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泽为了给苏娥仙子做秋千,砍下了我一截手臂。
只因我的真身,是三界唯一的扶桑神木。
这双手,曾亲自托举年幼的苍泽。
然而他成为天帝后,第一件事却是将我带到诛仙台,处以九九八十一道雷刑,废除仙力,贬入凡间。
五百年后,我在凡间的大婚之日,天际有金乌飞来。
苍泽化为人形出现在我面前,脸色深沉地问我可知错。
我看着他的眼睛,却是一脸疑惑:「仙人,我们认识吗?」
1
天界诛仙台,八十一道雷刑过后,只剩一片狼藉。
我被捆仙绳死死绑在柱子上,一袭白衣被血浸透。
苍泽站在我面前,神情高深莫测,沉声开口:「我再问你一次,三百年前,你为何要杀我母神?」
我抬起头,虚弱地看着他,苦笑着重复:「不是我。」
苍泽紧皱眉头,语气厌恶:「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当初我亲眼看见你的百炼剑刺入我母神的胸口!若不是你,母神怎么会死?」
他的眼里怒火燃烧,似是恨极了我,可仔细看,又好像有些不舍。
我闭了闭眼,说出那早已解释过的理由:「当初……是你的母神锦华天后与妖族有私情,被你父神察觉。她为了不影响你的太子威望,才选择自裁……」
「闭嘴!」
苍泽暴怒地一巴掌挥来,打断了我的话:「不许你污蔑我母神!扶桑,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的眸子凌厉如刀,重重的仙力毫不留情地扇在我脸上。
我吐出一口血,继续道:「……而锦华天后跟你一样,乃金乌一族,普通法器伤不了皮毛,所以才找我借了百炼剑。」
「这些事,除了我,你父神,以及伺候你母神的仙女苏娥,都可以作证。」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们。」
我没有想到苍泽竟无意间看见了天后自裁的那一幕。
更没有想到,他认为是我害死天后,这几百年来都怀恨在心。
我失望地垂下眸,却被他用力扳起了下巴。
双目对视,苍泽咬牙切齿:
「我父神在寒界闭关,两千年后才会出关,我怎知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于是我去凡间,找回了当初被贬下凡的苏娥。」
「她告诉我,是你诬陷母神,所以才逼得母神自尽!」
「扶桑,我母神活着时待你如同亲人一般,你便这么忘恩负义!」
他冷笑着甩开手,我怔了怔,没想到苏娥会撒谎。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为了报复当年之事?
三百年前,苍泽的父神得知苏娥也知晓了天后的秘密时,本是要悄悄处死她的。
但我于心不忍,觉得她也不过是一个婢女,不小心瞧见了天后的秘密,罪不至死。
于是我为她求情,天帝最终只是将苏娥贬入凡尘,抹去她的记忆。
现如今天帝退位,苍泽登基,将苏娥从凡间找回。
那苏娥的记忆也该恢复了才对。
她为什么要污蔑我?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手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竟是苍泽随手一道仙力,将我的右臂砍了下来。
鲜红的血洒在脚下,我倒抽一口凉气,疼得浑身颤抖。
苍泽握着我的断臂,片刻后,那手臂化为一截神木。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凉薄道:「昨日苏娥说想坐秋千,你真身是棵扶桑树,用来做个秋千正好。」
我抿唇,忍受着疼痛,说不出话。
苍泽看见我苍白的脸,移开了眼,冷哼道:
「反正树木还会再长出来的,断条胳膊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
「这是你欠苏娥的。七日后,你便也贬入凡间,尝尝轮回的苦果,为你自己赎罪吧。」
2
苍泽甩袖离开,剩我一个人绑在诛仙台,仙力渐渐溃散。
他说我欠苏娥。
可我从未亏欠过任何人,包括苍泽。
在他还年幼时,常常化为原形栖息于我的树干。
那时我们亲密无间,他说他的愿望,就是我能永远陪伴在他身边。
我说会的。
可现在,他亲手打破了誓言。
寂静的诛仙台上,我默默等候着最终的判决。
而这时,一阵花香漫来,我身上的伤口止住血,疼痛竟也缓解些许。
我疑惑地睁开眼,看见一个面容雪白的男子,正用仙力为我疗伤。
我愣了愣,唤他:「花神殿下?」
面前的人正是花神采君。
没想到,在我落魄狼狈之际,唯一关照我的,竟是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神仙。
听到我的话,采君眸光亮起,有些欣喜地问:「扶桑仙子记得在下?」
我艰难地勾起一缕笑容:「当然,殿下司百花之职,过处余香不散,我早有耳闻。」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惹怒苍泽天帝,你为我疗伤,恐怕会惹怒他,还是离去吧,我没事的。」
我温言安慰,可采君反而红了眼眶。
他摇头道:「仙子莫说这话,我知仙子定是被污蔑的!像仙子这样善良温和的人,怎么会是害死锦华天后的凶手?」
「天帝陛下一定是误会了,可惜我人微言轻,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
采君神情低落,我宽慰一笑。
「你能信任我,我已十分感激。快走吧,草木修行不易,莫要连累你。」
我苦苦劝诫,可采君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咬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向我承诺道:「仙子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他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有些忧心忡忡。
世上,还有谁能救我呢?
我师父山阳圣人,三千年前就已不知去向。
苍泽如今贵为天帝,其他神仙,也不可能为了我而得罪他。
采君可别做什么傻事啊!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而这些不安,在苍泽出现时得到了证实。
他一把将一个残破的人影甩过来,高高在上地嘲讽道:「扶桑,你以为找我父神就能免去你的罪责?别痴心妄想了,父神闭关的地方有寒冰结界,连我都无法轻易打破,更何况你派去的这个小神?」
我看着地面,采君浑身是伤,却还是满眼愧疚,说:「对不起,仙子……」
我蹙了蹙眉,不忍道:「你我素昧平生,何必为了我冒险?」
采君气若游丝地一笑,神情昳丽:「仙子或许已经忘了……千年前,在我还是一株凡花时,被人踩断了根茎,差点夭折……是仙子救我性命,我才得以修炼成神……」
听到这话,我脑海浮现出几丝记忆。
那是一朵长在路边的小白花。
无人在意它的美丽,路过的行人匆忙踏过,便踩折了它的根茎。
我轻轻一叹,伸出手,将它从地面扶起。
「草木有灵,花开不易,以后可要小心。」
我接好根茎,随后离开。
却没想到千年后,那株白花,竟成了现在的花神采君。
想起一切,我的心情不由更为复杂。
看向苍泽的眼神,也透露出浓浓的不满:「是你把他伤成这样?」
苍泽神色一冷,寒声道:「你在担心他吗?」
3
我忍了忍,尽量平静地开口:「与他无关,你我之间的恩怨,莫要牵连其他人。」
「呵,你倒是好心。」
苍泽落到诛仙台上,一脚踩住了采君的后背,满是恶意地挑眉:「可他惊扰了父神的清修,我总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吧?」
「苍泽!」我忍无可忍,沉下了脸庞,「以前我就是这般教你,让你肆意生杀的吗?」
苍泽一愣,下意识收回了脚。
可下一刻他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又冷笑着嘲讽:「那又怎样?别拿长辈那套压我,如今你不过是我的阶下囚,是生是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间!」
「想要救他的命?好啊,你承认是你害死了我母神,我就放过他。」
苍泽的话,无疑将我逼入了绝境。
我看着采君虚弱的面容,他拼命朝我摇头,挣扎道:「不能承认,仙子,你不能……」
我闭上眼,心中一叹。
须臾,我缓缓道:「我承认。」
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半分情绪。
苍泽愣住了,死死捏紧拳头,不怒反笑:「承认了?好啊,果然是你害死了我母神。」
我摇摇头,没有再辩驳,只是道:「可以解开我身上的捆仙绳吗?之后怎么责罚,任你处置。」
苍泽哼了声,解开了束缚我的绳索。
我从柱子上下来,缓缓走到苍泽身前。
他的目光落在我右臂的断口上,微微一怔,不自觉皱起了眉:「怎么还没好?」
我充耳不闻,用仅剩的一只左手,扶起了地上的采君。
他看着我的断臂,气愤地回答道:「仙子经受了八十一道天雷,现在仙力溃散,自然无法维持仙躯!」
苍泽一愣,张了张口,却是冷硬道:「那是她活该。」
我淡淡颔首:「是,一切都是我活该。」
我还能说什么呢?索性都认下了。
反正苍泽不信任我,哪怕我已经告知他锦华天后死亡的真相,他仍然选择将我困在诛仙台。
那么,就让这里成为结束的地点吧。
我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苍泽,染满鲜血的衣衫曳地,行了跪拜大礼,叩首道:
「罪仙扶桑,谋害天后,恳请陛下责罚。」
疏离平淡的声音,让苍泽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的拳头捏的咯吱响,一挥手,废除了我全身仙力。
我趴在地上呕血不止,只听到头顶传来苍泽冷漠的声音:
「你不配为仙,滚出天界!」
「……是。」
我咽下喉咙里还在不断上涌的血腥味,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到了诛仙台的边缘。
回眸一望,苍泽紧紧盯着我,锦衣玉袍,再看不见当初依恋的少年模样。
我自嘲地勾起唇角,迎着天地一跃而下。
仙力在乌云中飘散,我感受着自己的身躯逐渐虚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苍泽不知道,其实他前世的时候,我就见过他。
那时我化为一棵树,在凡尘中的一所道观修行。
苍泽每日都来看我,为我修剪枝桠,打扫落叶,将他的心事诉与我听。
他说:「扶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啊。」
我摇动树叶,轻轻回应。
可惜乱世伊始,道观也迎来灭顶之灾。
兵卒闯进观中,烧杀抢掠,最后盯上了我。
他们说:
「这棵树长得这么茂盛,砍了带回去烧柴火吧!」
苍泽灰头土脸冲了出来,伸手拦在他们面前:「不许动扶桑!」
「哪里来的破道士,滚一边去!」
士兵长枪一挑,毫不费力就刺穿了他的胸膛。
4
温热的血溅在我身上,我第一次有了心痛和愤怒的情绪。
于是我长出根系,缠住士兵勒死了他们。
然后抱着少年的残魂,去求我师父山阳圣人。
「师父,求您救救他吧。」
我在圣人座前叩首,一叩三百年。
圣人叹息,却是道:「生死有命,这是他的劫数,你看。」
他指向天际,有太阳从东海跃出,金色的光泽照在我的本体上。
少年的残魂被太阳带走,降生在锦华天后的腹中,化为一只小小的金乌。
圣人道:「轮回百世,都是为了这一刻。」
原来苍泽,是天后命中的子嗣。
为了他,我去了天庭,做了扶桑仙子,守候在他身边。
这双手,曾亲自托举年幼的他,让他在我的树枝间栖息入眠。
而如今,也是他亲手斩下我的手臂,将我贬入凡间。
师父,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您的叹息。
原来我和他的缘分,只一世而已。
五百年后,人间烟火鼎盛。
李家嫁女,丰厚的嫁妆一箱箱抬去侯府,好不热闹。
我穿着鲜艳的嫁衣,头戴珠冠,手执纨扇,和安阳侯世子沈季安,正准备拜堂。
却忽然听到有人惊呼,天上浮现出了阵阵耀眼金光。
观礼的宾客纷纷掩面,好不容易睁开眼,才看清云层之中飞来的,竟是一只庞大的金乌。
「天降祥瑞,这是吉兆啊!」
有年长者率先跪下,我和沈季安也伏地行礼。
只见金乌落地,竟化作一名俊美青年。
他风采不凡,似是天上仙人,负手而立,踏入堂中,朝我走来。
「五百年不见,扶桑,你可知错?」
我疑惑地望着他,与沈季安对视一眼,有些惴惴不安:「请问这位仙人,我们认识吗?」
话音落,仙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怒瞪着我,冷笑道:「不记得本君了?」
我诚惶诚恐:「小女确实不记得何时见过仙人,请仙人明示。」
仙人沉默不语,但神色越发难看。
他死死盯着我,似是想在我脸上看出破绽。
可我却真的不记得,何时见过他了。
这般不同于凡人的姿态,若我见过,应是不会忘记的。
我小心翼翼道:「小女李扶桑,乃李尘之女。这世上同名之人何其多,不知仙人……是否弄错了?」
仙人语气凌厉:「我不会认错!扶桑,才不过五百年,你怎敢忘了我!」
这话听来有些暧昧,周围宾客窃窃私语,公婆脸上也颇有微妙。
我心下紧张不已,唯恐被戴上不清不楚的帽子,连忙撇清关系道:
「仙人,你的确是弄错了,小女今年二八,不过一普通凡人,哪知晓什么五百年前的事?」
我不安地看向沈季安,怕他误会。他朝我安抚一笑,握住了我的手,温声开口:
「没错,我妻向来恪守规矩,久居深闺,我相信她。」
仙人的目光落在我们紧握的双手上,眼神阴沉可怕。
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我就被一股力量牵引,落入了他手里。
他揽住我的腰,沉沉望着我,咬牙低声道:「扶桑,你不记得没关系,我马上让你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