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可将冠取下来,没人会过来的。”荀应淮身穿婚服,两手拘谨地攥着秤杆,想要帮章颂清把翠冠拿下来又不敢上前。
章颂清头发都梳到了头顶,两边插着长长的六珠步摇,赤红的玛瑙镶嵌在金丝之上,暗花缂丝双层广袖的外袍边缘绣着鸳鸯石榴图样,云鹤裙垂地三尺,螺黛描眉,翡翠耳坠随着动作前后摇曳,她把头上的红盖头掀起,露出敷了胭脂的面庞。
她的眼睛在满屋红烛的映照下似明珠柔辉,“真的吗?那我摘了。”
成亲的步骤未免也太多了,先是纳采,虽然他们二人属于赐婚,但男方家里还是要找一个媒婆并且带来两只聘雁以表重视,接着是问名,开隆寺的主持将双方庚帖拿去合吉凶,之后是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由于东西早就在之前都备齐了,两个月的时间也不显得仓促。
只是。
章颂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荀应淮求助,声音渐弱:“好重,能不能帮我抬一下,手酸得厉害。”
比起男子为了骑马方便的婚服,章颂清的衣服层层叠叠,不是大袖就是拖尾,重量都往臂膀上压,一天下来手都快举不起来了。
荀应淮听了她的话,走近一些,小心翼翼地从两侧把章颂清头顶上的庞然大物挪开,问道:“疼不疼?”
手捧着冠的时候正好章颂清两手放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腹,微热的触感让他动作停滞了一秒才把手上的东西移到桌上。
“还行,主要是脖子有点累,大点的步子不好迈,”章颂清右手揉捏了几下左边的肩膀,时时刻刻注意着不出错,骨头僵硬到难受,另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的床榻,“你坐啊,也累了一天了,来。”
“好。”荀应淮根本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反应,他就像个皮影小人,章颂清拨动一下棒子,他就动一下。
“现在不是应该由宾客观礼吗,他们都去哪里了?”章颂清从轿子上下来后,头一直被遮住,只能被人牵着走,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都快酉时了吧,按理说这个时候新郎官掀完盖头还要与她合卺交杯,接着在众人的见证下食子孙饽饽“逗生”。
“陛下特意下旨,公主身子自小比常人弱些,不能喝酒吃生食,所以免除。”荀应淮说起这件事微微浅笑,陛下待公主还真是好,皇室有这样的情分实属罕见。
“臣夜间去西厢房睡,公主饿不饿,臣去取些吃食来吧。”荀应淮底下的褥子仿佛生了刺,让他坐得一点也不踏实。
“这里是公主府,他们路熟,让下人去吧,一会你还要出去应酬喝酒,我吩咐过他们煮点醒酒汤备着,回来记得喝,还有就是私下里咱们就别公主臣下的了,你我现在病痒相关,分属一条船上的人。”
府址选来选去,陛下授意礼部尚书舌战群儒,最后周旋的结果是在公主府的基础上拆一堵墙,往外扩了三丈宽,加修了给驸马的书房和几排廊桥,植了连片的紫竹,阳光照射在上面煞是好看。
陛下还说,此举为不忍另立府邸,使劳民伤财大动干戈,说到底就是心疼孩子,不想让章颂清搬去不熟悉的宅院罢了。
公主府多好啊,一应安设都齐全,把那五百多箱子的嫁妆塞成三百箱都不定能不能堆进三进的探花府,他从小娇养长大的小清一点苦可都不能受。
这样扩建下来以后,倒像荀应淮入赘,成了倒插门似的,所以陛下满怀歉意地下了一道旨意,特提了他一级别,越过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封为从六品右文殿候撰。
“好,我记下了,”荀应淮答应下来,出去嘱咐了几句,让拿些夜间好克化的食物过来,免得公主晚上积食难受。
自己家里也不用守旁的规矩,舒服就行,章颂清踢掉翘头宫靴,在床沿垂下放松,晃了晃说:“其实你不用吩咐这么细致的,舅舅他就是有点大惊小怪,我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要吃得很细,还记得吗,我能吃粉羹。”
粉羹用薯类淀粉混着鲜香的肉末制成,虽然美味,却不可多吃,因为吃多了容易胀气腹痛,粗糙了些,但是章颂清的五脏庙也不是豆腐做的,吃下没任何不适。
“嗯,”荀应淮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局促,“还有些时间,我与公主说说那日在环采阁的经过吧。”
“好啊,还要感谢你们安顿她,这次并府的功夫也算能让她名正言顺进公主府了,我还是把她带在身边照顾比较好。”
一来是小晓一个孩子独自在外终究不便,这二来嘛,难保栾庆找什么法子把人接去别的地方脱离掌控,还是要有能钳制他的人质在手上的。
说故事荀应淮是擅长的,他慢声细语地偏过半身和章颂清详细地说着:“和裕他带着伟茂进环采阁,老鸨见见伟茂不像经验丰富的主顾,开始还狐疑……”
“这位公子,来这里所谓何事啊?”老鸨用扇子遮着半张皱皮老态的脸,入行多年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了迟解愠的格格不入。
“这位姐姐,我这兄弟就快要娶一个河东狮,唯恐伺候不好,他脸皮子薄,咱们两个说,”仲嘉良嘴甜地叫人,把老鸨叫到一边说话,讲着讲着还同情地瞟了几眼在女人堆里躲酒的迟解愠,“就是要找一个未经人事的,妈妈你这里有吗?”
老鸨看他们两都是生面孔,有点犹豫,仲嘉良直接懂行地把银锭塞到了她的手上,“我们也是听东边泉香班的秀娘子说您这里新来了姑娘才找过来的,妈妈就看在他日后要过的苦日子上行我们一个方便吧。”
他伯父当时去的就是泉香班,仲嘉良乱说也有些依据,让老鸨顷刻间信了八分。
也是,泉香班那个二等花楼,哪里能一下子进这么多小丫头,还得是她苦心经营的环采阁独树一帜,连如此清俊的小郎君都要求过来。
这么想着,再掂了掂手上压手的银两,摸了一把仲嘉良的脖颈,飘然转身道:“行了,跟姐姐走吧,新来的几个丫头还没调教呢,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带走,能出去的都算是享福了,也不知道哪个有这种运气。”
老鸨眯了眯眼,掐着尖细的嗓音说话还有点瘆人,回荡在满楼欢声笑语的场景里反衬出几分荡涤后的落寞。
“行了,最近就这几个,半柱香后一定要出来了,手下留情些,我等着她们赚钱呢。”老鸨把两人往一间柴房带,在门口嘱咐道,说完就离开了。
“多谢,我们很快就出来,”仲嘉两抓着几张银票放到老鸨手上,顺便陪了个笑脸,“这是赎身钱,多出来的就当请姐姐买点胭脂钗环的了。”
呼,没想到他今日还能有这种经历,又是摸脸又是陪笑的,回去得再好好宰子澈一顿。
确认她走远后,迟解愠关上了房门,对着瑟瑟发抖缩在角落的几人道:“你们里面谁是十二三岁?”
听到他粗声粗气的话,没人敢做出任何反应,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最里面缩,唯恐被面前的人拖着胳膊拉走。
“你这么说谁敢答应啊,我来问。”
仲嘉良终究比迟解愠经验丰富些,他蹲了下来,和战战兢兢的丫头们持平,慢慢地说:“有人是绥州人士吗?家里有三个哥哥的,现在有人委托我们给你赎身,即刻便能从这鬼地方出去了。”
“我……我是从绥州来的,”小晓原本浑浑噩噩,脑海中一直在想将来有一天会有浑身散发着酒臭味道的男人向她扑来,她就去撞死,或者先找利器把脸划烂,这样只用做个擦地倒粪水的粗使丫头。
只要活着,就还有见到哥哥的一天,即使渺茫。
可恨这专门用来关她们的屋子连锋利一点的东西都没有,来的第一天就有人强行把她们的指甲剪了,还硬灌了让人手脚发软的药汁,失去了丝毫自裁的可能,小晓只好等药性减弱些再想别的。
从仲嘉良的话里捕捉到绥州二字,小晓睁开因为饥饿和疲惫而微闭的双眼,两眼发直地盯着两人。
她不会是在做梦吧?
“我是从绥州来的,别听她胡说,这丫头为了出去什么都敢应!”
“我才是,你胡说什么呢!”
“带我出去吧公子,求求两位了,小女子在这里生不如死,回去一定会好好伺候公子的。”
旁边人听到能被赎出去这样的话争着爬出来,把小晓扒拉到一边,就差直接搂上两人的腰了。
比起小晓这样刚烈的,她们的思想这几天被日夜伐洗,知道将要在这里被磋磨一辈子,如今看到了救命稻草怎么舍得放开。
仲嘉良哪里见过这阵仗?
他慌张地退开,迷茫地和迟解愠对视了一眼。
两人默契地想:要是子澈在就好了。
“我哥叫栾庆!”小晓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跌跌撞撞从人群里挣扎出来,说出了跟其他人不同的关键。
她嘶哑的喉咙不堪重负,腿又因为多日不走动而发软,走了两步就倒在了地上,半跪着喘气说:“你们认识他对不对?”
“对,就是他,跟我们走吧。”迟解愠伸出臂弯,示意小晓借力站起来。
章颂清就坐着听荀应淮把过程完整的复述出来,看着他慢慢变红的脸不说话,也难为他了,把这趟经历说得这样清新脱俗,不带一点恶俗的描述。
“里面的女子都是苦命的,要是她们有的选,就好了。”章颂清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乍听到这样为了一个出去的机会而大打出手的行为,心中唏嘘不已。
“公主,神明高于世人是因为拥有解救众生的能力,所以才受长跪苦求的敬仰,人生在世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荀应淮摇了摇头,“常怀悯人之心,能帮尽帮就好。”
荀应怀敏感地察觉到章颂清的情绪低落下去,这个小姑娘似乎总是站在天上看事情,什么都想帮,什么都想做,这样长久下去耗损心神,不是长寿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