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于12月4日辞世,并事先拍摄短影片,以感性方式娓娓道来她对生命尊严的看法。画面有山有水,配乐是弘一法师作词的《送别》。
她以优美方式离世,并以身体为表演剧场,可说是贯彻其一生的信仰。
写爱情小说与影视改编是她的事业,而爱情则是她的志业与信仰。
她的小说与影视作品常被批评做作,现实人生的感情与婚姻也同样戏剧化,这值得我们探讨,她的一生如何以文字与经历进行表演,堆叠出女性身份的多重意义。
她红遍华人世界,其“琼瑶美学”,也让作品直接或迂回的与时代氛围共振。
琼瑶作品可分为早期(60年代)、中期(70年代)、没落期(80年代),以及再崛起(90年代),以下逐一分析,最后探讨“早期”与“再崛起”阶段。
琼瑶早期作品以小说为主、电影次之;中期作品小说与电影相辅相成,二者并列,发挥相乘效果;
没落期小说与电影都不红;
再崛起以湖南卫视出发,拍成清宫主题的连续剧,集数众多,小说退居次要,甚至有人帮忙撰稿,不全然是琼瑶亲自创作。
琼瑶出生于四川成都,童年经历中日战争,由家乡逃难到重庆。
二战结束后则是内战,她与家人再度迁移,来到台湾省,此后一生定居台北市。
这种颠沛流离的经历,成为她早期小说的背景,以及故事发展的推动力。代表作有《烟雨蒙蒙》、《几度夕阳红》。
较少人知的类似作品还有《六个梦》《幸运草》《菟丝花》等。
60年代,台湾文坛以外省人的怀乡作品为主旋律,最具影响力的是白先勇的《台北人》。
白先勇享有崇高的文学大师地位,而琼瑶则是畅销作家,本文将二者并列,并非企图抬高琼瑶地位,而是阐述这一世代作家共同的经验,如何演变出大相径庭的风格。
琼瑶以浓稠的笔调与耽美的风格,书写战乱下的家庭的离散、亲情的失落、爱情的追求。战争创伤成为书写爱情的动力——爱情才能找到保护你的人。
而耽美风格则让严肃的历史退出爱情展演的舞台,转化历史的沉重与伤痛。
她又加入时代的元素,以年轻人为主角,其父母辈纠结于过去的感情恩怨,由年轻一代弥补上一代爱情的失落。
她的小说畅销,意味着她的读者同时包含各种不同阶级、性别。
台湾省的女性读者,迷醉于爱情的悲欢离合,也经由她优美流畅、简单易懂的文字,了解台湾过去的历史。
当时台湾文坛还没有清楚的分类,学术界的评论机制尚未建立,各种书写类型与发表管道,提供读者不同的阅读经验。
琼瑶首部小说《窗外》,发表于《皇冠》,那是一本商业性质、雅俗共赏的杂志。
以台大外文系为班底的《现代文学》,由白先勇创办,主要是现代主义文学。而许多公家机构如台铁,或是国民党的附属机构,也有自己的刊物。琼瑶作品的畅销,带动文学商业化的风气。
当时的畅销作家还有金杏枝、禹其民,但由于他们的作品较少被改编为影视作品,这两位畅销作家逐渐被淡忘。
当文坛对于畅销小说与文学商业化的态度还处于暧昧不明的态度,但很快地掌握到这个风潮,改编琼瑶小说,再加入更具体的民国史,以爱情来包装思想,形成独特的健康写实片。
以琼瑶的《婉君表妹》为例,这篇短篇小说收录于《六个梦》,内容是婉君与三个表兄弟一起长大,相处和乐。
成年后,三兄弟都爱上婉君。老二相信自由恋爱,也在校园参与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读书会,老师还带着学生合唱爱国歌曲,这都是原著所没有的。
老二则因感情受挫而离家出走,加入黄埔军校,参与北伐抗日。
爱情叙事与爱国主义似乎无缝接轨的结合起来。
但是结尾并非爱国与爱情两全,而是三兄弟皆离家出走,独留婉君孤身一人,成为家国大叙事中的缝隙,幽微展现女性被排除于公领域。很吊诡地,从感情共鸣而言,观众在乎的是婉君情归何处,反而是那位报国的二哥消失于银幕。
琼瑶对历史过往的凝望方式,既充满悲痛与创伤,又同时是青春的美好回忆,以耽美风格回应历史创伤,我将其称为“宝岛美学”。
过去永远没过去,它一再复返,并于90年代在电视连续剧呈现以清朝宫廷背景的爱情故事,为两岸观众召唤失落的清宫记忆。
在60年代,文化资源极为贫乏,台湾省城乡差距很大。
70年代台湾省经济起飞,琼瑶个人也因为之前的畅销书籍而在个人生活享有优渥的物质条件。
她摆脱历史的阴影与悲剧的情节,有意识地创造影片中明亮的色彩与大团圆的结局。
小说中的男主角大多来自富裕背景,从事茶园、纺织、交通运输、化学公司等行业。
在《心有千千结》一片,男主角继承父亲负债的纺织公司,努力经营,一年内转亏为盈。
片中出现纺织厂的场景,以及女工埋首工作的画面。
琼瑶常被批评为脱离现实,但其实她小说的有钱人来自怎样的产业,皆反映当时台湾的工商样貌。
特别是纺织业,是台湾省对美出口的大宗,其重要性,有如今日的半导体产业。
此外,琼瑶也开始探索具当代性的社会议题,例如《碧云天》中女主角的不孕。
而琼瑶对此议题的解决方式是旧时代的借腹生子,实为旧时代对贫穷女性的压榨。
但琼瑶以其一贯的耽美风格,将借腹生子的行为,描写成贫苦女主角对女老师与师丈的“报恩”。
70年代她与丈夫平鑫涛创立巨星公司,琼瑶亲自涉入导演的挑选、改编电影剧本、找知名的作曲者与歌星。
她的电影以唯美的画面配上动人的主题曲,对观众来说,是视听上的享受,释放工作的压力,并透过电影画面制造自己的梦幻。
如前所述,70年代纺织业兴起,还有高雄市的加工出口区大量的女工,这些琼瑶片满足了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不是说她们无法区分幻想与现实,而是梦想可形成改善生活条件的驱力。她们知道自己不会碰到富家子弟而嫁入豪门,但至少她可以想像脱离父母的相亲、寻找自由恋爱的可能性,有朝一日,拥有自己的婚姻、家庭及住所。
在《彩霞满天》一片中,男女主角经济拮据,仍可租到顶楼木屋,以植物与布帘布置,并穷到只能买一杯甘蔗汁两人共享。
说琼瑶世界就是富豪的世界,这并不公平。
过去10年来,我陆陆续续碰到各式背景的人,主动与我分享他们为何喜欢阅读琼瑶作品。上大学的时候一位交换生朋友告诉我,他的中文程度不好,求学跟不上进度,就是借着阅读琼瑶,让他的中文能力快速提升。我们以为男性会选择武侠小说,但是相较于武侠小说,琼瑶反而更贴近现实。
现在看来,许多精英知识分子在批评琼瑶作品为“庸俗的小说”,忽略社会阶层化对阅读资源的不平均分配。对于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群体,“阅读”本身就是极为不易而需要努力的行为;
阅读琼瑶,这个行为本身类似享用奢侈品的概念。
80年代,琼瑶开始尝试处理社会议题,但未获重视。
《失火的天堂》描述孤女被继父家暴与性侵。
《匆匆、太匆匆》的女主角在男主角当兵后步入社会,有了更宽广的眼界,因而主动提出分手。
众人以为琼瑶时代没落了,但她在1987年与华视合作,将早期经典作品《庭院深深》改编为电视连续剧,造成轰动。谁又能料到她与丈夫平鑫涛洞烛先机,在内地改革开放后,迅速进军内地电视产业呢?
90年代内地电视产业刚兴起,欠缺资金、人才、技术。
琼瑶回到家乡湖南,展开与湖南卫视长达十年的合作,推出《梅花三弄》《还珠格格》《又见一帘幽梦》等多部电视剧。这些电视剧在内地大红,许多女性深受琼瑶影响,追求自由恋爱。
在内地,80后是第一批吃这个“福利的人。他们向往自由与独立,琼瑶小说与电视剧最能符合这种渴望解放的心灵。
其实,琼瑶之所以在60-80年代在台湾畅销,也是基于类似的社会背景下所产生的心灵渴求。
以电视连续剧来呈现清宫,如今是家常便饭,但这是琼瑶带动的旋风;
以磅礡气势的外景、精致的宫廷内景、繁复的妆容与服饰,掀起内地观众对清朝想像的热烈反响。
”80后“这个时代步入成年、进入职场后,不再迷恋琼瑶,却也以怀旧心态看待天真的青春岁月。
无论是在台湾或在内地,喜欢琼瑶、冷淡以对、回顾青春是三个不同的阶段。
琼瑶兼具时尚与怀旧过时两种模式。
70年代的餐厅、咖啡厅、舞厅、夜总会,以及穿长靴、戴墨镜、穿比基尼的林青霞,可谓时尚指标。
但是,新的时尚很快被取而代之,表演方式夸张的琼瑶剧成为大众嘲笑调侃的对象,却也勾起我们对当年二秦二林——秦汉、秦祥林、林凤娇、林青霞。
天然的巨星气质的怀念,这些怀念对象还包括邓丽君、凤飞飞、刘文正等知名歌星。
而70年代的电影,以两个小时来呈现一个故事,恰到好处。
至于1987年以后的电视连续剧,集数众多,铺陈冗长,但由其畅销程度,可知一定有可取之处,只是我无暇研究,也就无法深入分析批评。
实际上,我们必须把小说的琼瑶、电影的琼瑶、电视连续剧的琼瑶、真实人生中也在逐梦的琼瑶分开来看,那是相当不同的文化产品。
所有琼瑶文字与影视产品的集合体,仍有一贯的特质:耽美、夸饰、宝岛美学。
宝岛美学就是以耽美与夸饰为基调,以浓烈的感情与鲜艳的色彩,经由艺术、文学、流行文化进而建立文学体系。
她建立了小说、影视、流行音乐、明星的文化综合体,在日益竞争而多元化的文化产业,这种现象恐怕不会再出现。
无论是喜欢她,或是讨厌她,人们都是此文化综合体的一员。
现在的年轻人,出生于千禧年以后,成长过程已无琼瑶痕迹。他们是日韩流行文化下长大的时代,也让琼瑶时代画下句点。
而琼瑶本人,也自愿辞世,让这个句点,透过其仪式性死亡与唯美短影片,暂时成为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