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待审嫌疑犯为逃避法律的惩罚,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的,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代理律师都找到了各种证据,当事人却各种不配合一心想蹲监狱,他究竟有什么顾忌?
1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城南监狱,他明明没有戴脚镣,却走得极为拖沓。
走路的时候,宽阔的肩膀左右摇摆,高大的身体在囚服里面晃荡,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服刑的犯人,走出了遛狗的步态。
我叫罗小菜,天津市一家律所的律师助理。2017年9月8日,我带着师傅的命令,来会见当事人李光华。
我向他表明了身份,告诉他,如果他对我有任何的不满意可以提出来,如果没有,希望他配合等等,然后,插着双手等他开口。
没想到,他居然跟我说:“在里面的几天挺好,白天打扫卫生,加了个菜,晚上还看了电视,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
当时我就愣住了,和那些双手在膝盖上不停颤抖,拼命替自己喊冤的人不同,李光华的状态有一种接受命运后的释然,口气像是在点评廉价度假村,带了些许包容和自我宽慰,完全不像一个打算给自己讨回公道的人。
来之前,我翻过他的案卷。2017年5月,李光华用铁锹、锄头等作案工具拍死了妹夫。由于有二次伤害的情形,所以,一审判处他故意杀人,有期徒刑6年。
与他的家属哭天抢地要我们替他翻案不同,他自己似乎并不上心,甚至有点抗拒,言语中多次表明,认罪伏法,还让我转达他打算安心服刑的意愿,他说:“就这样吧,麻烦您回去告诉我老婆,能等就等,不能等就改嫁吧,我不怪她。”
听完他的描述,我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儿炸了毛。他知不知道自己老婆什么状态?要不是他老婆跪在律师事务所不肯走,主任才懒得接他的案子。
看他不配合,我也无可奈何,离开了。
回到所里,我和师傅好一顿抱怨,噼里啪啦地表达着对当事人的不满。
师傅坐在老板椅里,修长的手指敲着嘴唇,问我有没有和他的一审律师交换过意见?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确实,还是要看一看李光华的初始状态,才能够找到问题的所在。就在我要拨电话的时候,师傅长腿一迈,抢着一把按住了我的手说:“算了,我来吧。”
一审律师客气地推掉了和我们进餐的邀请,在电话里打开了话匣子。他和我抱怨的内容几乎相同,都是李光华不配合抢着认罪的情况,但前辈说得极其委婉,并且,也提出了自己的质疑,言下之意就是——“自己不求生,神鬼难帮你。”
为了找到突破口,我再次翻开了卷宗,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就是他的杀人动机,因为纵观他的案件,怎么也找不出,他想要伤害妹夫的主观故意。
237岁的李光华,在滨海新区经营一家生猪屠宰厂。由于多年的勤奋经营,生意十分火爆,是附近首屈一指的富户。
他为人低调,喜欢帮别人,街坊邻居有个什么事找他,他也总是义不容辞,倒贴钱还跑前跑后。
出事之后,好多邻居联名请愿,这本来就是良好的契机。一审的律师也是非常有经验的老前辈,拿到案子信心满满。
可等到案件进行中,他发现李光华根本不配合,气得人家后悔接他的案子。
不过,我们却从他老婆王春花嘴里听到了另一番情景。
2017年5月1日一大早,因小姑子提前打了电话说要回娘家,王春花一早就拉着李光华上街去买菜了,刚走到路口,远远地就看到妹妹李光美和妹夫王建国的车子停在家门口,两人在车前拉扯。
小姑子两口子感情不和扭打是常有的事,王春花让李光华把东西都提到家里,她快步上前打算去劝劝。
“砰”的一声,王建国斗大的拳头砸到了李光美的眼眶上,李光美一头栽到自家车上,车身晃了晃,王春花拉住王建华呵斥着,大意是,狂妄的不行,都打到娘家来了。
情绪激动的王建国非但没有住手,还一把推开王春花,继续对着李光美拳打脚踢,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嘴里喊着“老子今天就是要送了你的命”,拽着李光美的头直往车上撞。
这时,李光华扬着铁锨冲出来,朝着妹夫的后背“砰”地拍了下去。王王建国吃痛回头,人也顺势扑了过来,两个人扭打在了一处,一直滚到了房前挖的水渠里。
王春花跑过去查看四仰八叉跌倒在地的李光美,此时,她已陷入昏迷,王春花以为她没了呼吸,开始绝望地呼喊着丈夫的名字。李光华闻言,把铁锨的头都拍飞了,打得妹夫没有还手之力。
随后,他从水渠里爬上来,跌跌撞撞地往妹妹身边跑,边跑边嚎。
没想到,王建国竟然歪歪斜斜地又站了起来,惊慌之中的李光华再次跑回院子,拿起一把锄头砸在了他的头上,王建国脚下一滑,仰面跌倒,不动了。
自己也伤得不轻的李光华抱起妹妹直奔医院,回来再把妹夫送到医院,但来不及了,人没有救回来,而他的二次击打对方,成了本案争论的焦点,也成了一审定罪的依据。
让人疑惑的是,案发之后,李光华没有选择自首,反而是收拾东西逃跑了,一天之后在火车站被抓。
按理说,以他的性格和为人,是没有理由东躲西藏的,况且是妹夫动手在先,故意伤害的意图明显,他不过是出手相救,属于明显的正当防卫。这种情况下,理应拼命为自己喊冤枉。
他的一审律师颇有经验,对他的案子也是拼尽了全力,可他这种一味认罪的潦草态度让案子毫无转机。他有明显的求生意愿,又为什么不愿意配合律师呢?
32017年9月20日,李光华的妻子找来了,这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妇女,在律师事务所里,扯着大嗓门说:“ 卖,全卖,卖房子,卖冷库,卖生猪屠宰场,能卖的都卖。”
自从主任接了她的案子之后,她就开始反客为主,说这话时,身体前倾,双手直拍在我的办公桌上,隔着桌子探过头来,和我四目相对。
她还坚持让我去看看另一位受害者——李光美,我没有拒绝,没想到给自己挖了个坑。
当时的李光美已经伤愈出院了,由于丈夫的死和她哥哥有关,婆家态度强硬地不让她回家,无奈之下,她只好暂时借住在娘家。
在王春花家宽敞的客厅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李光美。她不愿意和人交流,我们说话的时候,她蜷缩在墙角,还带了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一双手时不时地在空气里抓一下,嘴里念念有词。
王春花说:“自从她被打之后,状态就是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会帮着干活,但大部分的时候都自言自语。”
突然,她拽着我的袖子问:“要是把人带到法官那里,能给李光华求情吗?”
“精神受了刺激?”我冷着脸问,“事前还是,事后?” 其实,我心里有点疑惑,因为太多当事人会在出事之后,装疯卖傻为自己开罪。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李光华的案子没那么简单,甚至,有点儿蹊跷,只是我还没办法说清。
王春花一个箭步走到李光美的身旁,拉开她的袖子和裤管,招呼我过去看:“你看看,都是那个畜 生打的。”只见,她细瘦的胳膊上竟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据她说,李光美自从嫁给了王建国之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动不动就被打,开始还有理由,饭做的晚了,不合口味了,到后来就没有任何理由了。附近的人都看见过,她被男人打得躺在地上嗷嗷叫的情景。
“嫁给了一个畜 生。我家可没亏他,嫁妆比这附近哪一家女子给的都多。”见我没出声,她又补充道,“车也是我们出钱买的。”
为了家暴的事情,李光华为此找了街道,居委会的人也去调解了,王建国一般会好个两天,但过不了几天就还会动手,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年。
我问为什么不离婚时,李光美突然直着眼睛,跳到我面前,嘴里念叨着:“杀,杀。”吓得我后退了一步,她捂着嘴蹦着跳着出门了,嘴里还是那句:“杀,杀了他全家。”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估计,李光美是受了刺激,认知失调了。
当我和王春花提出必须把李光美送医院时,她却摇着头跟我说:“那哪行,她还年轻,以后还要做人,要是人人都说她疯了,怕是嫁不出去了。”
看见无法说服她,我也没有得到什么有效的信息,就回所里向师傅汇报了情况,但直觉告诉我哪里不对。
我找到主任,希望律所出面,劝家属给李光美做一次精神鉴定。主任很委婉地说:“只听说过给犯罪嫌疑人做精神鉴定,还没听说过给犯罪嫌疑人家属做精神鉴定的。”
我转念一想,即使他妹妹在精神上有问题,也与此案无关,我也觉得自己的这个提议有一些不合理,也就作罢了,但我不知道的是,事实上我已经离真相很近了。
李光华不肯配合,李光美又疯了,案子没有进展,这几乎就是一个死局,案子不复杂,却扑朔迷离,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没能力去翻前辈都打不赢的案子。
4对着厚厚的材料枯坐了一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请假!这是我面对困难一贯的做法:逃避!
我给所里打了报告,理由冠冕堂皇——我生病了,没法继续完成这个案子,希望有其他更有能力的人接手。
师傅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畏难情绪,白了我一眼,丢给我一句:“你先休息几天,等调整好了再来。”
可回家的几天,我并没有像预想中的一身轻松,更多的是发呆和失眠,李光华认命的眼神、李光美疯癫的模样,总让我感觉事情有些蹊跷。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冤案、赔偿等信息,越看越觉得事态严重。
不久后,大数据给我推送了一篇文章,是为了前夫鸣冤的宋小女,那个女人耗尽了一生为了前夫四处奔走,儿子因为父亲的入狱,被人往嘴里塞粪便,老母亲被全村人赶出村庄,几乎没有生路。
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坚持了整整26年,我突然就泪流满面了,不敢想王春花今后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我为自己惭愧,收了钱都不肯尽力,还是不是人?
冲动之下,我穿上外套,直奔事务所,但一进门就被办公室的情形惊呆了,一楼大厅会议室里,坐满了大佬。
从来不在律师事务所出现的律师们聚在一起,投影仪器上,投放的正是李光华的案件信息。
师傅看见我愣了愣,扯了扯嘴角,我赶紧灰溜溜猫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一旁的办公室主任告诉我,已经安排给李光美做精神鉴定了,正在等结果。
原来,我离开之后,师傅接手了我的工作,在我缺席的几天里整理了大量的材料,走访了居委会,到监狱看望了李光华。主任还替我走访了王建国的家,得到了重大的线索,从婆婆口中知道了李光美夫妻不和的秘密,为案件找到了突破口。
据说,当年结婚的时候,李家丰厚的彩礼,也让王家赚足了面子,本来以为是一段好姻缘。
没想到新婚之夜,王建国就暴打了妻子,因为他发现李光美居然不是处女,为此大为光火,觉得李家是有意欺骗他,从此,夫妻失和。
投影仪上一张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都是李光美这些年来被殴打后拍下的,其中包括鼻梁骨折,眉骨骨折,锁骨骨折,身上被烟头烫过的伤痕累累。看着那些照片,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但这也引起了大家进一步的质疑,如果李光美多年以来遭受老公虐待,那她为什么不离婚?而王家人又为什么坐视不理呢?
经过律师们的讨论,如果,李光美长期遭受虐待,那么,李光华确实有可能是因为害怕王建国伤害自己妹妹,才进行了二次击打,具备构成正当防卫的所有要件,这明显对他很有理,但为什么他不在一审中如实描述呢?
同时,也有律师提出质疑,如果李光美常年遭受虐待,那有没有可能和哥哥一起做局杀害王建国呢?
带着这两个疑问,我们结束了会议,确定了辩护的方向,发现只有查清李光美和王建国的恩怨,才能发掘事实的真相,找到辩护的突破口。
5很快,李光美的精神鉴定出来了,她并没有精神病。
难道她一直在装疯?如果说杀人之后,装疯是嫌疑人惯用的手段之一,那也应该是李光华装疯,而不是他妹妹装疯。
有着多年辩护经验的师傅告诉我,这种情况只可能是隐瞒事实、规避调查,应该案中有案,那到底是什么案子,让李光华宁可坐牢都不松口呢?
师傅叫我拿着李光美的鉴定材料,去找狱中的李光华,破釜沉舟地炸出事情真相。
我再次去狱中会见了李光华,将所有的事实摆在他面前。告诉他,他妻子打算等他,并且打算变卖所有的财产救他。
眼看着他高大的身体,微微晃动,双手捂住脸,无声的哭泣,我默默祈祷真相的降临。
可惜,到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强悍。
我向师傅汇报情况,她咬了咬下唇,说:“我不喜欢自己在没弄清真相的时候,替别人辩护,就是找出漏洞来辩护,也要我心甘情愿。” 沉默了很久之后,她说:“再试。”
“为什么不去问王春花呢?”师傅回答得十分肯定:“她救人心切,如果知道,早就说了。”
两天后,我又去了一次监狱,明确告诉他:“李光美案发后装疯卖傻,企图逃避侦查,由于当时没有任何的监控,我们怀疑极有可能是她误杀了王建国,而你在替她顶罪。如果你再不配合律师的话,我们会申请重新调查案件。”
我知道自己这一番话纯属胡说八道,但是事情到这里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破釜沉舟。
没想到,话刚说完,李光华就暴走了,喊声震天。沉默半晌,终于讲出了事实真相。
原来,李光华兄妹二人并非是本地人,而是从外地迁徙而来。
年轻时的李光华是个小混混,在一次打架斗殴中误伤了同村的恶霸,对方劫住了他的妹妹,把她强暴了,李光华将那个恶霸一顿暴打后,当晚就带着妹妹逃离了家乡。后来,他们听说被他打伤的恶霸暴毙了,从此,再也不敢回家。
身背命案的李光华,开始老实做人,踏实做事,经过多年的打拼,终于有了后来的成就。
2014年,李光美和王建国结婚,对方发现了她不是处女之后,不断殴打她。
心中有愧的李光华决定对妹夫做出补偿,没想到对方似乎尝到了甜头,下手开始变得更凶狠,甚至在李光美怀孕的时候都动手打她,最终导致她小产后不能生育。
后来一次,喝酒的时候,李光华借着酒劲和妹夫说自己杀过人,目的其实是吓唬对方,没想到被拿到把柄,不仅打得更多,还多次敲诈。
李光华和妹妹商量过,要不然离婚吧,但王建国威胁她,如果敢离婚就去告他哥哥杀人,而且还要杀了他们全家。
从此,李光华成了王建国的摇钱树,妹妹就是他的出气筒,当时他们也想过离开,可是生意越做越好,甚至盘下了冷库。他们在难得的富贵面前懦弱了,一拖就是好几年,最终酿成了大祸。
最后,李光华哭着和我说,当初一审判他6年,他心满意足,甚至难掩心中激动,他觉得自己能逃过这一劫,不用被判死刑了。
他求我千万别牵扯他妹妹:“她一辈子够苦了。” 说完,他站起来给我鞠躬,直到被管教带走。
6我没想到真相来的猝不及防,看来真的是案中案。
2020年6月27日,在我们的陪同下,王春花带着李光美到派出所报案自首,主动坦白当年哥哥打死人,她和哥哥为了逃脱法律惩罚远走他乡的经过。
如果真如李光华所说,当年他冲动之下杀了人,恐怕还需要重新立案,而且绝对不会是有期徒刑6年那么简单。
就在我们焦急等待的时候,警方传来了好消息。
经过网上比对,警方发现犯罪嫌疑人张兵并没有死,而是一直四处躲藏打工,也难怪这么多年李光华兄妹根本没有被通缉。
张兵被抓后,主动交代了罪行。原来,他被李光华暴打之后,差点丢掉性命,缓过一口气来,他意识到李光华确实是个狠角色,也害怕李光华一怒之下报强奸案,干脆诈死后南下打工。
没想到,压在李光华兄妹心头的秘密居然是个乌龙事件,我赶快将好消息通知李光华,事实上他并没背负命案,根本无需隐瞒。
很快,二审开庭了,庭审非常顺利!我们拿出了大量李光美被虐待的照片。
王建国常年殴打李光美,造成她多次骨折,身体里至今还留有三块钢板和数枚螺钉,后背到腰部留有大量的疤痕,腹部留有手术后的约为10厘米的刀口。
王建国行凶当天更是一拳击中李光美的左侧眼眶,造成她内侧壁骨折,头部撞击车门,造成重度脑震荡,生命垂危。
本案中,在王建国的行为因具有危险性而属于“行凶”的前提下,李光华采取防卫行为致其死亡,依法不属于故意杀人,不负刑事责任,请求二审法官认定其行为系正当防卫,依法撤销案件。
让人没想到的是,李光华在庭审中极其配合,他为自己大声鸣冤,说考虑到当时妹妹被打伤,自己才二次出手击打王建国的。
而且,事后返回将其送医院,主观上根本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愿望,求法官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那天,我看见的不再是一个将自己层层包裹的李光华,而是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
经过合议庭短暂的商议之后,最终,法官宣判,李光华故意杀人罪不成立,他的行为系正当防卫,撤销立案,当庭释放。
坐在旁听席上的王春花和李光美相拥而泣,相互搀扶着走过来和李光华抱作一团,哭得撕心裂肺。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有余悸,差点因为懦弱让一个无辜的人白白坐牢。
出了法院,连日的阴雨停了,日头钻出云层,有点晃眼,师傅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万事,莫逃避,直面它,才能击碎它。”
是哇,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难事儿,无非都是心魔。
作者 | 罗小菜
罗小菜律师说,这是她代理过最难打,也最感动的一宗官司,但其实这个官司很简单,只要当事人配合,很容易撤诉。但这个官司,也撕开了婚姻中最残酷的一面,也让她看见了兄妹之间最真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