他一个人去了青州。
我则就留在京城等他。
现在霍不舟终于要回来了。
伺候我的小丫头鹿儿说的时候我还不信。
因为我并未收到来自霍不舟,或者朝里的消息。
但等通禀的人来说霍不舟已经快到府门口时。
我坐不住了。
我央鹿儿快些给我收拾装扮。
近两年没有和霍不舟见过面了。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第一次背着我父母翻墙出去找他一样——兴奋,心跳得像怀里揣了只小兔子。
最后发饰都没戴全,我就实在忍不住提裙跑出去了。
昨夜落了层薄雪。
整个院子都银装素裹。
尖尖的亭角上也欲落不落地垂着点儿雪。
我提着裙角不甚端庄地飞奔于廊间。
后面是丫鬟小厮们大惊小怪的“夫人!”“夫人小心脚下!”
一路跑到大门口时。
霍不舟刚好下了马车。
他还是原来的模样。
雪色的衣袍都掩不住他那副清瘦俊逸的身子。
他在冷风中回头。
发丝被风吹得扬起。
即便如此。
我还是能不差分毫地勾勒出他那张同样清俊的脸。
我的夫君。
霍不舟。
我忍不住扬唇笑:“霍……”
这个“霍”字刚出来。
我就看见霍不舟好像表情并无多欣喜高兴,他顿了顿,终是伸手去掀车帘。
车帘里探出一只玉瘦的女儿手。
那只手稳稳搭上霍不舟的手。
一位佩珠戴玉的娇娇少女被霍不舟牵着下了马车。
一时间。
四下都静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愣住了。
过了几瞬。
霍不舟牵着那位少女来到我面前。
我感觉我在做梦。
要不然就是睡糊涂了。
我的夫君霍不舟怎么可能这样?
但霍不舟确确实实这样做了。
他仔细牵着少女,担心路滑弄得她摔倒。
走到我面前时。
霍不舟大概也有些无所适从的尴尬。
他没敢正眼对上我的视线。
他偏过头低声提醒少女:“鹊鹊儿,这就是我夫人。”
我也是这时才看清少女——她长了张同我眉眼极其相似的脸。
见我不出声,就那么打量着少女。
霍不舟加重语气叫了声:“鹊鹊儿。”
“鹊鹊儿”这才被吓到似的,袅袅行一礼,细声细气叫我:“夫人。”
我没应她。
我转去看霍不舟,跟他微闪的视线撞上。
其实刚才为了见霍不舟一路跑过来,我后背还沁出了些薄汗。
此刻薄汗好像被冷风冻了,黏黏糊糊的。
糊作一团黏在我后背上。
很难受。
霍不舟这时叫我:“夫人。”
他说:“事情有些复杂,我跟鹊鹊儿一路赶回京实在奔波,等我清洗过后再去找你解释,好吗?”
这次他没再叫我“夫人”,而是喊我的小名:“阿谣——”
周围的丫鬟小厮们都伸长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我抻了抻后背,试图减轻后背上的那种黏腻感。
在霍不舟哀求般的目光中,我终于还是答应下来,我说:“好。”
我没去管霍不舟和他那位“鹊鹊儿”。
一回到自己房里,我就让鹿儿吩咐下去给我准备水沐浴。
太难受了。
后背的黏腻感简直就像霍不舟和他的“鹊鹊儿”一样,攀在我身上,黏糊糊得、甩不掉。
沐浴过后。
我终于觉得浑身轻松许多。
我没再让鹿儿给我重新打扮。
我本来就是更喜欢自己素面朝天的。
更何况其实我也不是很需要妆容替我这张脸锦上添花。
简单收拾后。
我披着狐裘,抱着汤婆子静等霍不舟到来。
过了没一会儿。
他来了。
他的“鹊鹊儿”暂未跟来。
他推门进来时,带进来一阵冷气。
我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他随即很快将门重新关上。
随意扫视了眼屋内,他皱眉:“舍不得给夫人烧炭吗?怎么屋子里这样冷?”
鹿儿想辩解但又不敢。
我捏捏她的手,跟霍不舟说:“不怪他们,许是今年雪下太早,没有足炭运进京来。”
霍不舟这才想到什么似的,顿声:“这样。”
霍不舟要同我仔细解释。
于是我将鹿儿打发了出去。
等屋内就剩我们二人时。
霍不舟仍未开口。
我猜他或许是无话可说,或许是不知从何开始辩起。
低头摩挲了好久的案几后。
霍不舟低低开口:“我是在青州遇见鹊鹊儿的。”
我没应声。
他继续道:“她同你长得很像。”
我打断霍不舟,说:“你不爱我吗?霍不舟。”
成婚五年,彼此相互喜欢了近七年。
“你不爱我了吗?”我实在难以理解,“你喜欢上别人了?”
霍不舟摩挲案几的动作一滞,他言不由衷:“……没有。”
这句话我半个字都不信。
“阿谣,”霍不舟求我,“鹊鹊儿除了我再没其他可投奔之处了——”
“她自幼无父无母,不像你有那样好的出身和父母。”
“我遇见她时,她险些就要没命了。”
“若不是我救下她,她可能早就死了。”
“在青州的时候,我初去乍到,多凭鹊鹊儿对那里熟悉,我才能在两年之内就在那里做出成绩。”
“有次差点儿遭了山匪,也是鹊鹊儿替我挡了一剑,否则我绝无命活至今。”
“我不喜欢鹊鹊儿,鹊鹊儿也是拿我当哥哥的。”
“所以这次回京我也将她带了回来。”
“鹊鹊儿在这京城无依无靠,阿谣……”
……
霍不舟每句话都离不开他的“鹊鹊儿”。
也唯有在提及将“鹊鹊儿”在京城的安置时,他才也叫了我。
但言外之眼,无非是想我“大度些”、别将他的“鹊鹊儿”赶出京。
我垂眼看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
想自己握了这只手几回,这只手握了我几回。
又想起方才“鹊鹊儿”下了马车,将手搭在他的手上,他将“鹊鹊儿”的手握住担心她滑倒。
“霍不舟,”我几乎都疑心这世上是不是真有能夺舍的妖魔鬼怪,它夺走了我夫君的身体,还扮做我夫君的模样在这里同我周旋,“你真是我夫君吗?”
那天的谈话不欢而散。
当然,霍不舟理亏,没敢跟我闹起来。
鹊鹊儿被他安置到了府内角落的小院里。
大概一是怕我不悦找她麻烦,二是担心府内风言风语伤了他的鹊鹊儿。
就这样彼此冷落了几天。
我还没理出头绪要如何处理跟霍不舟之间的关系。
唐府传信儿来。
让我和霍不舟回去吃顿团圆饭。
唐府是我的娘家。
我爹唐巍是朝中的阅文殿大学士,本是前朝老臣,陛下体恤他、所以给了个阅文殿大学士的闲职。
虽是闲职,但余威尚在。
霍不舟的官儿跟我爹比起来,实在不够看的。
但户部侍郎好歹也算不错。
毕竟霍不舟原来是那样清贫的出身。
……
回唐府的日子定在第二日。
前一晚。
霍不舟来跟我同房。
我没给他开门。
他贴在门外,哀哀叫我:“阿谣——”
我心颤了颤,还是说:“不许进来。”
他跟我幼时养的狗似的,用手刨门:“阿谣——”
我听不得这种尖刺的声音,打断他:“你去找你的‘鹊鹊儿’。”
他哑声:“夫人,我说了我不喜欢她,她也只拿我当哥哥。”
我心累:“我已然没有赶她走了,霍不舟,你还要我如何?”
他不说话了,大概也是觉察出了自己的过分。
又过了一会儿。
他说:“让我抱抱你好不好?我去青州这两年,真的很想你。”
鹊鹊儿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想我吗?
我不作声,吹熄了蜡烛。
霍不舟在门外等了大半夜。
最后终于走了。
不知道是回了自己的院子,还是去找了他的鹊鹊儿。
第二天。
霍不舟一大早就收拾好过来了。
我还有些困,靠在鹿儿怀里不舒服地哼哼唧唧半天。
霍不舟恰好进来听见。
他过来将我从鹿儿怀里拽过去,作势要亲我。
我那点儿瞌睡虫顿时吓没。
我捂住霍不舟的嘴,要他滚开。
以前……我们还要好时,我也有时这样对霍不舟。
霍不舟拿我当大小姐,自然乐得被我娇声娇气骂滚。
这次也差不多。
霍不舟毫不在意地咬了一口我的手:“夫人快起。”
我瞬间抽开手,顺便将手放在鹿儿递过来的丝绢上擦了擦。
霍不舟的神情在我动作间慢慢冷却,僵住。
我这时也终于整理好了心情,跟霍不舟说:“你出去等等吧,我收拾好就来。”
……
最后收拾好,跟霍不舟一起共乘一辆马车。
马车咕噜咕噜驶向唐府。
马车内,霍不舟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还是觉得困,干脆靠着马车壁又睡过去。
睡过去之前,我感觉到自己像是被霍不舟揽进了怀里。
可我实在太困了。
所以也再没挣扎。
后面霍不舟可能也是被我的困意传染。
他也睡了会儿。
但他做了噩梦。
我醒来时,正好听见他的梦话——
“鹊鹊儿!”
他的语气焦急惊慌。
仿佛即将失去他的宝贝鹊鹊儿似的。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冷眼看他。
他适时醒来。
不过片刻,他反应过来,又跟我解释:“我又梦到在青州遇到山匪的那天了……”
“夫人……阿谣……对不起……”
这时马车刚好行至唐府大门口。
停了下来。
我顺势出了马车。
……
在唐府吃的这顿团圆饭并不痛快。
饭间,我爹问起霍不舟在青州的经历。
被霍不舟囫囵吞枣避重就轻地应付过去。
我娘还催我快些跟霍不舟有个动静。
我想说我想跟霍不舟和离,所以恐怕没机会跟他生孩子了。
但又被打断时机。
霍家的小厮匆匆跑过来说有消息通禀霍不舟。
我后来才知道。
是鹊鹊儿。
鹊鹊儿有孕了。
我同霍不舟,是在八年前认识的。
当时霍不舟远没有如今风光。
他那时还是个穷书生。
少年偏偏长了副不肯折腰认命的心性。
他一路缩衣节食饱食风雨来到偌大的京城求学。
几度被拒之门外。
最后用坚韧过人的心性博得了某位如今已仙去的长者青睐。
我在一次诗会上遇见他。
那时诗会上多是公子小姐,霍不舟这种出身贫寒的书生是被人“顺带”捎进来的。
我向来不通文墨,只是为了热闹才参加什么诗会。
但霍不舟与我不同。
他苦学多年,又一路自食其力来到京城求学。
他随口一句文绉绉的话就能把我唬住。
当时他说了什么句子,我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那群一贯自诩诗情过人的佳人才子们都被他的出口成章折服。
据说他整篇诗每句都只用同一字开头,却能将诗写得漂亮又不俗。
他人又长得好看。
瘦长瘦长的,像一枝清俊的柳。
我对他一见钟情。
他对我,大概算是二见钟情。
第一面,霍不舟觉得我浅薄但漂亮,是个名贵花瓶。
第二面,是在我解救某个险些被拐的小孩儿的时候。
霍不舟惊讶于我竟然不是全然是个笨蛋。
后面我看见他对他下意识嫣然一笑。
他就动心了。
这些朦胧的爱恋都仍未破土而出。
真正让我们对彼此越来越在意的,是在一次又一次巧合又刻意的诗会花会茶会踏青上。
有时是霍不舟被迫被拉来,有时是我闲不住来凑热闹。
后来有时是他刻意来碰见我的运气,有时是我怀揣着某种心思主动去看他在不在场。
戳破我和霍不舟之间窗户纸的,是七年前那一次。
那次踏青忽逢大雨,大家找了个亭子避雨。
不知哪个鬼才找到暂未湿掉的木枝架起火堆取暖。
出来踏青大家都带了些糕点肉干果脯。
这会儿也出不了亭子,于是开始彼此分享食物。
出行的人不少,亭子中间又架了火堆。
于是更显得逼仄。
霍不舟将自己的果脯递给我,过近的距离令我们之间的莫名氛围不断燃烧发热。
我望进他黑涔涔的眼里,不自觉吞了口唾沫。
他极为清冷克制地也看我,喉结动了又动。
最后是有人惊呼了一句“雨停了”。
我们之间的奇怪氛围才被打断。
后来回城。
趁着夜晚的灯火不清。
霍不舟往我手里塞了只亲手雕刻的木簪。
他的手滚烫极了。
一如他在昏暗的光中看我的眼神。
我被烫得整颗心发慌。
但我的心里又是欢喜的。
木簪的含义不言而喻。
于是那之后我跟霍不舟之间越走越近。
变故是我爹发现我同他私下有交往。
我爹娘都不许我再同霍不舟有牵连。
为此我被关了禁闭。
可少年人有少年人的孤勇和鲁莽。
少年时人总以为自己可以为了爱抵抗全天下。
我递了信儿出去给霍不舟。
我要翻墙出去找他。
某个午后。
我支走了所有人。
满心雀跃地爬上围墙,一个不稳摔进刚好过来的霍不舟怀里。
四目相对。
我的心脏狂跳。
霍不舟的心跳声也震耳欲聋。
他克制地说:“唐小姐,这样于理不合。”
我极其大胆地问他:“那你不想我吗?”
这么露骨的直抒胸臆,实在是第一次。
霍不舟被我的热烈直白击得措手不及。
他忍了又忍,滚着喉头告诉我:“想。”
最后拐了个弯儿。
霍不舟又把我送回了唐府。
他不愿我担上私奔的坏名声。
他这次坦诚认真地跟我爹谈了许久。
最后我爹出来说,如果这次科举霍不舟名次不俗,就许我同他在一起。
临走前,霍不舟忽地又折回身来。
我看出他想抱我。
但所有的欲念都克制成了一个深深的折腰礼。
我等着霍不舟再来见我。
霍不舟果然在放榜后准备了薄礼来拜见我爹。
……
后来就一直都很顺利了。
霍不舟做了官。
我也在我爹娘的不舍中出嫁。
新婚当晚。
霍不舟不甚餍足地一遍又一遍叫了我许多遍“夫人”。
婚后我同霍不舟也一直和谐。
他一如婚前爱我疼我,视我如珠如宝。
直到,他被外放青州。
霍家的小厮不知跟霍不舟说了什么。
再次回到席间时,霍不舟的脸色很是凝重。
他跟我爹娘告辞,却没说要带我一起回去。
我总觉得奇怪。
于是过一会儿也跟着偷偷回府。
结果就看到他一路焦急地赶回鹊鹊儿住的小院。
我悄悄跟上去。
听到他气势汹汹进去。
鹊鹊儿带着哭腔喊他“不舟哥哥”。
那声音好似弱柳带雨般。
叫人听了都忍不住心软成一滩水。
霍不舟自然也不再气势汹汹了。
他像是追究责任、又像是怜惜疼人:“那碗药你没喝?”
鹊鹊儿哭着说:“没……不舟哥哥,我、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霍不舟默了默,说:“……好。”
鹊鹊儿这时又问他:“那你夫人——”
霍不舟说:“……我来处理,你乖乖养胎,一切、有我。”
我听到这儿才真正确信。
原来鹊鹊儿有孕了。
并且孩子是我夫君霍不舟的。
什么“不喜欢她”“她将我当哥哥”,一如我想都是假的。
他们早不知在青州滚在一起了多少次。
恐怕也曾在情到浓处彼此咬耳朵说些黏糊糊的情话。
甚至现在鹊鹊儿想生下和霍不舟的孩子,霍不舟也眼睛都不眨地同意,还说要来处理我,鹊鹊儿的一切有他。
虽然早在他们一同回府时,我心里就有了猜测和计较。
但真正亲耳听到。
又是另一番感受。
我恍若被雷劈,愣在原地,心神飘忽天外。
霍不舟推门出来时我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他失声叫了我一句“阿谣”,我才回神。
我呆愣愣的。
脑子里一会儿是那年踏青递给我果脯的霍不舟、是后来红着耳根趁昏暗灯火将木簪塞进我手里的霍不舟、是接住翻墙而出的我的霍不舟、是满眼欲念但只克制着对我深深折腰的霍不舟、是婚后不知餍足叫我“夫人”的霍不舟;
一会儿又成了外放青州两年,回来却带了位同我眉眼相似少女的霍不舟,成了跟我扯谎说不喜欢鹊鹊儿的霍不舟,是方才怜惜地对鹊鹊儿说一切有他的霍不舟……
回过神。
我的目光跟霍不舟的对上。
霍不舟说:“你都听到了?”
我表情有些空地点头。
他又说:“夫人……”
事到如今,还叫什么“夫人”呢?
我后退一步:“霍不舟,你先让我自己冷静冷静。”
说完我就挺直后背,撇下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留下霍不舟站在原地,还维持着想抓我衣袖但没抓住的动作。
鹊鹊儿好像听到动静也出来了。
她说:“不舟哥哥,都怪我……”
霍不舟又哄她,听起来又好像也像在叹息:“鹊鹊儿……”
回去后。
鹿儿一直在院子里等我,所以见我神色不对劲地回来,她小心翼翼问我:“夫人,您怎么了?”
我没说话。
这种沉默一直维持到晚上。
我点着烛火一封一封看完了这两年跟霍不舟之间的通信,最后惨白着脸色将书信烧尽。
看着烛火一寸一寸吞噬掉信纸。
我终于想起,好像自从霍不舟带着鹊鹊儿回来那日起,我还没哭过。
大概就像一直未有听到自己刑罚宣判的阶下囚,我一直吊着一颗心,现在“刑罚宣判”,我终于能哭得出来。
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好。
但我的想法却愈来愈清晰——
我一定、一定要同霍不舟和离。
第二天我将这个想法说给霍不舟听时,霍不舟脸色大变。
他说:“不行。”
他说:“阿谣,我是爱你的。”
我一阵反胃。
我说:“别恶心我,霍不舟。”
他仍旧固执:“和离,不行。”
我闭了闭眼,又睁开,说:“滚。”
霍不舟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我不会同意与你和离的。”
然后才离开。
……
霍不舟不同意和离,我自然要想办法回唐府另寻别法跟他和离。
但我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鹊鹊儿第一次邀请我去她院子里坐坐。
我敏锐地感觉到也许这是她的算计。
但我仍然去了。
果不其然。
鹊鹊儿自己摔了一跤。
她的孩子没事。
倒是霍不舟,晚间他派小厮来跟我说,以后别去鹊鹊儿的小院了,别惊了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还没说什么,鹿儿抢先替我委屈说:“哪儿是夫人惊了鹊鹊儿,分明是鹊鹊儿还有……”
从鹊鹊儿的小院回来的那天起。
我被霍不舟变相囚禁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刚开始霍不舟还时不时过来,说自己爱我,说鹊鹊儿那般柔弱实在经不起磋磨。
后来被我奚落了多次,他也就不来了。
廊间亭角的雪越来越厚,厚得挂不住了。
终于在某一天,雪“啪”得掉到了地上。
这段日子监视我的府卫渐渐松懈,我找机会让鹿儿送了个消息出去。
霍不舟这段日子时常去看鹊鹊儿。
鹊鹊儿在他怀里娇笑个不停。
他二人过得十分快活的消息都传到我这儿来了。
鹿儿一边跟我一起听,一边小心地看我脸色。
见我神色日渐平静,她也松了口气。
倒是霍不舟。
他在我听完关于他和鹊鹊儿的消息后,又来我这儿了。
当然,没进来。
听说是在我院子外面站了会儿,自己走了。
晚些时候。
前段日子鹿儿递出去的消息,这天夜里得到了回信。
我计划带鹿儿逃走。
逃走当天。
这天霍不舟不在府里,下午像是接到什么急信,他都没来得及陪鹊鹊儿用饭就走了。
于是我又去了鹊鹊儿的小院。
霍不舟大概很看重鹊鹊儿和她的孩子。
所以整个院子都布置得找不到一样尖锐的东西。
我不无失望地想:看来霍不舟真的很怕我伤害他的宝贝鹊鹊儿。
我被一脸好像什么都没察觉的鹊鹊儿迎进屋内。
她倒了杯茶给我。
我没喝。
我细细看着她跟我如出一辙的眉眼,说:“看来霍不舟的审美很固定。”
鹊鹊儿抿了口小厨房专门为她炖的热汤,也说:“是呢。”
她的声音不再细声细气,而是带着某种尖刻:“他实在没什么眼光。”
这话像是贬我,又像是在贬她自己。
我一时之间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还是鹊鹊儿又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说:“我有时候挺恨自己长了这张脸的。”
我对她挑衅一样的话没什么反应。
她呼了口气又说:“但我也恨霍不舟。”
“他怎么能拿我当你的替身?”
我对她说自己恨霍不舟这句话有些惊讶。
鹊鹊儿审视着我脸上的惊讶,说:“啊……你不知道。”
“在青州时,他因为我这张脸才对我多看几眼,有好多次,他都对着我失声叫‘夫人’、‘阿谣’”
“那次我为他挨了一剑,昏迷间,我竟然听到他压低声音跟我说,还好你不是她。”
“两年啊,霍不舟有两年见不到你。”
“一开始他还忍得住,后来他就不忍了。”
“他很喜欢我全副身心依附他的样子,更喜欢我对他伏低做小叫他‘不舟哥哥’。”
“可那天,他又收到你写给他的信,晚上他就只叫我‘阿谣’了,他还要我跪着被他侮辱,所以第二天我没有喝他给的药。”
“……”
听完鹊鹊儿的自述,我的表情始终未变。
不过我还是顺着她的话问:“所以你跟着他回来,是想报复顶替我?”
她笑而不语:“夫人,你猜呢?”
我懒得猜。
鹊鹊儿又灌了一口热汤。
热汤见底。
她昏睡过去。
我终于起身拖着大腹便便的鹊鹊儿,打开门走出去。
鹿儿对我打了个手势。
接着我们一起将人放到了外面的廊下。
鹊鹊儿小院同时火光冲天。
府内所有的守卫都被那边吸引了注意力。
我带着鹿儿从侧门溜出去。
溜出去时跟回府的霍不舟擦肩而过。
有人跟他说:“夫人用火点了鹊娘子的院子,趁机跑了!”
他说:“为什么不看好夫人?!”
语气恶狠狠的。
我带着鹿儿一下都不敢歇。
没过一会儿,霍不舟反应过来扭头追上来。
好在,在回唐府之前,我跟鹿儿都没被霍不舟追上。
唐府厚厚的大门关上。
关上之前,我看到门缝里霍不舟神色不明的脸。
我的骤然回府,只有我娘搞不清楚状况,还在急声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将事情大概讲了讲。
我娘眼含热泪说,当初你就该听我们的,不要嫁给霍不舟。
我说,是啊,我好后悔啊娘。
我娘又气又急,以后可怎么办,女子嫁不对人以后可怎么办?
我比我娘思想跳脱,我说:那又怎样?
我娘还是着急。
我爹在府门外跟霍不舟交涉。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
他跟霍不舟说:“你先回去吧,我的女儿我来管。”
霍不舟自然当场忤逆不了我爹。
他在我爹的注视下离开。
后来我爹进府门回来。
我被他叫去书房。
我跟霍不舟和离的事情算是过了我爹娘这关。
有他们给我撑腰,和离一事不难办。
回府的第一个晚上,我难得睡了这段时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次日早。
霍不舟来唐府接我回去。
被我爹娘拒之门外。
又吃了几次闭门羹后。
霍不舟没再来了。
我松了口气。
再次有霍不舟的消息。
是听说他亲手杀了他的鹊鹊儿。
青州多炭矿。
霍不舟回来那日,我还同他提起过,许是今年雪下太早,没有足炭运进京来。
那时我并没有青州的炭矿和霍不舟联系到一起。
霍不舟是因为与人政见不同,所以被排挤出京的。
所以我一直坚信,他起码在这方面会是个好人。
多少人指着足够的炭度过难忍的寒天。
“路有冻死骨”,这是霍不舟小时候都可能常见的。
现在霍不舟长大了,成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成为的官儿。
他怎么可能会青州的炭矿有说不清的关系呢。
我对霍不舟起疑,是因为鹊鹊儿。
因为跟自己成婚五年的夫君又带了位少女回来。
我那段时间一直在反复想起霍不舟跟我说的每一句话。
后面鹊鹊儿手段并不高明地诬陷我害她摔倒,霍不舟派小厮来叫我别惊了他的鹊鹊儿。
我心下不痛快之余,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了鹊鹊儿身上。
我回想起霍不舟跟我说的,他跟鹊鹊儿的相遇相知。
他说到多亏了鹊鹊儿,他才能在青州那么快做出一番成绩。
可他又说鹊鹊儿是个孤女。
孤女如何能起到那样大的作用?
除非,这个孤女的身份不简单。
更有,鹊鹊儿还很巧地长了跟我相似的眉眼。
所以我叫鹿儿给我爹递了消息出去。
我总觉得青州那里有问题。
后来收到我爹的回信。
青州果然有问题。
虽不至于犯上作乱,但官员带头伙同地头蛇私自买卖炭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一方面失望于曾经那般心性坚韧的霍不舟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另一方面也愈发确定了自己要和离要离开霍府。
离开霍府那天,我去见鹊鹊儿。
我问她:“所以你跟着他回来,是想报复顶替我?”
她说:“夫人,你猜呢?”
我就大概明白了。
她不是冲我来的。
她是冲霍不舟来的。
她怨霍不舟那样对她。
所以一路跟来京城。
我离开霍府那天。
霍不舟接到急信出府。
应该就是青州那边出了问题。
而这个问题,很大可能,是鹊鹊儿一手算计的。
她能被安排着故意接近霍不舟,成为霍不舟和某些“炭贩子”之间的“桥梁”,自然留了什么后手,非常有能力算计霍不舟。
我离开霍府后,鹊鹊儿跟霍不舟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无从得知。
但我猜测。
鹊鹊儿被霍不舟亲手杀掉,一定跟青州那边有关。
……我还以为。
霍不舟不爱我,起码是移情别恋爱着鹊鹊儿的。
鹊鹊儿的死,是霍府一个小厮发现的。
据说尸体都僵了。
那个小厮去给鹊鹊儿送小厨房的菜。
才发现小院里安静得可怕。
一进屋只看到挺着肚子被生生掐死的鹊鹊儿。
直到死之前。
鹊鹊儿还捂着大肚子癫狂发笑。
当朝侍郎杀人后潜逃。
同时青州炭矿的事情也被揭了出来。
这些加在一起不可谓不令人哗然。
官家震怒,下令严查。
我娘听了消息拍拍胸口说,真是后怕,还好那天你回来了。
我爹嘱咐我近几天千万不要出府。
霍不舟一直都没有再出现。
为此,京城内全城戒严。
闹得人心惶惶。
到月中的时候。
我终于说服我爹娘,让我出府。
我去了城郊的寺里上香。
从寺里出来时,我被人从后捂住口鼻掳走。
我知道。
是霍不舟。
在他杀了鹊鹊儿后。
我应该是他第一个想见的人吧。
毕竟他身边也实在再没有别的人了。
霍不舟将我拖至后山。
不巧。
后山正有官兵埋伏他。
我说:“霍不舟,你逃不掉了。”
霍不舟说:“我知道,夫人,我来只是为了见你。”
霍不舟被抓的毫无悬念。
他只是一个文臣,并非武将。
杀人后潜逃数日已算擅逃。
如今被层层包围,他插翅难飞。
霍不舟被暂时收押。
而青州炭矿的案子还待细查。
霍不舟被收押的第二日。
京城来人跟我爹商谈了一上午。
因为霍不舟想再见见我,随后才肯全盘交待。
我爹没同意。
我娘更是三令五申不许我去。
但出于好奇,我还是去了。
我想知道,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见我的。
我去见霍不舟时。
霍不舟正盘腿席地而坐。
如果不看清场合。
我真要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霍不舟。
“霍不舟,”我叫他,“你找我来做什么?”
霍不舟闻声抬眼看我,他说:“夫人,你来了。”
我不得不告诉他:“我同你已经和离了。”
他目光一凛,说:“我没同意和离。”
我好心解答:“抓你有功,官家亲赐我与你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霍不舟原先气定神闲的表象被撕下,他哑然片刻,几乎咬着牙说:“你不爱我了吗?”
我说:“这话该问你自己,从你去了青州开始,你还爱我吗?或者说,你还是以前那个霍不舟吗?”
牢内静谧许久。
霍不舟似是不甘地说:“我是爱你的,阿谣。”
他的表情不似作假。
但话的内容又偏偏没什么可信度。
霍不舟终于开始剖白他的内心。
他说:
“在去青州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能一展抱负。”
“但只是因为政见不同,我就被排挤外放。”
“我曾以为,我那样艰难地一步步走来,能同你彼此相爱成婚,还走上了实现自己抱负的路——”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
“但外放青州,令我的路出现了那么一丝一毫的偏差。”
“阿谣,我也希望我能配得上你。”
“我不用再剥离掉你的出身安慰自己,安慰自己起码这样看来你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失笑:“霍不舟,你已经不是从前的霍不舟了。”
从前的霍不舟光风霁月,心怀天下,文章锦绣而心性坚韧。
从青州回来的霍不舟汲汲营营,早已忘了自己的爱人,忘了自己牵挂的天下。
“你爱我,也不爱我。”
“就像你喜欢鹊鹊儿,但又喜欢的不是她本身。”
“你私心想要我有像鹊鹊儿那样的出身,又想要鹊鹊儿是我这样的人。”
……
“霍不舟,要是我从来都没有遇见你多好。”
“或者,你还是从前那个霍不舟就好了。”
霍不舟顺着我的话,好像也看到曾经的自己。
他说:“……我不是了。”
他涩着嗓音说:“我不是了。”
离开前。
他又跟我说:“外放青州前,我曾偷听到有人奚落你,说你出身好又如何还不是嫁了那样的一个男人……”
“我以为,即便去了青州,我仍有机会让你……”
“霍不舟,”我打断他,“你知道我向来不在乎这些,你要建功立业不必拿我当说辞,也不要在自己失败后还将原因可笑地归结为‘都是为了我’。”
霍不舟脸色灰败着,终于说不出话来。
青州炭矿案最终真相大白。
主使者在青州拥有盘根错节的力量。
每个转任青州的官员都是他们觊觎的目标。
先前也不是没有过霍不舟这样的先例。
只是先前的目标没有鹊鹊儿那样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决然美色。
霍不舟杀鹊鹊儿。
是因为青州的旧迹曝光,鹊鹊儿打算跟他鱼死网破。
霍不舟没料想到一直像菟丝花一样的鹊鹊儿能做出这种事,自然毫无防备。
再加上,霍不舟做惯了好人,他哪里能做得了坏人呢。
所以。
青州炭矿案被揭露是迟早的事情。
后记
霍不舟被官家赐了死罪。
他行刑当天。
官家亲赐的他的那封和离书,被人放在了面前的地上。
头颅滚落后。
尘土飞起。
霍不舟短暂回到了过去。
那时他还餐风露宿,想着要如何来京城求学。
后来一次诗会。
他在那里遇到了他未来的夫人。
夫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唐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