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时候我二十二岁,刚收到邵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个通知书却成了压在我心头二十年的一块石头。
那天,我正躺在我们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拿着通知书傻乐呢。槐树的叶子被山风吹得沙沙作响,树下歪七扭八地横着一块青石板,那是我从小就爱躺的地方。从这里,能看到远处的青山,看到山脚下稻田里忙碌的村民,还能看到我家那片种着花生的地。
“建国,建国!”突然,我妈的声音从村口传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爹,你爹他。。。。。。”
我一下子从石板上跳起来,通知书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就往家里跑。等我跑到家,就看见我爹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建国啊,”我爹看见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你的通知书收到了吧?”
“收到了,爹。”我强忍着眼泪,“您这是咋了?”
“没事,就是肝这里有点疼。”我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肝部位置。
其实这病,我爹已经瞒了很久了。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我学医这么些年,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我一直不敢说破,怕他担心。现在看他这个样子,我知道病情怕是已经严重了。
乡里的老赤脚医生王大爷摸了摸我爹的脉,摇着头说:“老陈啊,这病不简单,得赶紧去县医院看看。”
说到县医院,我们全家就犯了难。家里为了凑我的学费,已经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能卖的东西也都卖了。这时候我爹突然病重,去县医院的费用从哪里来?
正发愁的时候,我们村口传来了自行车“叮铃铃”的声音。循声望去,是我们村子山脚下民办学校的何校长。
何校长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个蛇皮袋。他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在我们这一带办了一所民办学校,教书育人十多年了。
“小陈啊,”何校长把自行车支在我家门口,“听说你考上医学院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这何校长大老远的跑来,不会就为了问这个吧?
果然,何校长从蛇皮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递给我爹:“老陈,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我爹强撑着坐起来:“何校长,您说。”
“是这样的,”何校长摸了摸他那半白的头发,“我们学校现在缺个老师,我看小陈医学基础不错,要不先来我们学校教书?工资开得高,一个月80块。”
八十块!这在1985年可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那时候普通工人一个月也就挣个二三十块钱。我爹听到这个数字,眼睛都亮了。
可是,我却犹豫了。去医学院是我从小的梦想,现在好不容易考上了,要我放弃,这让我怎么甘心?
“小陈啊,”何校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知道你想去读医学院。但是,你也看到你爹现在的情况了。再说了,在我们学校教书,你晚上不是还可以自学医术吗?”
我看看躺在床上的爹,又看看握着我手的妈,心一横:“何校长,我答应您!”
就这样,我背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山脚下的民办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几间破旧的平房,教室里连个像样的讲台都没有,黑板也是歪歪扭扭的。
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新来的老师,我姓陈。”我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这时候,教室后排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正抿着嘴偷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板着脸问道。
“报告老师,我叫何小雨。”女孩站起来,还是忍不住笑。
何小雨?我愣了一下,这不是何校长的女儿吗?听说她从小体弱多病,经常上着课就发烧。
“何小雨同学,你觉得很好笑吗?”我故意板着脸。
“老师,您刚才说话的样子,就像我爸第一次上台讲课一样。”何小雨说完,全班都笑了。
我也被逗笑了。这一笑,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
教书的日子,过得特别快。白天,我认真地给学生们讲课;晚上,就点着煤油灯看医书。虽然没能去成医学院,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弃学医的梦想。
何小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成绩在班上总是第一名。课后,她经常拿着作业本来找我讲题。有时候我在办公室看医书,她也会好奇地凑过来。
“陈老师,这些字我都不认识。”她指着书上的专业术语说。
“这是医学名词,很难认的。”我解释道。
“那您为什么不去读医学院呢?”她天真地问。
我笑笑没说话。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每次看到医学院的通知书,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那个秋天的夜晚。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我正在办公室借着煤油灯的光看书。突然,何校长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小陈,小陈!救命啊!”
“怎么了,何校长?”我赶紧站起来。
“小雨,小雨她发烧烧到四十度了!”何校长的声音都在发抖,“我刚才骑自行车去请王大夫,可他喝醉了,现在可怎么办啊?”
我二话不说,跟着何校长就往他家跑。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但我的心却是热的。这么多年的医学自学,终于可以用上了。
何校长家离学校不远,是一栋青砖房。进门就能听到何小雨的呻吟声,她妈妈正在床边手足无措地给她擦汗。
我赶紧上前把了把脉,又摸摸她的额头。高烧已经把小姑娘烧得神志不清了,嘴里还在胡言乱语。
“何校长,家里有退烧药吗?”我问道。
“有,有!”何校长手忙脚乱地翻出一板阿司匹林。
我看了看药,又看看何小雨的症状,摇摇头:“这个不行,她这是急性扁桃体炎引起的高烧,得用青霉素。”
“那,那怎么办?”何校长急得直搓手。
我咬咬牙:“何校长,您相信我吗?”
何校长点点头:“你说,只要能救小雨,让我做什么都行!”
“家里有酒精和针筒吗?我这里有青霉素,是我平时预备着给我爹用的。”
何夫人赶紧翻出一个旧针筒和半瓶酒精。我仔细地消毒,然后取出青霉素,开始给何小雨打针。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虽然我自学了这么多年医术,但还是第一次真正给人打针。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打完针后,我又用湿毛巾给何小雨物理降温,一直忙活到凌晨三点多。
终于,何小雨的烧渐渐退了,额头不再烫手了。我这才长出一口气,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似的,瘫坐在椅子上。
“小陈啊,”何校长递给我一杯热茶,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摆摆手:“何校长,这是我应该做的。”
第二天早上,何小雨的烧完全退了。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陈老师,原来您真的会看病啊!”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好休息,等你病好了再和我说。”
从那以后,何校长对我的态度更好了。他专门给我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还给我买了一盏煤油灯。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主动提出要资助我去读夜大进修。
“小陈啊,”何校长说,“你别埋没了自己的医学天分。白天教书,晚上去读夜大,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就这样,我开始了两班倒的生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何小雨的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她比以前更爱往我办公室跑,常常坐在一旁看我看书。有时候我讲到有趣的医学知识,她也会认真地听,还会问东问西。
“陈老师,我以后也要学医。”一天,何小雨突然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想学医?”
“因为我觉得,当医生真的很了不起。”她眨着眼睛说,“就像那天晚上,您给我打针的时候,我虽然在发烧,但是我知道,是您救了我。”
听到这话,我心里暖暖的。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我没能去成医学院,却在这里影响了一个小姑娘。
1987年,何小雨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临走那天,她特意来找我。
“陈老师,等我考上医学院,一定要请您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我笑着点点头:“好,我等着。”
送走了何小雨,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白天教书,晚上读夜大,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我爹的病也在我的调理下慢慢好转,这让我更加坚定了学医的信念。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2005年。这一年,我已经四十二岁了,头上也开始长出了些许白发。那天,我正在给学生们上课,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请问是陈建国老师吗?这里是省人民医院,我们这边有个主任医师的岗位空缺,想请您来面试。”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些年,我一边教书一边自学,确实考取了不少医学方面的证书,但我从没想过真的能去大医院工作。
“您考虑一下吧,如果愿意的话,后天早上九点来医院人事部。”
放下电话,我的心怦怦直跳。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当年的梦想还有实现的可能?
第二天,我请了假,特意去理了个发,又把放了二十年的中山装从箱底翻出来,仔细地熨平了褶皱。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那份没能用上的录取通知书、何小雨发烧的那个雨夜、无数个煤油灯下的苦读时光。。。。。。
早上七点,我就收拾好自己,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九点整,我准时到达了省人民医院。这是一座现代化的大楼,明亮的玻璃幕墙映着朝阳,显得格外气派。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人事部的办公室。
“请问您是陈建国老师吧?”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何小雨!只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了,而是一个端庄优雅的女医生。
“陈老师!”何小雨站起来,眼睛有些发亮,“真的是您!”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十年了,当年那个总爱笑的小姑娘,现在居然成了省人民医院的负责人。
“坐,陈老师。”何小雨指着对面的椅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您。”
我木然地坐下,看着她翻开我的简历。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这些年我的学习经历:乡村教师、夜大医学专业、各种医学资格证书。。。。。。
“陈老师,您知道吗?”何小雨轻声说,“当年您救我那一晚,就决定了我的人生方向。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医学院,然后一直在这家医院工作,现在是内科主任。”
我心里一阵酸涩。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当年我没能去成医学院的学生,现在却要接受曾经学生的面试。
“陈老师,这次的主任医师岗位,我们医院其实已经内定了人选。”何小雨突然说。
我心里一沉,果然,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我呢?
“但是,”何小雨接着说,“当我看到您的简历的时候,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永远记得,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您是怎样在煤油灯下认真地给我打针,又是怎样一整夜不眠不休地照顾我。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全天下的医生都能像您这样,该有多好。”
听到这里,我的眼睛有些发热。
“所以,”何小雨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这个岗位,我想请您来担任。您看,这是不是就是命运给我们的安排?”
我接过合同,手有些发抖。月薪五千,各种福利待遇,这比我现在的工资高出太多了。但是,我却迟迟没有签字。
“怎么了,陈老师?”何小雨疑惑地问。
“小雨啊,”我放下合同,“让我考虑考虑吧。”
“为什么?”何小雨不解地看着我。
“因为。。。。。。”我望着窗外的阳光,“我还有一群等着我的学生。”
何小雨愣住了,随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我明白了。您还是那个陈老师,永远都把学生放在第一位。”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的心情格外复杂。二十年前,我为了父亲放弃了医学院;二十年后,我为了学生放弃了医院的工作。这一切,到底是对是错?
回到学校,我又开始了平常的教学生活。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如果当初我执意去读医学院,现在的我,又会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