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京城人称为第一淑女,而我的姐姐被人笑话是第一泼妇。
我被她连累,恨不得她去死。
后来她溺死在冬日的河水里,手中还紧紧攥着我的长命锁。
我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位子。
第一章
常安死了。
她被人捞上来时,像个泡得发白的麻袋。
我忍不住转过头去,作呕的欲望冲得我眼眶发红。
常安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她像一颗野草,生命力旺盛得有些遭人厌烦。
我忍不住瞥向她的小腹。
八个月了。
隆起的小腹已经不再代表新生,反而像一座小小的坟堆,扎眼得很。
一尸两命,死状凄惨。
娘一边吐,一边哭。
不知道是在哭自己死了女儿,还是在哭死了个太子妃。
「二小姐,这是太子妃手上拿下来的东西。」
太子的贴身侍卫将一枚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是一枚银制的长命锁……
娘看了,扶着棺木长嚎一声,几欲昏厥。
「我的儿——」
「你的命好苦啊!」
「你走得早,连你心心念念的孩儿也没保住啊!」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棺木之中那张脸,五味杂陈。
娘以为这长命锁是常安为自己的孩儿打造的,但她不记得了,
姐姐出嫁前,我也丢了一枚长命锁。
我掌心摩挲着,分明是冰凉的触感,但是长命锁一侧凸起的「宁」字,
却像是火石一样,烙得我掌心发烫。
父亲的声音将我拉回。
他面色森冷,不见半点悲伤,真不像个刚死了女儿的父亲。
「你姐姐死得蹊跷。」
「但她终究是没保护好肚子里的皇嗣,也算有错。」
我闻言一愣,随即又扯了扯嘴角。
原来人在听到一些荒谬至极的话时,是会忍不住笑出来的。
「陛下和太子宽宏大量,愿意不追究我们常家的罪过。」
我轻轻颔首,眼神又止不住飘向那副棺木。
若世上真有厉鬼,常安恐怕现在就能坐起身来,狠狠掐死我们二人。
「阿宁,太子点了你做续弦。」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松了一口气,脸上扬起笑。
将那长命锁握在手中,坚硬的边角硌得我掌心生疼。
我朝父亲一拜,对他笑道。
「太子看重常家,愿不计前嫌,女儿自然欢喜的。」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终于爬上一点笑意,对我和缓了一些。
「你如此懂事,伺候太子是天大的福分。」
「虽然续弦说出去名声不好听,但那也是因你姐姐多生事端,连累了你。」
连累?
笑死,常安从出生起到死亡,连累我的事情何止这一件?
我又想起幼年时做过的那个梦,轻轻摇了摇头,驱赶了心中郁结的愤懑。
幸好,常安终于死了。
我觉得,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会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没有常安,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儿,
后来我嫁给了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甜蜜日子……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
很短,但是很真实。
以至于我每每醒来,都不愿意面对现实。
因为和梦里不一样,现实的世界对我过于残忍。
我的姐姐常安,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她总是想刻意和我亲近,却做出些让人不解的举动,
有时候我真怀疑她上辈子是个登徒浪子,孟婆汤没喝干净就投胎了。
年幼时她牵着我出去玩,只顾招猫逗狗,将我一个人丢在巷口,差点被采生的人捡了去。
再大些,家中请了女先生教书习字,她的字写得像狗爬,还爱翻墙逃课,
说书上都是些规训女人的狗屁道理,让我也不许学,
于是一起逃课的我俩就被上了一顿家法。
后来,我与她都算是名声在外。
常安是京城第一泼妇,我是京城第一淑女。
但饶是如此,受她连累也没多少人敢上门提亲。
她嘴里嚷嚷着不嫁也就算了,爹娘还得为我愁得掉头发。
可是不知怎地,偏生她勾搭上了太子,成了天家儿媳,气得我咬碎银牙。
分明受了梦中指引,在山下救了滚落的太子殿下的人是我,怎么好处让她捡了去。
故而在爹说让我给太子续弦时,我心中是欢喜的。
我想,除了常安,事情大约就会如我预想的一般发展下去吧。
常安的丧事和我的婚事都办得匆忙,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她还没过头七,我就被匆匆抬进了东宫,连吉时也没算。
但太子掀开我盖头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止不住心脏狂跳。
鼓点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耳膜,心动震耳欲聋。
楼至州一身红色喜服,在烛光掩映下称得清隽中又带有一丝柔情。
我不禁攥紧了身下锦被,嫣红从脖颈处蔓延。
他修长的指节与我的触碰时,脑袋里好像炸开了一朵朵烟花。
比元宵灯节的夜更绚烂晕人。
东宫的红烛实在耐烧,到了半夜依旧明亮。
我转身趴在床上,被豆大的烛光晃了眼。
楼至州轻笑一声,覆身而上,吹灭了蜡烛。
殿宇沉入暗夜中,只剩窗棂外悠悠的月光透进来。
黑暗中,他的声音夹杂了一丝沙哑。
「阿宁,孤终于得到你了。」
他温热的气息打在我而后,激起一阵酥麻。
我身躯一僵,缓缓转头看向他。
感受到我的不自然,楼至州轻笑一声。
「我知道,三年前救孤的是你,不是常安。」
他环在我腰间的手缓缓收紧。
「你救了孤,又匆匆跑开,孤只记得你脖子上挂着那枚长命锁。」
「后来常安带着长命锁来冒认了功劳,挟恩图报,孤才不得不娶了她。」
原来……他都知道啊。
「只是后来孤发现不对再派人去查时,早就木已成舟。」
「常安终究也是一个女子,再怎么样也是顾忌名声的。」
「被定亲又退婚,对她而言太过残忍。」
「阿宁,你怪我吗?」
他细密的吻落在了我的额头。
我怎么会不怪呢?
可该怪的不是楼至州,而是常安。
我往他怀里更钻深了些,生怕这又是我的一场梦境。
「妾不怪您。」
我攀上他宽厚的背。
幸好,幸好一切都来得及。
「殿下,姐姐没能为您诞下孩子,您可会失望?」
幽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娶她本就并非我愿。」
「这孩子没到世上受苦,也是一件好事。」
我低垂了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难掩笑意。
我苦命的小外甥啊,你瞧呢,连你的爹爹都不欢迎你呢。
在东宫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舒坦。
抛却成亲那一晚的耳鬓厮磨,我与太子终究是有相敬如宾,少了些新婚夫妻之间的亲昵。
娘听了我的担忧,不禁掩嘴调笑起来。
「哎呦我的儿啊,你是新婚燕尔,可这太子殿下可不是头婚啦!」
她面色红润,身上头上首饰都换了一茬,似乎常安的死就像灶头飘去的一缕青烟。
「你也是时候稳重些,要抓住太子的心,给他生个儿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下意思地摸向了肚子,苦笑一声。
「哪有这么容易呢?」
「就连姐姐当年也是入府快两年才怀上的。」
听到我提起常安,娘的神色有一丝僵硬,又很快调整了过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别管她什么时候怀上的,重要的是当下。」
娘抓住了我的手,眼中满是迫切。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要是不生,多得是女人要给他生。」
「若是占不了这个先机,你这太子妃就算是白当!」
娘亲走后,我不免感到了一丝疲倦。
我以手支颐,呆望着香炉出神,又叫来管事太监,让他带我到常安从前住过的院子看看。
我不喜欢她,连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都感到不适。
这里许久没人打理了,草长得比我小腿还高,
时不时跑过几只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推开房门,被灰尘扑了一脸,呛得治咳嗽。
挥退下人后才细细打量起这房间来。
陈设很简单,却让我胆战心惊。
瘸了腿的布马、缺盖的木匣、粗糙的银簪……
这些东西好像是常安人生的全部,沾满了这个逼仄的空间。
更令人胆寒的是,这些玩意儿,都是被我幼年随手丢弃的旧物。
我感受到脊背生寒,不知道如何压下喉头那股翻涌而出的呕吐的冲动。
我仿佛看见了那个高挑的女子,日日对着这些旧物的模样。
我正欲夺门而出,袖子却无意间带翻了桌上一个不起眼的盒子,
第二章
里头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滚落出来。
我翻开那些被揉皱的纸团,入眼的就是常安那极具代表性的字体。
女先生说村头树下随意抓一只蜈蚣来沾满墨汁让它在纸上爬,大概也比常安的字规整。
先展开的几团纸上的内容平平无奇,有些还幼稚得惹人发笑。
【好无聊,每天在这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各个宫苑勾心斗角,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
何谓手机电脑?
【这不会就是阿宁想要的生活吧?」
可不是人人都如此吗?
女子就该操持家事,难不成还能像男子一样出去跑马游乐?
【这个死太子,每天不着家,肯定是去找外面那个小情儿了。】
【也好,不来找我,我还乐得清闲自在。】
小情儿……莫非楼至州在外头养了女人?
这些字条无聊至极看得我心烦意乱,
正欲离开时,下一张展开的字条,却让我将在原地,不敢动弹。
【好可怕……好可怕……】
【洛茶死了,那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我……】
【快跑、快跑!我要离开这里!】
狂草一般的笔迹和沾染晕开的墨迹昭示着落笔者的惊恐。
洛茶死了。
她是常安的陪嫁丫鬟。
东宫遣人来报丧时我没见着她身影,只以为她是被调到哪个院里头去了。
我昏昏沉沉得推门出去前,还不忘将那些纸团子一一丢到炭盆里头烧了。
那些字迹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能忘。
她是如何得知太子养了外室?
又为什么知道自己即将死亡?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待我面前晃了晃,强行拉回了我的思绪。
楼至州站在我面前,伸手来探我的额头。
「阿宁怎么失魂落魄的?」
「脸色也好差,可是身体不适?」
我扯出一个笑来,摇了摇头。
「谢殿下关心,妾身没有不舒服……」
「可能是今日早晨见了母亲,想起还在闺阁中的日子,有点想家了。」
我咬了咬下唇,补充了一句。
「也有些想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