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上海影城不到400米的淮海西路和新华路路口,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最近这里已贴上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以下简称“上影节”)的海报,不时有路过的影迷停下来拍照。海报里显眼的“电影之城”四个字和金黄色的光晕背后,是上海四家老牌电影院的轮廓——兰心大戏院、国泰电影院、大光明电影院和上海影城。
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海报上印有上海四家老牌电影院的轮廓。作为最早开埠并接受西方文化的城市之一,上海有不少历史悠久、建筑风格独特的老电影院和老戏院,大光明电影院有着“远东第一影院”之称,兰心大戏院是上海第一座西式剧场,国泰电影院则是鲁迅和张爱玲曾光顾的电影院……这批电影院的硬件水平和上映影片的质量当时均属全国前列。兰心大戏院是上海第一座西式剧场。修缮后的兰心大戏院保留了原有外观特点。然而,历经数十甚至上百年的风雨后,这些建筑不免面临老旧、损坏等问题,也难以适应新时代的建筑规范与观影需求。因此,近几年,除了外滩万国建筑群 、武康大楼等标志性的历史建筑,具有公共文化服务属性的老戏院和老电影院也迎来了修复改造的热潮。除顺时更新以满足人们的城市文化生活需要之外,在City Walk的风潮之下,这些建筑还拥有成为网红打卡地的潜质,有机会为电影院经营带来更多益处。位于淮海中路、在金宇澄的小说《繁花》中被多次提及的国泰电影院今年1月宣布完成改造,恰好赶上了同名电视剧《繁花》的热播;上海影城SHO也在去年6月以新面貌重新对外开放,并连续两年承担上影节主会场的角色,本届上影节共有163场电影在此放映。上影节官方今年也联合携程推出了展映影院影迷扫街地图,并提供了一条覆盖10家经典影院的City Walk打卡路线。不过,电影院的修复改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建筑在历史上通常经历过多次翻修,所以,修复既受到其身份定位和历史材料留存的影响,也受到当下时代的影响,甚至包括一些意识形态的因素。01.建筑的身份决定修复的程度作为上影节主会场的上海影城SHO去年完成改造后重新开放,由于建筑外立面改动较大,一度引发争议。事实上,老建筑能在多大程度上被修复和改造,首先与建筑的“身份”相关——它是否属于优秀历史建筑或文物保护建筑。建于1931年、今年完成修复后重新回归上影节展映的国泰电影院属于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保护级别为二类,按照《上海市历史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2019 年修正本)》的规定,建筑的立面、结构体系、基本平面布局和有特色的内部装饰均不得改变。而上海影城SHO正是因为没有“身份”,才得以更大规模地改造和重修。
焕新后的国泰电影院容颜如“旧”。建筑本身及相关历史材料的留存程度也会影响修复的程度。上海建筑装饰(集团)设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装设计”)一级注册建筑师、国泰电影院改造项目负责人华而实向《第一财经》YiMagazine介绍,国泰电影院在历史上经历了多次改造,建筑内部原真性的材料、装饰等已几乎灭失,关于其原始状态的历史资料也不完整,难以找到对应参考。因此,国泰电影院的修缮更多是按照如今对建筑原本的风格——Art Deco(装饰艺术派)的理解和当下年轻人的审美来装修和翻新。翻新后的国泰电影院。同样由上装设计承担修缮工程设计的胜利电影院改动则要大得多。与长期作为电影院使用的国泰电影院不同,胜利电影院自1998年改为“胜利娱乐城”后就不再承担电影院功能,物业经营权也历经多次转手。2020年上装设计接手该项目时,建筑的内部设施已经被全部清空,对外完全封闭,成了一个闲置空间。参与该项目的建筑设计师胡凌昵和胡新诗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透露,当时建筑甚至一度要被拆除,因被发现是文物保护建筑,且业主有再利用的想法才得以重新规划。对于这样一个仅剩建筑主体的闲置空间,修缮工程不仅要恢复它的历史风貌,还要重新考虑它的功能,华而实将其称为“改造修缮”,国泰电影院则属于“保护性修缮”。如今留存下来的老建筑通常都在数十年的历史中经历了不止一次的改造和整修,建筑风格也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有. 所变迁。修复老建筑时究竟要将建筑“复原”为哪一个历史阶段的风貌,是修缮工作首先面临的问题。建于1928年的大光明电影院最初外观为古典主义风格,1933年重建时,建筑设计师邬达克将建筑外观更新为现代主义风格,立面的清水红砖圆柱也被部分拆除。上海章明建筑设计事务所的林澐博士在研究中回溯2008年大光明电影院的修复改造实践时指出,由于现有的关于1933年的大光明影院的历史资料最丰富,且1930年代是大光明电影院最为辉煌的时期,因此电影院1933年的样貌和风格成为后来修复的切入点。国泰电影院的室内空间布局经过了多次调整,但楼梯间基本维持了原有布局,保留相对完好,被列为重点保护部位。然而,设计团队在勘测调查中发现,多次改造导致楼梯间留存的历史痕迹和信息较为杂乱,比如同一个楼梯间的墙上就显示出不同的搭毛工艺,在修复前需要寻找和确认原始信息,考证哪一种形态和工艺才是最原始的状态。完成考证后先制作小样,经历史建筑保护事务中心等管理部门的确认后再实施修复。胡新诗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考证一般以现场遗留痕迹、历史照片为依据,参考历史图纸与相关人员口述,多方因素结合下综合判断,有时不同的考证材料之间也会存在冲突,设计团队就要与相关专家沟通评估最有可能的情况。“不管怎样,必须有一个依据来论证你这么修复的原因。对于有身份的建筑,改动每一处都需要经过认真考量。”胜利电影院自1928年由张志标创建后,先后经过德商、英商洋行、日本人、上海市政府等多方之手,其间还曾在战争中遭炮轰,历经多次重修,具有标志性的顶层的中式塔楼一度被拆除。1992年第二次大修时,建筑门面改建为圆形古堡状,融入了与原先的中国古典复兴风格不同的欧洲艺术风格。在历史分析的过程中,上装设计团队明确该建筑最重要的价值在于文化价值,考虑到胜利电影院及其所在的虹口区在历史上的电影文化氛围,团队最终决定按照建筑初建时,也就是上海电影繁荣发展、电影文化氛围最为浓厚时期的建筑风格予以修复。胜利电影院修缮前后外部空间对比。不过,就像林澐博士在研究中所说,确定恢复时点是一个简单但充满矛盾的工作,因为历史是多样的,并非那么纯粹和简单。尽管胜利电影院确定恢复初建时的风貌,但建筑原本的中国古典复兴风格在业内本就存在争议。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兴起传统古典建筑风格的复兴,这种风格通常采取中西结合的方法,在西式建筑中加入中国传统建筑元素,又被称为“折中的中国式建筑”,胜利电影院初建时顶层的中式塔楼就是这种风格的代表。关于修缮时是否要恢复塔楼,上装设计的修缮设计方案有过调整。在最初经专家评审通过的方案中,上装设计并未规划恢复塔楼,评审专家也认同这一时代产物未必符合当下,但在后续与管理部门和业主方的沟通中,有观点认为塔楼是整个建筑最有特色的记忆点之一,应予以恢复。上装设计经勘测和对比历年图纸后发现塔楼的塔身基本保留,具备恢复条件,最终将方案调整为恢复塔楼。胜利电影院修缮后恢复的塔楼。事实上,在这栋建筑上,塔楼的功能性作用少于其装饰性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塔楼的保留更符合当下“民族振兴”的意识形态。02建筑的功能适应性
在恢复老电影院外观形态的同时,更大的挑战在于老建筑内部的结构、电气、消防、设备等如何适应新的需求。新需求首先来自客观规范的要求,比如许多老建筑的消防系统设置都不符合现行的消防规范。而与居住类的老建筑不同,电影院属于人员密集的大型空间,消防要求更高。但由于老建筑的基本空间和结构无法变动,加入新的设备并不容易,还会进一步压缩建筑内可使用的空间。在国泰电影院和胜利电影院的修缮中,最难的部分均是暖通和消防等设备和管线的排布。据华而实介绍,国泰电影院原先的机械排烟系统安装在吊顶中,而根据现行规范,排烟系统的管道可以置于空间内,但排烟的机器必须安装于独立的机房中,电影院不得不为此开辟新的设备机房;体积较大的暖通管道也会压缩本就有限的室内高度,只能要求施工方尽量将暖通管道做扁以节省空间。即使如此,受制于既有条件的老建筑也很难完全符合现行的标准。国泰电影院与东侧国泰公寓的间距仅有4.56米,远小于现行规范中9米的要求,但两栋建筑均无法拆除。遇到这种情况,设计团队只能与相关管理部门共同探讨,特事特办。在无法调整建筑间距的情况下,国泰电影院最终在改造时将东侧立面的窗户全部调整为甲级防火窗,尽可能提升消防安全性。另一方面,建筑材料和修缮艺有时也需要更新以适应当下的使用需求。胜利电影院的木窗在修复时就改为了铝合金窗,原来由混凝土砌筑的栏杆也改为了铁质栏杆以保证荷载。由于难以考证建筑外立面所使用的原始材质,设计团队参考了当时其他建筑使用的类似材质,选择采用水洗砂粉刷墙面。此外,最为关键的改造需求在于电影院对空间的使用诉求。拥有胜利电影院主体建筑物业经营权的业主沈斌此前在电影制作行业工作,他希望将胜利电影院改造为以电影为主题的展示空间,而不仅仅是电影放映空间,足够宽敞的室内空间是他的主要诉求。胜利电影院修缮前后内部空间对比。为此,设计团队将每一层的设备用房统一置于建筑内靠后侧,并拆除了2002年改造时增加的楼梯间与电梯,改为三角形以节省空间。胡新诗介绍,建筑本身层高仅有两米多,楼梯既要考虑高度避免行人碰头,还要满足疏散要求的宽度,这在一个小的三角形楼梯间中实现难度较大,团队前后在现场多次调整才得以完成。观影体验的提升也是电影院改造的重要部分。国泰电影院虽然在空间布局上没有变动,但电影院方提出要调整观众座位的排距和观影视线,同时不希望座位数被削减太多,光学、声学等设备也需重新换新,增加杜比音响等。大光明电影院此前的改造也重新做了墙面吸声材料,以获得更好的音响效果。上海文广演艺集团电影项目总监于佳去年接受《第一财经》YiMagazine 采访时曾透露,集团旗下的美琪大戏院2017年改造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支持上影节展映及艺术电影的日常放映,因此改造时升级了支持4K分辨率和3D效果的放映机。不过,受制于老建筑本身的特性,即使经过了修复改造,许多老电影院在硬件设施和舒适度上也很难与后来新建的现代化电影院比肩。尤其是像兰心大戏院这样以戏剧演出功能为主、电影放映功能为辅的场馆,在观影体验上可能更逊一筹。在由观众自发共创的线上文档《2024上影节影院避坑指南》中,许多观众给大光明电影院提出意见,包括银幕太小、前后排座位坡度不够、字幕遮挡等问题。03.老建筑找到内容价值
各有特色的老建筑在修复时遇到的问题通常各有不同,少有能够共享借鉴的经验,大多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对于所有老建筑而言,修缮改造只是第一步,合理充分地利用,用丰富的内容充实空间本身,才能赋予它更长久的生命力。如今,改造后的大光明电影院、上海影城等电影院已再度成为上海影迷心目中的地标。除日常的院线电影放映外,大光明电影院还与上海艺术电影联盟合作举办了许多艺术影展,如墨西哥电影大师展、刘别谦作品回顾展等。上海影城的千人大厅则成为许多电影的首映礼、主创见面会和影迷包场观影的首选之地,影城大堂里29米长、6米宽的巨幅LED天幕是影片宣传和影迷打卡的重要点位。胜利电影院受限于建筑结构,改造后仅留下了一个位于一层的可容纳50人的小型放映厅,但这也让电影院有了更多可发挥的空间。去年法国导演吕克·贝松的电影《狗神》上映时,沈斌将电影院三层的空间布置成了吕克·贝松的影片海报展,并邀请到吕克·贝松前来路演宣传;陈可辛执导的电影《酱园弄》在附近的乍浦路取景拍摄时,胜利电影院将二、三层空间租给剧组作为演员化妆间和休息室。按照沈斌的设想,电影院二、三层未来将成为可用于展览、沙龙、发布会等活动的艺术空间。美琪大戏院目前约九成的档期仍用于戏剧演出,除承担部分艺术影展的放映和上影节展映外,并不放映院线片。这一方面是因为场馆档期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差异化竞争的考量。为吸引影迷,美琪大戏院和FANCL艺术中心(艺海剧院)推出了许多与电影相关的产品和活动,比如“口袋剧场”衍生品系列和“艺述电影”活动系列。其中,“艺述电影”活动通常会邀请电影创作者、策展人、研究者或评论家等,为观众开展特别讲座。“虽然电影在剧场的整体业务中占比不算多,剧场在电影放映上也不是那么专业,但我们还是想尽可能服务好影迷,为电影爱好者提供有纪念意义的产品和有拓展性的内容。”于佳说。上影节期间,不少电影院自制了周边衍生品向影迷发放,影迷通常需要凭借相应场馆和场次的电影票领取物料。美琪大戏院和艺海剧院在每场影片放映前会发放限量纪念票根,兰心大戏院则在上影节的10天里每天推出一期《兰心十日谈》特刊,其中刊登了兰心大戏院的当天影讯和历史旧闻。兰心大剧院推出的《兰心十日谈》特刊。对于观影体验相对逊色的老电影院而言,这不失为一种吸引观众的技巧。在设备越来越先进的商场电影院成为主流、IMAX和杜比等效果日益普及的当下,改造后的老电影院的确更需要思考自己的独特价值与竞争力。参考资料:林澐.上海大光明电影院修复改造的思考[J].建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