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枝死了,死在一间无人踏足的小屋里,抱着那个象征着爱情的空木匣子,幻想着救赎的爱情,悄无声息地陨落了。
姜梨是琼枝生前见的最后一人,理应为她收尸,单凭以死打探消息这一幕就应该好好安葬,更应该认了这未过门的弟媳。
可姜梨没有。
琼枝本不用死,虽然不得已委身于青楼,身体也早不清白了,但熬到现在就是为了活着,是见了姜梨之后,重新燃起来对仇恨的欲望,更毫不顾忌地奔赴死亡。
那淮乡县令冯裕堂哪还算个人,自己一个人呷妓也就算了,竟带着两个跟他一样凶恶的手下,三个男人玩弄一个女人,除了摧残,更要落下一身伤。
琼枝自踏入冯裕堂屋子的那刻起,就注定了身死,可内心里思慕的薛昭是死是活都未可知,而姜梨也未曾透露过真实身份,可就是这么一个傻姑娘,为了仅有的希望奉上自己的性命,真令人难受。
姜梨是感动的。
紧握过的双手还有琼枝的体温,但离开的时候却未曾收拾过一分,甚至连琼枝身上的伤痕都未曾为其掩盖。
草席裹尸,胡乱扔进乱坟岗。
此时称呼姜梨应该是薛芳菲。
琼枝的死是她复仇路上的第二条人命,姜梨是第一条,而从此刻起她接下来要走的路必将是一条死路。
但她没有回头路,有多少人死在她面前,前路就有多坚定。
一直以为萧蘅喜欢姜梨,喜欢到可以为她因些许小事而屈尊解释,喜欢到总能在她有危难之时及时出现。
可姜梨的突然诘问,才更符合萧蘅的人设。
从调查京城私盐,到淮乡金矿,萧蘅一直在为皇上秘密调查李相国,而李相国背后更有长公主和成王,但这些问题是不可告人的杀头大事。
姜梨不仅从蛛丝马迹中推理了出来,而且当着萧蘅的面毫不留情地讲了出来。
这就意味着姜梨离死不远了,一个娘子肆意插手皇家之事,而且还多次借皇家事达成自己的愿望,一旦被皇帝知道恐怕早就悄无声息地弄死了。
姜梨以为从哑婆那探听到能证明父亲清白的人证,就能带回京城告御状,可她根本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最先要承担的是惊扰圣驾的罪名,也就是不管有无冤屈,都会先承受极刑,而承受极刑几乎就要了人命,更别说她能否走到皇帝面前,而且她要抵抗的是长公主。
但长公主能这么嚣张跋扈,就是因为皇帝动不了。
也就是说姜梨为父申冤这条路,或许是皇帝扳倒长公主一脉的契机,也或许是皇帝示弱的棋子,不论输赢,都活不了。
没意外的是萧蘅拒绝了。
而且如果不是那点仅有的心动,或许姜梨早已横尸当场。
这不是儿女情长能牵绊的,萧蘅能成为最年轻的国公,能得到皇帝的信任,能拥有无上的权力,说白了就是忠君,当让君看到公私不分之时,不仅姜梨会死,萧蘅也会死。
这是皇权,任何人都撼动不了。
姜梨很聪明,知道情字行不通,一张琼枝用命换来的地图也不行,所以她要把自己的利用价值无限放大。
她说她活不了了!
她说她赌性命为利箭!
她说她要殊途同归!
棋子不止一个,但抱着必死信念的棋子却不多,人人都会死,但没有人不向往活,所以,她赌赢了。
就如姜梨对阵冯裕堂所说的话一样,想要杀死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百姓很容易,但要想拿捏一个背靠大树的人却很难。
姜梨那中书令之女的身份只能唬得了一时,真正踏进皇权之争才算有一搏的机会。
她只需要知道薛家满门是被长公主所害,是碍了李相国的路就够了,有了共同的仇敌才算一条船上的人。
再说冯裕堂这个七品县令,是个既狠辣又狡诈的人,相较于渌阳府尹佟知阳要难对付得多。
佟知阳贪财好色又喜戏曲,短处显而易见,而且对于李相国并非真的死心塌地,陷害叶家不过是为了一分的利益,对于姜梨的身份就很是忌惮,毕竟官至三品,总还是惜命的。
冯裕堂就完全不一样,他肆无忌惮,且嚣张跋扈。
有几个官员敢公开呷妓,又有几个官员敢放纵手下开赌场,还有几个官员敢当众向高官家属索要钱财?
恐怕世间只此一人。
关于这点可以从三个细节上看出来。
第一个细节是既然冯裕堂很狡诈,那么为何姜梨能成功脱逃?
姜梨想要解救人证,第一步要摆脱掉冯裕堂的监视,所以她的办法是和萧蘅兵分三路调查粮价,给冯裕堂造成一个查贪的假象,而冯裕堂也真的紧张了。
第二个细节是琼枝的背景。
姜梨每次找琼枝从未掩饰过女儿身,这在青楼里可是少见的,既然冯裕堂有心监视,为何不调查一下姜梨都在淮乡哪里出现过?
只要查出琼枝和姜梨的关系,再联系到琼枝生前最关心的问题,不难得出姜梨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第三个细节是偷盗国有金库既然做得那么隐秘,为何想监视的人突然失踪了,却不第一时间增派人手严加防范?
桩桩件件无不说明冯裕堂干的就是掉脑袋的事,难道说只是因为天高皇帝远,他就是一方土皇帝,皇权再大,穷乡僻壤的地方少有人问津?
不,绝对不是。
他敢当众逼办事不利的手下喝下毒鸡汤,当时就他一人,那五名手下为了活命反杀也不是不行,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眼睁睁看着为首的一人被他强摁着毒死,挨了巴掌却还有劫后余生的感激。
哪怕对方是萧蘅这个肃国公,他也毫不避讳,依旧指使人跟踪姜梨。
其实,薛怀远被诬陷就是最好的解释。
当时薛怀远是正牌县令,顷刻间被扳倒不是容易事,一定是冯裕堂早有准备,而且他很有可能就是成王的心腹。
就目前萧蘅调查所得,贩卖私盐是李相国把持的,但已经被端了。可那身份是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冯裕堂不过芝麻绿豆的小官,却担负着和相国同样的任务,足以说明他的不简单,也更能说明他不好对付。
毕竟动一个小官吏远比动一个高官权臣容易得多,因为小人物往往比大人物更豁得出去,而且小人物无所顾忌,也只有小官才敢巨贪,才敢罔顾人命。
这场仗,姜梨对阵冯裕堂输赢未有定数。
姜梨不知道冯裕堂背靠哪棵大树,也无需深究背后黑手到底是谁,但她清楚此时的她只能是姜梨。
等她化身成薛芳菲,就是赴死的时候。
冒名顶替,欺君罔上,孤魂野鬼,生无家可归,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琼枝的下场就是姜梨的下场。
而这才是姜梨不为琼枝收尸,一回头就决心去淮乡,又不惜露脸和冯裕堂正面刚的真相。
迫不得已生,毅然决然死,只为心中不甘,可吃人的世界,活着尚不能抬头做人,死了不过多了一缕冤魂。
即便薛怀远还活着,即便哑婆做好了以身殉死的准备,她只能忍住对父亲的关心,还要劝哑婆好好活着,因为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从来都没有什么公道可言,也从来都没有活命的机会,带着一腔悲愤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似荒漠野草,不曾一睹蓝天白云,亦不曾得到甘霖雨露。
琼枝就是姜梨,姜梨也是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