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锦,男,1952年7月出生,江苏省射阳人,新华社高级记者。曾任新华社山东分社副社长、党组副书记。山东大教授、硕士生导师。曾就读于中央党校与中国新闻学院。
成就从1978年来,从事农村调查30年,被誉为“庄户人家的好记者”。来自基层的调查曾得到36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批示或赞扬。邓小平对其有“你有发言权”的评价。依靠自己发现和推出的“万元户现象”、“九间棚精神”、“双星道路”、“兴福现象”、“大明资本经营理论”、与西藏“甲曰经验”等,都曾产生过重大影响。
理论上涉足经济、科社、党建与民俗等领域,曾获得1998年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新闻作品获得国家、新华社100多个奖项。
著作出版的著作有《大转折的瞬间》、《马克思主义的新发现》与《盐阜家谱》等11部“中国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这是我在一本书开头写的第一句话。这是我从三年自然灾害中得出来的亲身体会,也是对中国几千年历史最原始的认识。
晕 倒 在 野 地 里——三年饥饿岁月回忆
一个人对饥饿的态度与理解,关乎他对政治与社会的理解,甚至整个的人生哲学。在70年代末,我发自内心地拥护和报道包产到户;后来又不同意把产权改革搞到土地上去,这种态度和宣传报道立场,来自人生体验。
1960年春天,是我们对饥饿体会最深的时候。1959年9月,吃食堂过后接着是秋收减产,勉强把春节熬过去,到了三月里柳树飘絮的时候,家家户户断了粮。上学刚刚两年的我,中午放学回来,太阳在上头一照,头晕眼花,走路摇摇晃晃的。角头街木桥是用两块板铺起来的,很窄。我走到中间腿肚子打颤,看到河里的水,心发慌,头皮发麻,吓得蹲了下来。与同学们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过了桥,脚步便拖不动了。过了五、六年,我看到浩然的小说《艳阳天》中有一句:“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我很佩服浩然的这句话,觉得他了解农村。那时候,我们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走不动了,看着,看着,眼就花了。
从建湖过来有个乡亲叫和尚头的,有一天在街南头路边倒下了。他是走路咚咚响的人,回老家数月不见,这个高大的男人挂着一脸的皮,吓得别人不敢靠近他。他瘫坐在地上哀求说:“大爸大妈啊,有一口米汤喝,我就能回家了…… ”有人问,“你不是刚从家里来吗?回去干什么呀,”他回答说,没想到天下都是没饭吃的地方。在死就死在家里呀。”大家默默地看着他走了,不久听说和尚头死在街南的草垛堆了,死得无声无息,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
我家粮食没有了,吃了几个月的胡萝卜缨子。到了三月,胡萝卜缨子也吃完了。野菜成了每顿饭的主食。荠菜、徐徐菜、马荠菜……每天是一锅绿水,光捞野菜捞不出米来。有一天,几种野菜和在一起味道蛮好的。趁着高兴,我又到田野去挖野菜,被风一吹,肚里很难受,倒海翻江了,哇的一声吐了,全是绿绿的野菜水。
当时我只有8岁,老姨比我大6岁,堂姐桂英比我大两岁,她们领着我到河西边挑野菜。看我吐了,老姨便帮我擦嘴,用水湿了湿毛巾,放在我的脑门上,说歇一会就好了。老姨又挑野菜去了,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可家里下顿还等着野菜,也不能回去。挖野菜时要不断的寻找,为了节省力气,便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挪。头上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实在因为虚弱,加太阳在顶上晒着,挑了一会野菜,眼睛发花了,直冒金星,一闪一闪的,腿发软,连沟也迈不过去了。我扶着南边的堤,站不住,竟倒下了,这是饿昏了。等我醒来时,已是太阳落山了。起风了,天凉凉的,只听见肚里叽叽的响。老姨还在近处挑野菜哩,我们把野菜合到一起,桂英背着篮子,老姨搀着我,回家了。老姨说我晕过去了,在地上睡了一觉。母亲听了,赶快把给四弟的粥舀一口,我喝下米汤,甜津津的,马上便有了精神,我又出去玩了。
三弟那时候三岁,咽不下野菜,整天歪着头,无精打采。吃野菜多了,拉屎不出来,一拉屎,肛门就疼,见了野菜不敢吃。四弟才一岁,没有奶水,每天给他一点大米粥,那是全家人的口粮余下的。喂完四弟,母亲用指头刮刮罐底,让三弟舔舔指头上那点米浆。
太阳一出来,白茫茫的一片盐碱,像下了雪似的,最多的野菜是盐蒿子。盐蒿子耐盐耐碱,碱很重,可它还是碧绿的。只有碱太重的地方,盐蒿子长成紫色的,那种盐蒿子太老,不能吃。在那些日子,便在跑很远的地方去采。盐蒿头采光了,便采盐精子,也就是盐蒿子种子,晒干扬净后磨成面,掺在野菜里吃。后来野菜越来越多,荠菜、曲曲菜、马齿苋都长起来了。
那时候,我深深体会饥饿的感觉。饥饿使人心慌,腿软,冒虚汗,手脚颤抖。而长期的饥饿并没有锐利的痛感,那是种慢性的虚脱。胃里没有食物,大脑被停止了供给,麻木了。这时对外界不再感兴趣,也没有欲望了。将要饿死的人知道,老师教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社会主义新农村,这时什么也不敢想了,只要能活下去,吃饱饭,那便是天堂了,能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那便是“共产主义”了。
灾荒那年的麦收时节,遍野是拾穗的老人和孩子。那么多人拾麦穗,麦草尖上只有一粒麦,我们也舍不得丢掉。这时候闻到新麦的气息,大脑中便有种大难获救的感觉。
在饥饿中生活过来的人,观察与理解人生的角度起了特殊的变化。饿怕了的人,是太懂得道理了,能吃饱饭,能活下去便是最大的道理了。后来我觉得什么都可以改革,就是一家一块田这一点不能改,有一块田就饿不死人,没有田地靠什么养活人呢?这“主义”,那“主义”,吃饱饭是最好的“主义”。
我爷爷奶奶他们年轻那会的事,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