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是小说戏曲的黄金时代。《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还有伟大到有些寂寞的《儒林外史》、百科全书式的《红楼梦》。这些个鸿篇巨制虽然在几百年的流传过程中,同样逃不过被禁毁、谩骂、诅咒的命运,但作为小说至少它们没有被忘记。
《三言二拍:宋明的烟火与风情》,王昕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9月版。
而明清最著名的白话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的命运则更为不济。“三言”、“二拍”出版的时候,也曾轰动一时,在市井坊间颇为走俏:“不翼而飞、不胫而走”。畅销的结果是惹得书商纷纷翻刻。不久就有更精明的书商来摘桃子:“想看官之所想”,出了“浓缩精华本” ——这就是明末抱瓮老人从近二百篇的作品中选辑了四十篇小说的《今古奇观》。
这个本子对“三言”、“二拍”的影响,就象打着振兴京剧的旗号,在舞台上大搞名家名段荟萃的演出一样,须眉生动的一个整体,楞被好事者抠鼻剜眼,重新组合,取而代之。结果《今古奇观》一出,“三言”、“二拍”就黯淡无闻、乏人问津,最终在国内失传了。
到了1918年胡适作《论短篇小说》时,明清白话短篇小说部分论的就是《今古奇观》。1930年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仍说:“三言”云者,一曰《喻世明言》,二曰《警世通言》,今皆未见,仅知其序目”。就更不要说“二拍”了。
所幸稗官小说一类的书籍在邻国日本、韩国等地得到了较完整的保存,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陆续由我国学者翻拍、影印回来出版。
稗官小说历来不是人们珍藏敬惜的对象,加之卷帙繁浩,历经兵火饥荒,留存下来颇为不易。“三言”、“二拍”的失而复得,应该感谢我们的东邻,这是国际文化交流对保存文化遗产的重要意义,就如同印度学者要写古印度史,不得不依赖法显、玄奘等西去求法者的著作,要研究佛教要求助于我们对印度佛教典籍的保留一样。
江苏古籍出版社整理本《型世言》
最近的一次重大的海外发现是1987年在韩国发现明末陆人龙的拟话本集《型世言》。有人说《型世言》的发现将带来人们对古代白话短篇小说认知和研究格局的改变,由所谓“三言”“二拍”,变成“三言”、“二拍”、“一型”,这个结论目前看来有些兴奋得过头,《型世言》的规模、成就和对后世的影响远不及“三言”、“二拍”,否则本书的题目就不是诸位看官见到的样子了。
所谓“三言”,是冯梦龙应书坊主的约请编辑整理的宋元明三代的话本、拟话本小说集。开始总名为《古今小说》一百二十篇,分三集,每集四十篇。后来想到些微言大义,要担些教化世人的责任意思,就将三集分别名之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这也算是地位卑贱的通俗小说自抬身价、重新包装的手段。
冯梦龙对所选话本作了较多的删改增饰,其中《老门生三世报恩》一篇可以确知为其自创的小说。“二拍”则是书坊主看到“三言”畅销之后,力邀另一位在书坊中颇为活跃的文化人凌濛初,照方抓药,编纂出来的。
冯梦龙邮票
只是冯梦龙的“三言”几乎把当时能见到的优秀作品一网打尽,凌濛初无奈之下只好另起炉灶,根据《夷坚志》、《太平广记》一类文人笔记和明代的社会新闻,创作的拟话本。
冯梦龙和凌濛初出身背景和生平遭遇大致相仿,都是功名不得意,笔头极劲健便给的才子型的文人,而且自家也是开书坊经营图书的。
冯梦龙曾极力撺掇书商重价购刻手抄本的《金瓶梅》,不单是发现了该书巨大的文学价值,也是出自坊间人物对市场与流行趋势的敏感,这一点同袁宏道、沈德符又不完全相同。冯梦龙和凌濛初一生编著的书几乎算得上著作等身了——戏曲小说、考试指南、整理民间文学等等。当然,成就最大、影响最巨的还是“三言”、“二拍”。
“三言”、“二拍”加起来有198篇(名目是二百篇,“二拍”里一篇重复;一篇是凌濛初的戏曲作品),拉拉杂杂,卷帙浩繁,人物众多,生活在各个地域、各个朝代的角角落落的人物,喜怒悲欢、生老病死、祈愿纷纷、南腔北调,一片聒噪喧哗。
不同于四大奇书、《儒林外史》、《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小说,要漫说起来,一时间还真有不知从何说起的踌躇。好在话本小说古来就有所谓“门庭”一说,到了“三言”、“二拍”里,细寻起来还是不脱爱情、公案、佛道神魔、伦理、发迹变泰几大类故事。
鲁迅先生曾经把短篇小说比作一座大伽蓝里的“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但却更分明、感受更切实,那宏丽耀目,令人心神飞越的庄严崔嵬正是又细部的精工雕饰组成的。一滴水可以折射世界,众多的水滴则能聚出那个世界的倒影。
鲁迅像
所以我们不妨兴致所致,掬起其中璀璨耀眼的一捧仔细端详。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曾把她的艺术创作比作在“两寸象牙”上“细细地描画”。宋元说话艺人和冯梦龙、凌濛初们虽没有奥斯丁那样的细腻敏感,却也深晓在几千字的篇幅里,翻波涌浪、辗转腾挪之道。
一段生动的对话、几笔贴切的心理摹写,一个精彩的场景,立时使文字生动起来,拉你穿过时空,嗅到铅字背后扑来的鲜腥的气味:
女孩儿眉头一纵,计上心来,便叫:“卖水的,你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与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谁?”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做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蹊跷。分明是说与我听”。这卖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儿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条草。”……
对面范二郎道:“他既过话与我,如何我不过去?”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卖水的便倾一盏糖水在手,递与范二郎。二郎接着盏子,吃一口水,也把盏子望空一丢,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做范大郎,我便唤做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女孩儿听得,心里好欢喜。
凤凰出版社版《冯梦龙全集》
这是《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里,一对少男少女一见钟情、言语传情的场景。现代的读者看到这种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连嚷带吵的恋爱方式想必不太陌生。比如琼瑶女士的“你是风(疯)儿我是砂(傻)儿”式的爱、用高分贝的吵吵嚷嚷言情的什么影视剧。
宋元说话艺人似乎比现代同行幽默些。他们明白有趣的场景,不必青筋毕露,使出吃奶的力气嚷嚷,也不必把人物搞成神经兮兮的样子。你看他的闲闲的笔墨,轻松俏皮,让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