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我的父亲母亲

东亚二战经典探秘 2024-02-26 16:36:55

作者:金宇澄 来源:《作家文摘》

一切已归为平静

文 | 金宇澄

金宇澄和胡歌 《繁花》剧照

#01

我母亲说,我父亲以前喜欢逛旧家具店,1948年在苏州买了一个边沿与四脚都透雕梅花的旧圆桌,另一个柚木旧圆台,请店家刨平了台面,上漆,木纹很漂亮。那梅花桌子是1966年抄走的,柚木圆台一直在家,现放着我的笔记本电脑。

父亲1948年在苏州买的圆桌,现摆着金宇澄的电脑,在这里,他完成了《繁花》

1990年,父亲在卢湾区一旧家具店橱窗里,看到三张日本式矮桌,样式相同,三张相叠在一起,他走进店堂,穿过旧家具夹弄,看这三张暗褐色矮桌。店老板一般“识相”,注重来客年龄、打扮、神色,不讲话。父亲想打听什么,但没作声,最后怏怏出来,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一定是日本租界的东西。”他对母亲说。

他的两颊早有了老年斑,这位昔日的抗日志士,早已失去敏锐谈锋,即使看到熟悉的“地下党”电视剧,一般在沙发里坐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02

他曾是上海“沦陷”期的中共情报人员,常年西装革履,经常也身无分文,为失业苦恼。

出事那年,是因为“日共”某组织在东京暴露,很快影响到了上海的系统。某个深夜,父亲与他的“堂兄”——他的单线联系人同时被捕。警车驶近四川路桥堍,“堂兄”突破车门跳车,摔成重伤。他被押到宪兵司令部(今四川路桥信谊药厂),由东京警视厅来人严刑审讯。他记住“堂兄”摔得血肉模糊的脸,始终坚称自己由金华来沪探亲,不明堂兄近况,本埠不认识其他人。

金宇澄父亲(二十八岁,《时事新报》记者)与母亲(二十岁,复旦大学中文系大二学生), 恋爱期间在太湖留影。1947年4月7日

金华是国民党地区,他讲出很多金华细节,但不会说金华方言,所幸东京人员疏忽这个最重要的破绽。翌日,他被押往日军医院对质,堂兄已奄奄一息,只微微捏了他的手。两天后,“堂兄”在医院去世。

随后的一年,他被囚禁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有天傍晚,他听到一日本看守的低声哼唱,经过面前的铁栅,歌词为俄文。静坐狱中,歌声出自一敌方士兵之口,包括词句的全部含义,他深感惊异。断断续续的《伏尔加船夫曲》,熟悉的旋律送入他的耳鼓,正是日苏最敏感时期,这个年轻日本兵参战之前干什么,是学生?现实的隔阂,在熟知的歌声中搅动,产生难言的感受。

金宇澄父亲1943-1944年在南市监狱、杭州监狱给友人的信,涉及最多的内容是“饥寒交迫”

次年,他被解至上海南市(南车站路)监狱。一年后,解至杭州监狱。附近监室,囚禁不少身份复杂的英、美籍男女,基本已失去西人风度,绒线衣和洋装每个缝隙里,蠕动密密麻麻的蚤子,除了押走几个之外,不久都饿死了,没人管。这期间,他得患重症伤寒、败血症、肺病、关节炎,头发大把脱落。所幸监外几位好友的接济,多方搭救,一年后被狱卒背出门来,保外就医。

他得以重返上海人间。他依旧是情报系统必要的一环,他的联系人在法国公园、DDS,以及三官堂桥的棚户里等他。日本宣布投降的那天晚上,是他和朋友庆祝胜利的狂欢之夜,一群青年人开怀痛饮,在路上漫无目的闲逛,高声谈笑,无所顾忌。

#03

父亲的两个大书橱,装有不少共产国际著作,列宁、斯大林文集,包括多本政论剪报,线装本旧诗词,初版红布封套《鲁迅全集》是母亲买的,与之相配是父亲的《饿乡游记》、蓝丝绒面《海上述林》。他的阅读兴趣一直与时代同步,四十年代是高尔基《克里穆·萨木金的一生》,五十年代除了《静静的顿河》,还有《三个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机站站长和女总农艺师》等苏式主旋律小说。

他钟爱和敬佩俄国画家列宾的作品,有多本中译苏联美术评论,对苏联文化完全接受,包括苏联大马戏团、钢琴家和乌兰诺娃来沪演出,都清晰地记得,保存那些并不显眼的节目单。

1950年10月,父亲和母亲留影于外滩黄浦江船中,也在此时,组织上批准他们结婚。

1978年,运动结束开始“落实政策”,父亲和母亲的日记及几大册照相簿都已发还,盘子和零星器物自然不知去向。某一日,父亲接到通知,让他带了当年结具的被抄清单,到上海龙华机场认领图书。父亲和我兴冲冲赶到那个巨大的飞机库,发现库内是一个满眼旧书破纸的超大型堆栈,人头攒动,尘灰飞扬。

无数的人,无数双手,在无数的书册中翻寻,空气充满了旧纸霉味。他立刻就明白了,此番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书,找不到他喜欢的一巨册铜版纸《浮士德百图》。四周都是书主,人头攒动,满眼是书,曾经一本一本从全市各个书橱里取出,由黄鱼车或汽车,敲锣打鼓运至四面八方封存的书,汇集到这个杂乱高广的所在。

《回望》中金宇澄父亲的早年信件照片

书与主人间的联系早就彻底割断了,每个来者此刻都念想着过去,这座大库确实也盛满了过去,但只是一种复杂堆叠、深不见底的破碎回忆,每人要找的每一页字纸,已熬煮于目眩神乱的漩涡之中,必与主人无缘了。

没有预期的喜悦,父亲兴意阑珊,说他不拿超过原值的图书,包括他认定的好书,因此飞机库带回的大多是便宜版本。即使这样,细翻这几大捆旧册,看到藏书印、私人便条、剪报、某页的一丝头发,都叫他不安。一本《给初学画者的信》(苏联赫拉帕科夫斯基著,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版),藏书印“墨海”,双框白文。扉页是主人匆匆的钢笔字迹:

支援官亭抗旱归来路过书店,见而购之。   王坚强65.3补记

《给初学者的信》--白文印“墨海”,扉页钢笔字:“支援官亭抗旱归来,路过书店,见而购之,王坚强,65·3补记。”

没有主人地址。

王坚强,这个人在还是死了?父亲说。

到1982年,这叠读书笔记被他包了牛皮纸,贴一标签“《扫闲堂笔记》”束之高阁。以后,橱里摆了他和母亲从西安、昆明、桂林带回的小纪念品。我曾给他一火山石,他也贴一小纸“1988 .8.1,长白山”(我上山之日),放在一起。

橱里一直摆有他和我母亲的合影。那时他们年轻,多有神采,凝视前方的人生,仿佛无一丝忧愁,他们是热爱生活的一对。

其实拍摄这年的之前,父亲奉命回苏北解放区接受审查,母亲在复旦上大二,不知听了哪个同学的话,想去北方解放区,她的资本家哥哥大惊失色,赶到北火车站,将她从即刻开动的火车上拖回来,关在家里一个月。

#04

一切都归于平静了,现在他们都戴老花镜,银发满头。寒冷的雨雪即将来临之时,父亲辗转不能入眠,狱中旧伤隐隐作痛,母亲一直是热心的报刊读者和离休组织开会对象,他们身体还算硬朗,没有和孩子住在一起。

有一天早晨,父亲摘了菜,喝了一杯茶,后来对母亲说,今天不吃菜了。母亲没听清,去厨房才发现,父亲已把豌豆苗装到黑袋子里,丢进了十二层的垃圾通道,无法找回,摘剩的枝梗都盛在塑料篮子中……

金宇澄父母

离休后的第二年,父亲见到了情报系统的老上级。1949年后,这位老人即禁锢于江西某农场,直到八十年代平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忽然变为享受相当级别待遇的一位老干部,但他没有任何同事和朋友,有时被司机开车送到一个重要会场去,发现谁也不认识,只能回来。

父亲同老人晤面那天,颇有1949年前接头的色彩,两人坐在静安公园一个茶室,凑得很近,压低声音说话。父亲说,老人讲话方式和语言,仍然是解放前那一套,像没受过解放后政治教育和学习,甚至夹杂江西老农的词汇。

在“白区工作”岁月里,老人是一个重要的存在,是父亲最崇拜的领导之一,广交三教九流朋友,面对双重或三重间谍(情报如生意,做苏联情报、轴心国情报、日本情报、国共两党情报)游刃有余,精通几国语言,衣着考究,用一个古董锡兰银烟盒,海泡石烟斗,喝咖啡、下午茶,每夜收听同盟国新闻短波,密切关注时局。

一切都变了,老人从尘封几十年的箱笼里,取出陈旧的英国斜纹呢大氅,压满皱褶的呢帽,手里的“司的克”早已经不见,改由他儿子在四川买的竹杖。他时常恍惚以为还在1948或1950年,清醒时却讲,现在一切都好了,只是没朋友,没事做。

父亲说,他要做的事,四十年前已做完了。

全家合影,1962年春节

那一段时期,父亲每隔一天就收到一张双面蝇头小字的明信片,他当夜必定也是密密写满了一张,回寄对方。这是南京老友寄来的,南京明信片为竖写中式,父亲是西式横写,一来一往,不亦乐乎。这位老友当年搭救父亲出狱,但在1949年至“文革”却疏于往来,不知怎么接上了联系,相互在信里做旧诗,讲无数的旧话。这种赤裸文字的卡片,在小辈眼里是过时和怪异的。

几年之后,老友去世。明信片无法收寄,父亲丧失了观看蝇头手书的机会,出门的次数更少了,但是他有一部缩字本《廿四史》,每天用放大镜看这些细小的印刷体。

在老境中,友人终将一一离去,各奔归途。他们密切交往的过程,结束在双方无法走动,依赖信件或电话的时期。然后是勉强的一次或几次探病,最终面临讣告,对方也就成了一则不再使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某年冬季,父亲见到一位不速之客,当年同学的小儿子,同学在1966年死于非命,现在见到晚辈,父亲非常喜悦。

来人是外地中学教员,瘦弱,中等身材,衣着朴素,典型的白面书生,来沪出差,萌生了探望的想法。他带来一本回忆集,收有我父亲的文章,父亲的地址,是按书中介绍的作者单位打听到的,很不容易。

父亲。1980,曹杨新村。

我父母都很高兴,招待这位远方的“外侄”。年轻人儒雅,礼貌,话音不高,母亲听不太清楚,只是说我父亲那次饮了不少酒,讲了不少关于过去的动感情的话,从没见他这么高兴和激动过。

父亲认为,这是一位非常了解父辈历史的青年,看法很有见地,做中学教师有点委屈了。

客人供职的中学,在外地某镇,抓教育不力,教师发不出多少工资,这次来上海,担负了联系“希望工程”的任务。父亲立刻答应想办法,写了几个单位地址和电话号码,依此可以找一些人,相信是有用的。

就这样,两代人联系在一次午饭中。下午四时,客人告辞,我的父母坚持送客至楼下,一再嘱咐,有暇一定再来坐,希望还能见面。

1971年,金宇澄(右)和他的哥哥(金芒)摄于黑龙江嫩江农场

三天后,父亲接到一老朋友电话,说家中也接待了这位外地教员,对老一辈人的往事,对方极其熟悉。父亲哑然,之后整个下午,父亲按那天给出的地址,一个一个通电话,对方均表示没见过这个小镇教员,无人联系“希望工程”之事。

这位儒雅的白面书生,去到哪里了。

事后母亲说,那天临走,年轻人说回乡没有车资,父亲给了他一笔钱。这事使我们不安了。

我大哥希望父母去外地休养一段日子,或考虑和儿子住,至少不再冒冒失失,把一个陌生人接到家里来,钱是小事,出其他问题就麻烦了。两个老人,都不能出事,是否要报案?请派出所分析一下?那天父亲开出的电话地址,要赶紧通知到对方。

1989年(右起)赵本夫、李锐、周介人、吴亮、王安忆、李庆西、谢友鄞、史铁生、金宇澄

父亲没说什么,大家都呆呆地看着他,等他说话,提供什么线索。

“这年轻人还不错,也许是缺钱。”父亲最后说。

父亲的判断,或许是对的,直到今天,再也没有新事发生。只是从此,他不再提往事了,提这个青年。

【来源:《回望·修订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责编:尹子

审校:娜拉

终审:孔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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