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你这鞋咋不穿了?擦得这么亮,就是旧了点,还挺结实的嘛。”老李蹲在地上,捡起我的鞋,拍了拍灰,小声问。
我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别问了,送人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1978年,我提干排长第二年。
那年,我24岁,工资从每月15块津贴涨到了52块。
这在当时算是块“大肥肉”了,可我心里清楚,家里还指着我这份工资过日子。
父亲早些年因病去世,母亲身体不好,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上学,家里穷得叮当响。
每月工资我只留8块在身上,剩下的都寄回家,连买块糖的闲钱都舍不得花。
提干后,连里给我发了套四兜军装,配了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
这双皮鞋,我可是宝贝得紧,连摸都不舍得多摸一下,平时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包着,藏在床底下,连新兵都知道“一排长有双新鞋”。
可谁知道,这双鞋后来让我一位老乡“借”走了。
这一借,就成了我记忆里最深的一件事。
那年5月,连里安排老兵们轮流回家探亲。
老乡徐安民,是三排的一个班长,比我大两岁,入伍时间比我早。
他人实在,话不多,平时干活踏实肯干,但日子过得紧巴巴。
他家在河北一个山沟沟里,父母年迈,弟弟妹妹年纪还小,家里负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听说这次探亲,他是要把婚事定下来。
探亲前一天晚上,老徐来了我宿舍。
他推开门的时候,脸上的笑硬得像冻住了一样,脚步也轻飘飘的,好像心里有事。
“坐。”我招呼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老葛……”他搓着手,半天才憋出一句,“能不能借我双鞋?”
我一愣,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看到他脚上的解放鞋已经裂开了口,鞋底也磨得发白。
我心里咯噔一下,猜到他想要什么,可还是装傻问:“啥样的鞋?”
他低下头,没吭声。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床底下一看,顿时明白了。
他是冲着我的新皮鞋来的。
说实话,那双鞋我一回都没穿过,平时就包着放在床底下,连尘土都没碰过。
可老徐的情况我不是不知道。
他这次回家要定婚,鞋都没有一双像样的,我要是不开这个口,心里怎么过得去?
我咬了咬牙,挤出一丝笑:“行了,你拿去穿吧,回来再给我带回来。”
老徐愣了,眼里有些湿润。
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这鞋还没穿过,我……这不合适。”
我一边把鞋递给他,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不合适啥?鞋不就拿来穿的吗?你穿着它,婚事肯定顺顺利利的。”
老徐嘴里还在推脱,脚却没挪动。
我干脆把鞋塞进他怀里,拍拍他的肩膀:“赶紧拿着滚吧,明儿早上车别迟了!”
他这才接过鞋,嘴里说了好几声“谢谢”,走的时候头低得快贴到胸口了。
看着他走出宿舍,我心里翻江倒海。
那双鞋,我是真舍不得。
可想到老徐穿着它定婚的样子,又觉得心里有点自豪,像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老徐探亲去了,连里日子照旧。
可半个月后,他提前回来了。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小雨,天边的乌云压得低低的,整个连队显得冷清。
我正蹲在连部门口修桌子,抬头一看,一个湿漉漉的人影从远处走来。
那人瘸着腿,走一步晃一下,像喝醉了酒。
等他走近了,我才看清是老徐。
我吓了一跳,赶紧丢下手里的工具,跑上去扶住他:“咋回事?你咋成这样了?”
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带着血痂,衣服上全是泥点子,头发乱得像鸟窝。
他咬着牙,一句话没说,低头把鞋从包里拿出来,往地上一放。
我低头一看,顿时傻眼了。
那双新皮鞋已经变了样,鞋面刮得全是道子,鞋底也破了,连鞋带都是断的。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窜上来,可看着他那副狼狈样,又硬生生把火压了下去。
“鞋咋成这样了?”我问。
他低头沉默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被人抢了。”
原来,老徐回村后,婚事谈得挺顺利。
可就在他回连的前一天,他穿着那双皮鞋去镇上买东西,半路碰上几个地痞流氓。
那些人见他穿得体面,硬说他“炫耀”,二话没说就揍了他一顿,把鞋给抢了去。
老徐打不过他们,鞋抢了,人也被推到沟里。
后来他托村里人帮忙找回鞋,可鞋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听完他的讲述,我心里堵得慌,一边为他委屈,一边又庆幸人没出大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鞋坏了能再买,人没事就行。”
老徐红着眼,低声说:“鞋我赔,等我攒够了钱就赔你。”
我笑了一下,摆摆手:“赔啥赔?你这不也是遇到事了吗?再说了,这鞋借你就是让你穿的,赔什么。”
他听了这话,眼圈更红了,但再没说啥。
这事过后,我也没再提那双鞋的事。
可谁知道,三个月后,老徐居然悄悄托人从家里带来一双新皮鞋送给我。
当时我瞪着那双鞋,心里五味杂陈。
后来他说什么也赔了我那双鞋,可这份情分,却让我记了一辈子。
后来老徐退伍了,回了老家。
听说他日子过得不错,婚事也顺顺利利的,家里还开了个小作坊,靠着双手日子过得红火。
我每次想起那双鞋,心里都觉得温暖。
鞋坏了没啥,战友情却在那一刻变得更加厚重。
不管日子多难,总有些东西,比脚上的鞋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