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就甘心了吗?不再想想办法?再不回,这年可真就得窝在这里过了!”张小平的声音有点急,带着不甘和失落,回荡在窑洞里。
我没说话,低头拨弄着炉子里的柴火,火星子噼里啪啦地跳出来,映着我们几个年轻人的脸,一片阴沉。谁不想家呢?谁不想趁过年回去看看爹妈,可是,这年是回不去了,这是铁的事实。
消息是昨天传下来的。韩书记亲自来的知青点,站在炕边,挥着手用他一贯的严厉语气说:“今年的春节,咱们知青就地过!和乡亲们一起过个革命化的年,这也是上级的要求。大家要服从安排,别再想那些回家的事了。”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像一盆冷水浇在我们头顶。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烧柴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我们是1970年6月从北京下乡来的。二十多个知青,被分配到陕北延河县的张家塬生产队。那年我十八岁,父母送我到火车站时,母亲的眼泪一滴滴砸在站台上,我心里难受,硬是忍住没回头。
这两年,陕北的日子过得艰难。风沙刮在脸上像刀子,冬天冷得能冻住井水,夏天又热得田里的泥巴开了裂。我们每天扛锄头,背粪担水,干农活的苦不必多说,最难熬的还是那种孤独,像一根针扎进心里,尤其到了春节,思乡的滋味更浓了。
去年春节,我们还能回北京。虽然来回折腾了好几天,但回了家,和父母围着炕桌吃了顿热乎乎的饺子,心里踏实。今年却不行了,早就听说县里下了死命令,不准知青离开。韩书记也不是随便吓唬人,听说长途汽车站连票都不卖给我们。
张小平还想试试:“要不,咱绕道山西走,车站不卖票,咱坐货车,不信真回不去!”他话没说完,张大壮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行了,别折腾了!今年回不了,咱就老老实实待着,别再惹事了。”
我们心里都清楚,张大壮是对的。可话虽这么说,谁心里没点不甘呢?我躺在炕上,盯着窑洞黑乎乎的屋顶,脑子里全是北京的样子。那条热闹的胡同,挤满人的年货市场,家里的炖肉味儿,还有母亲一边包饺子一边唠叨的声音,离得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腊月二十九那天,天刚擦亮,生产队的老队长赵老安就扛着一块猪肉来了。他一进门,扯着嗓子喊:“娃们,今年咱不回北京也不打紧,年还是要好好过的。这块猪肉是队里给你们分的,韩书记还说了,明天再给你们送点白面。”
话刚说完,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红纸包着的东西,放在炕头上:“这是鞭炮,咱陕北人,过年不能没这个,你们北京娃也不能例外。”
我们几个围着炕桌,听着他说话,心里忽然有点暖。赵队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脸上皱纹深得能夹住灰,手上冻得裂了好几个口子,可他总是乐呵呵的。自打我们来生产队,就没少受他照顾。
那天晚上,我们点着油灯,把猪肉切成小块,包了一大盆饺子。这是我们这些北京娃最拿手的活儿,擀皮儿、调馅儿,分工合作,热热闹闹的。等饺子下锅的时候,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张小平一边吃一边嘟囔:“哎,要是能给家里寄点饺子就好了。”
年三十的晚上,我们点着鞭炮,围着小炉子说笑聊天,心里竟觉得这个年也没那么难熬了。张小平忽然提议:“明天咱去给赵队长拜年吧,他对咱们这么好,咱们也得讲点礼数。”
大家都点头同意,忙活着准备礼物。可我们几个穷知青,哪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最后翻箱倒柜,凑了点红枣和两个枣花馍,算是心意。
大年初一一大早,我们穿上仅有的新棉衣,沿着山路去了赵队长家。村里的山路陡得很,一脚踩下去,鞋底全是黄土。冻得通红的手揣在衣兜里,呼出的白气在寒风里飘散。
赵队长一家早就起来了,见我们来了,赶忙迎出来:“哎呀,娃们咋来了?快进屋,外头冷!”
窑洞里炉火烧得旺旺的,赵大妈端出热乎乎的油糕:“快吃,自己家炸的,不够我再去做。”赵队长却从炕头的柜子里摸出一叠红纸包着的东西塞给我们:“这是压岁钱,一人两毛,收着,别嫌少啊!”
我们几个愣住了,谁也没想到赵队长会给我们压岁钱。张小平红了眼圈,连连摆手:“队长,咱不能要,这……”
赵队长一瞪眼:“啥不能要?你们是嫌少是不是?”我们被他这话一堵,谁也不敢再推辞了。
从赵队长家出来,天已经大亮,阳光照在地上的积雪上,反着刺眼的光。张小平一边走一边小声说:“你说,咱还能给北京的家里写信报个平安不?”
我正琢磨着,突然听见后头有人喊:“哎,娃们,等一等!”回头一看,是韩书记。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拎着一包东西:“这是我家昨晚炸的丸子,给你们带点。”说着,他把东西往我们怀里一塞,又摆摆手:“行了,赶紧回去吧,别冻着了。”
那天晚上,张小平在炉子边坐了很久。他低着头,用树枝拨弄着火堆,嘴里嘟囔着:“要是家里知道咱在这儿过年,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咱不孝……”
我听了心里一酸,却不知道怎么接话。
正月初五那天,村里来了人找韩书记,说隔壁的李家坪村出了事,有一家人的窑洞塌了,人被埋在里面。韩书记一听,立马让我们几个知青跟着去帮忙。
那一晚,我们挖了一夜,手上磨出了血泡,脸上全是土。等把人救出来的时候,赵队长拍着我们的肩膀说:“娃们,干得好,咱张家塬的知青是有骨气的!”
后来,韩书记特意来知青点表扬我们,说我们给村里争了光。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年虽然没回北京,但过得很值得。
多年以后,我回到了北京,进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知青。离开张家塬的那天,赵队长送了我一程又一程,他把两块钱塞进我手里,说:“娃,记住咱乡亲的好,别忘了咱张家塬的人。”
这些年,我常想着再回去看看,可工作忙,时间总推着往前走,直到2013年冬天,我才终于回了一趟张家塬。可赵队长已经不在了,他的坟头插着几根枯草,风一吹,摇摇晃晃。
站在他的坟前,我想起那个年初一,他塞给我们压岁钱的模样,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