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今晚说说打针这件事。打针,我是从不敢看针尖刺入皮肤的,这时候我总把脸别到左边或者右边。我东张西望的样子,就是与那针尖拉开距离。
平日里不小心手上扎了一根刺,都会疼得直吸冷气,金属针头可比竹刺粗多了,扎在你身上时,想想都疼。从护士备齐针具,核对和检查需要使用的药物,用消毒棉签沾碘茯,从你的注射部位中心向四周轻轻擦拭开始,你就一阵阵头皮发麻,手脚发软了。凉丝丝的消毒药棉,由内向外,涂擦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可能是血管不太明显,护士让你握紧拳头,握一下松一下,这样血管更容易显示出来。在握拳的过程中,你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快要跳出胸腔,五指并拢紧握中,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抓住。
有一根细长的针头即将刺入你的身体,你目不转睛盯着护士下一步的动作,她正将药物抽入注射器中,并排除其中的空气。马上她就要一针攮下去了,会不会痛得熬不住,一个跟头跳起来,护士会不会把针尖折断在肌肉里?那麻烦就大了!你感觉自己握拳的手变得酥软,绵软发虚,即将被扎针的部位,却汗毛竖立,甚至连胳膊都轻微地在抖了。你知道那个时刻即将到来,那支闪闪的银针在向你逼近,近在咫尺你可以看到它,但你无法不移开视线,和它拉开距离。
眼角余光中,你还是看到了护士用左手绷紧你的皮肤,右手笔直地竖起针管,持针如握笔的姿势,她取下了针帽,说时迟那时快,她手一抡,就把注射器毫不犹豫扎了下去……
从小到大,不管抽血体检、打疫苗还是真正的生病住院,你打过无数的针。有的医生打针准确老到,一边与你聊天,一边给你消毒,针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噗的扎下,注射药水时用棉签轻轻的按揉,拔针时用棉签压住针口,飕的快速拔针,几乎感觉不到疼。有的医生把针扎入你的肌肉后,习惯性的把针又往里推推,让你疼得肌肉不由自主的把针头夹住!在所有的打针方式中,静脉注射是疼痛最小的,可能因为血管本身没有痛觉。肌肉注射也还能忍受,肌肉里的痛觉感受器分布相对较少,相对迟钝。斜着进针的那种皮下注射异常疼痛,到底是哪个狠心人,发明了打针这种酷刑?最让人终极恐惧的,是一种将皮肤挑起来的注射,能把人疼得龇牙咧嘴、眼眶迸泪,打完针后皮肤隆起一个小包,起码半个小时后才能慢慢消退,这种好像叫皮内注射,打在真皮和表皮之间,这里的皮肤分布着更加敏感的神经。
支配了我一整个童年恐惧的打针,被尖尖的针头扎得哇哇叫,从4号到7号针头,从打胳膊、臀大肌、前臂内侧到静脉针打手背……甚至长大之后,也依然闻针色变,甚至有点儿晕针。一到打针的时候,眼睛紧紧地盯着针尖,头就开始晕晕的,腿也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不能看见针扎进皮肤的那一刹那,要不扭开头去,要不眼睛紧闭起来,默念祈祷遇到好医生,能够快速推入,一气呵成。可但凡打针,只要注射针一扎到身上,没有不痛的,有的只不过是注射时,疼痛的程度轻重而已。当针头刺入的那一刻,再怎么经验老到也得紧张一下。
人类注射器的发明,据说是从蜜蜂的蜇针得到的灵感。可见打针就和蜂类、蝎子用毒刺刺人是一样的。人类发明了注射这种治疗方式,医生护士也因此成为了孩子最害怕的人。糖衣里面往往藏着炮弹,然而尖尖的针头刺入肌肤,却包裹着爱和健康的期许。虽然从小被打针的恐惧所支配,但我依然认为,没有打过针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因为不能体会到刺肤之痛。体会不同的疼痛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意义不是事物中现成的东西,而是人的投入。人生就像爬一座高山,要获得意义,就要被丛林荆棘刺伤过,翻山越岭摔倒过,搬动石头流过汗,跳过溪涧落过水,采过山坡的花,观过夜晚的星,最后风尘仆仆登临山顶。而那些坐滑竿——今天是坐缆车——上山的人,再美丽的山对于他也只是一个概念,并不具备实质。如果不用上自己的身心,一切都没有意义。哪怕身心感受到的是丝丝疼痛,那也是意义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