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基永读《正仓院里的唐故事》|唐风鸿印奈良秋

信息周末 2024-09-24 14:31:10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扬之水。秦颖 | 摄影。

中国是文物之渊薮,三代以还,地上地下的文物不胜枚举,唐代更无论矣。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国际汉学界讨论唐代文物,多举日本正仓院作为标准器物,此无他,一则中国有数十年对外封闭,外人难得涉足;二则正仓院所藏有信史可查的唐代文物标准器,没有经历任何战火和掠夺,这不仅在日本,在人类历史上,都堪称奇迹。

公元八世纪中期,日本圣武天皇驾崩之后,光明皇后为了纪念先帝,将天皇生前最喜爱的宝物和用品、文件等捐赠给奈良的东大寺,并建设“正仓院”收藏,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奈良,当时懵然不知正仓院的大展,只是慕其名,去看了一次建筑,那是一座底部架空的干栏式木构巨屋,分为三开间,即储存天皇御物的北仓、中仓,和储存寺院文档的南仓。当时正处于中国唐代中期,正仓院的收藏历来由皇室和寺院担任看管,不仅千年未受破坏,更重要的是连当时收入寺院的账本都保存下来,账本中清晰地记录了唐代人对各种文物的名称,这使得正仓院文物比起中国丰富的出土文物更加具有指标意义。

《正仓院里的唐故事》,扬之水著,上海书画出版社,2024。

正仓院宝物在世界文物爱好者心中是神秘的所在,寺院历代保持有深秋时节将藏品晾晒防虫的传统。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每年一次在深秋的“晒宝”转化成在奈良博物馆的展览,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正仓院展。2014年以来,我多次侍扬之水伉俪在秋季游奈良并且畅观正仓院大展。其感受和收获,用“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也是远不足形容的。水公(读书人对扬之水先生的尊称)新作《正仓院里的唐故事》刚刚收到,装帧印制一如既往的精美,还附上了一枚细小的藏书票,水公用细如绿豆的小字写上《小雅》的一句“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令人思绪回到那一卷卷深秋的东瀛画面。

日本正仓院金银平纹琴人物图。

水公待人接物很有老北京那种朴实风度,不仅没有架子,而且偶尔会开玩笑。对于餐饮一概没有要求,唯有对于学术格外认真。每次进展览厅,灯光调得很昏暗,日本游客虽然拥挤但是很有秩序,很多重要的展品,往往需要长时间排队才能看上几分钟。水公跟着大伙一起排队,到了展柜前,她看得格外认真,由于展厅一律不能拍照,只可以用眼睛“记录”细节,这时候她一脸的仔细,生怕漏掉一处细节。在书中,这些细节被她一一还原。她具有作为一名杰出学者最重要的品格,就是严谨的记录和整理。在这部小书里面,可以看到,即使是图录之中不容易看清楚的一些细节,她也敏锐地指出这其中包含的信息,像著名的“金银平纹琴”图案之中,人物垫座的是一块小小的白色物,作者举出了《晋纪》中所言“康坐以鹿皮”,再配合传世的《高逸图》中人物座下也有这方物件,点出所垫正是鹿皮。又因正仓院所藏大部分是木竹象牙等容易腐烂的物事,而中国唐代丰富的墓葬中,多数只保存了金属和陶瓷,两者正好互相补充。正仓院所藏有一具不甚起眼的紫檀木“书几”,只有一根木棍支撑一个支架,作者发现这是唐初文人经常提到的“卧读书架”,而且,它的用途是版刻印刷发明之前,书籍仍然保持旋风式或者卷式装潢的实证。作者不仅有慧眼,且记性特强,她又举出了山西晋城博物馆所藏北齐造像碑座中,有一僧人的图像右侧,有一个看不甚清楚的经架,正是这种看书的架子。倘没有坚实的读书储备,初学者是无从左右逢源的。

日本正仓院紫檀金银绘书几。

水公的文字,如同唐代的文物一样,雕琢精美,布局匀称。在当代介绍文物的书中,堪称白眉。之前有人问我,读水公的书应从哪种入手,我往往举《终朝采蓝》,这是写唐宋词的小品,每篇都精致静雅,比其他写“家务事”(水公自谦之语)的书更容易读。这册新书正是庾信文章,越发古朴。例如这样一段:

魏晋六朝诗赋里的意象久经发酵,诗情从唐代工匠手底流泻出来,传统的游仙诗意,琴图便得其泰半,不过已然转为隐逸。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一面洛阳唐墓出土螺钿镜,中间二人对坐,各个头戴莲花冠,一人拨阮,一人手持酒盏作聆听状,身下铺着鹿皮荐,面前一个三足酒尊。垂螺小嬛捧物立在身后,仙鹤在下方闻音起舞,两边一对鸳鸯和三只小鸟。铺地的各色碎螺钿,今仅存花树间的星星点点,却可知原是铺满了整个画面的留白处而莹莹闪光。

这段叙事,摇曳生姿,声情并美,更应该指出的是作者运用的术语都是唐宋原词,如“鹿皮荐”“垂螺小嬛”,这些准确而古典的用词是熟读典籍之后的咳唾珠玉。这里再举一段精美小品:

玳瑁为蔓,螺钿嵌出花和叶,琥珀点缀于花蕾,两边花心上各一个手捧果盘的迦陵频迦,螺钿细施毛雕:花叶各镌纹理,又或于叶心雕画鸳鸯。人面鸟身的迦陵频迦长羽如鸾,眉心花钿,两颊笑靥,面若宫娃。

这一段文字骈丽兼备,读来俨然像《洞天清禄》,即使不喜欢看名物考证的读者,相信也能为之颔首。书中有三分一的部分,是历年的《观展日记》,虽然和名物考据无关,却能看到作者的日常生活。我几次随驾东游,水公对于住宿饮食,真的不甚讲究,除了早起和不吃晚饭之外,几乎没有别的规矩。但是日记中写到的观展,则一丝不苟,同一件器物,甚至分两天去端详尽兴。书中几次提到区区,琐碎而生动,然则我早已经忘却的一些小事,倒是非常符合我粗枝大叶的人设,录之以为本文之殿,也让读者发喙一番:

一路都听梁兄说他的飞机是下午三点二十五分起飞,那么还早得很,他说把你们送到南海铁路(往大阪机场的火车)售票处,然后我寄存行李,在大阪逛一逛。行至售票处,已是十点五十分,梁兄说索性我把火车票也买了吧,待我再确认一下,拿出手机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十三点二十五分起飞,比我们还早十五分钟!于是迅疾加买一张,五人一起冲上十一点五分发车的急行。三十五分钟至关西机场,半小时办好一应手续,一点四十分准时起飞。

梁基永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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