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十载,沈怀瑾迟迟不肯履行婚约。
府中设宴。
他打发我去伙房,理由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
可我却听到仆妇私语。
「大人欲迎娶世家女,阿蕴姑娘出身商户,自然只配做妾。」
我在灶台枯坐整晚。
天光乍亮时分行至出府小门。
小厮笑着打招呼:
「姑娘这么早去哪儿啊?」
我茫然四顾。
忽然想起首辅大人要聘从姑苏来的厨娘。
阿蕴我啊,也要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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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爹总说,女郎精通厨艺,自然能牢牢把握住未来夫婿的心。
说这些话时。
他正颠着勺子往斑肺汤上洒热猪油。
鲜美的鱼肉清香扑鼻而来。
我狠狠咽下口水,乖乖点头。
可他忘了告诉我,门当户对才是根本。
沈怀瑾不喜欢这道鲜美的时令美食斑肺汤。
正如他不喜欢我这个前来京城投奔的未来妻子。
端到前厅的菜又被退了回来。
厨娘一脸为难地告诉我:
「大人说姑娘烧的菜不合贵客口味,让您不用如此辛苦。」
沈怀瑾不知道。
他说这些话时,我就躲在连廊后。
看到这些菜连正院都没能进去,就被他挡了回来。
还听到他说:「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别瞎折腾了。」
伙房本就不大。
异样的目光,不屑的神色,一丝不差的映入眼帘。
我有些难堪的端起白瓷碗。
汤已凉透,上面泛着一层清亮的油光,入口微涩。
这苦涩直达心底。
让我不得不咽下去。
我想了想,抬步走至泔水桶,手腕翻转。
耗费一个时辰才炖好的鱼汤尽数倾倒。
厨娘惊呼:「姑娘这是作甚?」
我回以苍白的笑:
「失了味道的美食,便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
这一纸婚约,我也不想要了。
2
夜色渐渐暗沉下来。
众人收拾完手里活计,纷纷回去屋舍。
厨娘犹豫再三还是走过来提醒:
「姑娘也回去休息吧,大人吃多了酒,怕是这会儿正在送客。」
我捧着烫手的烤番薯笑道:
「你先回吧,我吃完就也回去了。」
厨娘点头,转身而去。
待她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我慢慢收敛脸上笑意。
我住在东厢房,若要回去,必然经过宴客的正院。
若撞见了,少不得要看沈怀瑾脸色。
思忖间。
一墙之隔突然传来仆妇低声私语。
偷听不是君子所为。
我正要背过身,却听到对方提起我的名字。
「听闻大人欲迎娶世家女,已寻了媒人去说亲了。」
「那阿蕴姑娘怎么办啊?」
问话的人难掩惊讶,不由拔高了音量。
我心头猛然跳动。
只听对方哼了一声,万分嫌弃地回道:
「商户女,自然只配做妾。」
商户女三个字重重砸在心头。
我手一松,烤番薯应声落地,滚进灶台灰烬中,沾了满身泥泞。
眼看是吃不了了。
外面的人忽然噤声,离开的脚步声稍显凌乱。
更深露重。
夜也更深了。
我恍然惊觉。
这偌大沈府,竟无我容身之处。
3
这一夜注定漫长。
曦光透过窗棂照在我挂着晨露的眼睫上。
灶台里的灰烬已凉透。
我极轻地眨了眨眼皮。
外面渐渐响起仆妇们起床走动的声音。
我撑起僵硬的四肢,沿着墙边缓行至出府小门。
这里与街市一墙之隔。
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府里小厮推桶经过,看见我笑着打招呼:
「阿蕴姑娘,这么早去哪啊?」
对啊。
我该去哪里呢?!
我茫然四顾。
偌大的京城,立脚并不容易。
我又身无长物……
想到此处,我眸光一亮。
对啊。
我会烧姑苏菜。
阿爹是姑苏名厨,我自小耳濡目染,尽得真传。
可……酒楼里很少会雇厨娘。
我颓丧垂下肩膀。
小厮的讨论声低低传来。
「听说了吗,崔首辅家要聘厨娘,点名要姑苏来的。」
……
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满门心思都在盘算。
在这沈府,我没什么东西需要带走。
唯有和沈怀瑾的婚书,还放在东厢房。
但本就是要还给他的,自然也没有带走的必要了。
理清楚其中关窍。
我呼出口浊气,抬手推开木门。
眼前似乎徐徐展开一条路来。
我没有犹豫,坚定地迈开腿朝前。
阿蕴我啊,也要去奔一奔自己的前程了!
4
出来沈府。
我去了当铺,将唯一的银发簪当了一两碎银。
这是去年上元佳节。
沈怀瑾送我的。
本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权当抵了这些年我为他缝衣烧饭的工钱。
路过馄饨摊,香气扑鼻而来。
我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走进去点了两碗馄饨。
热汤下肚,冷到肺里的寒意被驱赶。
我这才感觉活了过来。
这时,邻桌传来交谈声。
「听说了吗,许太傅有意将三女儿嫁给探花郎沈怀瑾。」
「沈兄还真是艳福不浅,听闻太傅家这位三姑娘生的是雪肤花貌,配他还真是可惜了。」
男子嗓音难掩嫉妒。
另一人道:
「那可不,据说他还有一个自小便定下的婚约,那女子好像是江南人,就是门第低了一些,出身商户,若三姑娘容得下,勉强也能做个妾室。」
……
两人艳羡不已。
我平静地将碗中馄饨吃完,掏出手帕擦净嘴角。
而后起身来到两位男子身旁。
轻轻柔柔开口:
「沈大人出身清流世家,怎会和商户女定下婚约,二位日后莫要造谣了。」
其中一位男子愣了一瞬,而后坦荡抱拳。
「是我等多舌了,望小娘子莫要怪罪。」
「只是,你是如何得知?」
我盈盈一拜:
「小女子曾在沈家做厨娘,从未见过二位口中的未婚妻。」
男子露出了然神色。
我转身离开。
沈怀瑾再也不必怕我扰他大好姻缘了。
因为这一次。
换我来斩断前缘。
5
进入崔府比我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负责遴选的嬷嬷告诉我:
「大人心善,这世道女子不易,所以他交代若有无处可去的良家女前来,不论是不是姑苏厨娘,都要提供三餐。」
「何况你和咱们大人是同乡,自然要多关照一些。」
我不由诧异,忍不住追问:
「崔首辅竟然也是姑苏人氏?」
「自然,你土生土长在姑苏,难不成没听说过嫁人当嫁崔郎君吗?这崔郎君便是咱们家大人。」
我自然听过。
但从未和崔首辅联系在一起。
何况,他名满姑苏时,我才刚学会走路嘞。
他大了我不止一星半点。
当然了,这些话,我是决计不敢说出口的。
入府第三日。
我去上房送膳食单,路过荷塘时。
看到一年轻男子,艰难地探出身体去摘塘里的荷花。
纤尘不染的白袍上溅上了点点污泥。
我忍不住走过去探头询问:
「你在做什么?」
男子猝然回头。
四目相对,我直直撞进他如水的眸中。
他眉宇间含着淡淡的书卷气,唇边挂着温润笑意。
如同古画中走出的贵公子。
「你是……新来的吗?」
男子嗓音低沉醇厚。
我回过神笑着点头,二话不说撸起裤腿趟进池塘里,随手折下一朵荷花。
将花骨朵吹开,折成莲花台的模样递给男子。
「喏,给你。」
阳光透过岸边柳树洒在我的脸上。
男子怔了一怔,接过莲花在掌心。
忽然开口询问:「姑娘是姑苏人氏?」
我走上岸,就着水流冲洗干净脚,扬眉笑问:
「你如何知道?」
「这莲花台,是姑苏人最爱,常被采莲女拿来沿湖售卖。」
「何况,你的口音……」
我吐了吐舌头,差点忘了。
男子又问:「怎么会来京城?」
「来嫁人。」
闻言。
男子脸色微妙。
我反应过来慌忙摆手,尴尬地解释:
「你别误会,现在不嫁了,现在我在这府里当厨娘嘞。」
「对了,你是谁啊?」
我拧干裙摆,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提问。
男子笑意愈加温润,答:
「在下崔宁安,在这府中……当护卫,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阿蕴,我叫阿蕴。」
蝉鸣阵阵,吹来一阵夏风。
我抿唇走近他,压低声音问:
「那你是不是经常见到咱们家大人?」
「没错。」
「那他这么老了,怎么还不娶妻啊?」
过了好大一会儿。
崔宁安皮笑肉不笑,道:
「许是太老了,没人要吧。」
……
回到住所。
我正擦汗,嬷嬷推门而入,殷切叮嘱:
「过几日府中要宴请宾客,咱们大人特意交代,要你烧几道拿手的姑苏菜肴,切记提前做好准备。」
我雀跃应下。
南湖的斑鱼最为鲜美。
明日一早。
我便早早赶过去,挑选出肉质最细嫩的渔获。
必不叫崔首辅面上无光。
5
烈日高悬。
沈怀瑾临榭而坐,莫名有些烦躁。
这时。
小厮拿着一捧莲花走了进来,躬身道:
「大人,暑气正盛,阿蕴姑娘吩咐小的每日送这莲花来,可清心静气。」
清香的气味瞬间涌入鼻腔。
他勾唇浅笑,随口问道:
「阿蕴今日怎么没来主院?」
往日里这个时辰,她早就炖好莲子羹送来了。
小厮道:「姑娘一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去做什么?」
「小的也不清楚,不过看着是朝着西南方向去的。」
西南方向?
沈怀瑾蹙眉,继而舒展。
京城西南方有一片大湖,名曰南湖。
世代都有渔民在此撒网捕鱼,沿湖叫卖。
阿蕴喜欢吃斑鱼汤。
每到夏日便会去买新鲜的斑鱼来烧。
汤出锅时,她习惯在上面放一片莲花瓣点缀。
浓白的汤汁衬托着粉嫩花瓣,鲜香美味。
卖相极佳。
可沈怀瑾不喜欢。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这纸婚书不是他心甘情愿的。
但他又不得不认真思考。
该如何跟阿蕴解释,自己要迎娶高门贵女为正妻的事呢。
若她闹起来,怕是影响仕途。
视线流转。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那一捧莲花上。
粉嫩的花瓣上还带着水珠。
说明采摘荷花的人用了心思。
天未亮便去了荷塘,这才保持了花朵的鲜嫩。
想到这里。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他心底逐渐酝酿。
沈怀瑾想。
阿蕴如此体贴,定能理解自己的不易。
大不了待她日后生下孩子,送到嫡母身边教养。
如此也算得了个嫡子嫡女的名分。
他正得意于自己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到。
刚刚离开的小厮去而复返,呈上一封太傅命人送来的书信。
沈怀瑾顾不得再想儿女情长。
忙接过打开。
只见上面写着:
【后日崔大人宴请同僚,你随本官前往。】
【事关你日后授官,务必好好准备,在崔首辅面前留个好印象。】
6
翌日一早。
天刚蒙蒙亮,阖府便忙碌起来。
我揪起一把稻草点燃,塞进炉灶中。
火苗窜起,寒意被驱散。
嬷嬷再三叮嘱,莫要随意走动,扰了贵客。
众人应是,四散忙碌。
我从鱼缸里捞出一早买来的斑肺鱼,去麟刮骨一气呵成。
伙房水汽蒸腾,各司其职的忙碌着。
直到前院隐约传来丝竹之声。
嬷嬷开始招呼婢女上菜。
掌勺兴奋道:
「听说金科探花也来咱们府上了。」
「当真?京城里人人都说探花郎姿容上乘,就是不知跟咱家大人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我正在在做水晶糕。
闻言有一瞬怔愣。
一同入府的厨娘戳了戳我的手臂,压低声问:
「你觉得是咱家大人好看,还是探花郎好看啊?」
我收拢思绪,回她:
「我没见过首辅大人。」
「不会吧,你不是姑苏来的吗,那你见过探花郎吗?」
我正犹豫该点头还是摇头。
嬷嬷走了进来:「阿蕴,你随我去前厅。」
我站起身,擦干净手上的水渍,跟了上去。
行到垂花门。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男子朝我招手:「阿蕴,快来。」
我一路小跑过去,热意熏红了脸。
「崔护卫,你怎么在这儿?」
「喏!」
他递过来一个油纸包:「今早才到的熏鱼,你尝尝。」
我接过打开。
被酱油浸透的鱼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咬一口,咸香筋道。
我满足地眯着眼:「好吃。」
「我等下再吃,嬷嬷喊我去帮忙嘞。」
「这会儿前厅不忙,我都被大人打发出来了。」
崔护卫笑着解释。
我们俩蹲在池塘边,我剥莲子,他给熏鱼剔骨。
崔护卫将剔好的鱼肉递给我,随口一提:
「你想回姑苏吗?」
「想,做梦都想。」
我塞了满嘴鱼肉,囫囵应道。
「我也想。」
他笑容宠溺。
「那你怎么不回去?」
我俩同时开口。
我一愣,继而失笑。
「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是来成婚的吗?」
「记得。」
「虽说这婚是成不了了,但这婚约还在,且是在官府造过册的,退婚倒也简单,只是需要三十两银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
「为了来京城成婚,我变卖了家产,一路上吃了好多苦,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浑身上下就剩几个铜板了。」
沈怀瑾也从不会问我缺不缺银子。
最艰难的时候,我不好意思伸手要钱,只能靠卖绣品去换些衣服布料。
说来说去,都是钱惹的祸。
我有些颓丧。
虽说首辅大人心善,在这里做工,每月能领一两碎银。
可三十两不吃不喝也要攒个两年多。
届时怕是沈怀瑾早已娶了高门贵女。
而我要被拖成老姑娘了。
「那你呢?为何不回姑苏?」
我反问。
崔护卫无奈道:「祖父对我期望甚高,我不忍他失望。」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只得胡乱抓了一把剥好的莲子塞到他手里。
「你尝尝,很甜。」
远处忽闻戏曲声。
崔护卫忙起身,来不及多言。
他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过来。
「你且安心,我这些年攒了点银子,先借你一用。」
「前厅宴席应当是快散了,恐大人寻人,我先去复命。」
未及我道谢。
他便阔步而去。
7
回到屋舍。
我问嬷嬷:「若有男子借银子给你使,该当如何答谢?」
嬷嬷正在看才子佳人爱恨情仇的话本。
她放下册子,两眼放光地瞧着我。
「当然是以身相许了。」
我嘴角抽搐。
「一定要如此吗?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她恨铁不成钢地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喷我脸上。
「你傻啊,钱都肯借给你,定是对你存了不该存的心思。」
我被这结论给震惊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次日一早,便去了一趟衙门。
却被告知:「这桩婚约早就消册了,你身为当事人,竟不知晓?」
「还是沈探花亲自来办的呢!」
我脸色煞白,顾不得体面三连追问:「何时的事?」
「去年春末。」
8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淋下。
烈日当空,我竟觉浑身冰冷。
沈怀瑾悄悄退婚到底存了何种心思,我想不明白。
也不愿去想了。
我只恨他既不肯娶我,为何不放我归乡。
我来到糕点铺子,买了一块白糖糕,坐在门口台阶处边哭边吃。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一辆朴素的马车在眼前停下。
崔宁安撩帘而出,在我面前站定。
面上流露出担忧。
「阿蕴?」
「出了何事?」
我顶着红肿的眼,委屈得说不出一个字。
他心疼不已,将我带到酒楼。
点了一桌好菜。
香味扑鼻,我食指大动,早已忘了伤心事。
待酒足饭饱。
崔宁安也大致知道了我为何伤心。
他眉眼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我笑得没心没肺,嗓音含着哽咽。
「正好,我也并不想嫁他,若非父母之命,这京城我是决计不想来的。」
「如今这番,他自去奔他的高门显贵,我也该回姑苏去了。」
说到此处。
我忽然想起嬷嬷说的话,忸怩着将钱袋取出还给崔宁安。
「崔护卫,我们不适合。」
他一怔,神色复杂地看过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你因何认为我是那种心思?」
不待我回答。
他颓然打断。
「算了,你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不明所以。
可他却不愿再多说。
天色渐晚。
出来酒楼。
我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
我脚下微顿。
立刻别开头,钻进马车。
车帘落下。
亦挡住了某人探寻的目光。
9
熟悉的素色身影一闪而过。
沈怀瑾满心疑惑。
「那女子身形,和阿蕴竟如此相像。」
「沈公子,你说什么?」
许嫣然甜美的嗓音柔柔传来。
沈怀瑾骤然回神,忙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太傅之女。
待将京城有名的胭脂水粉铺子逛了个遍。
许嫣然这才满足而归。
可这却苦了沈怀瑾。
他面如菜色回到府中,闭眼吩咐:
「让阿蕴炖点去暑气的汤来。」
四周寂静。
无人回应。
他烦躁地睁开眼,「怎么?我使唤不动她了?」
「足足大半个月都不见人影,若是无用,便早些从我沈家滚出去。」
连日来陪游许嫣然。
已让他满肚子牢骚。
今日偶遇同窗,又听得他们暗讽自己靠裙带关系。
一时心火正旺,无处发泄。
偏生阿蕴也来触自己霉头。
书童端着莲子羹走进来,忐忑不安地回禀:
「大人,阿蕴姑娘不知去了何处,刚着人去请,屋内无人应答。」
「可问了门房?」
说话间。
门房脚步凌乱,擦着汗朝内室奔来。
「大人容禀,姑娘自上次出府,便再未回府,小的也不知道姑娘去了何处。」
「什么?」
沈怀瑾猝然坐起身。
发丝垂落,衣袍松散。
可他顾不得整理,起身朝外奔去,竟是直直往偏院而去。
书童嘀咕:
「大人不是不喜阿蕴姑娘吗,怎地如此失态。」
可他只敢腹诽。
脚下却不停,赶紧跟了上去。
偏院落了一地的树叶。
沈怀瑾蹙眉。
阿蕴喜净,哪次他来此,都是整洁一新,从未如此这般。
推门而入。
一室孤冷扑面而来。
就连妆台上,都落了灰,俨然是有段时日无人居住。
沈怀瑾忽觉头晕目眩。
他极力稳住身形,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今日于街市所见的那道身影。
「可阿蕴是外乡人,怎会乘坐崔大人家的马车?」
沈怀瑾下意识否定这种可能性。
他竭力冷静下来,命家仆去打听。
若阿蕴把婚约的事散布出去。
他攀附许家的事,便是纸包不住火。
文人最重风骨。
届时怕是仕途艰难。
直到此刻,他所思所想,皆为自己。
连续数十日的酷热后。
大雨倾盆而下。
十天时间,足够沈怀瑾将阿蕴的行踪摸个清楚。
小厮站在廊下回话,声音被雨水掩盖。
他不得不拔高音量。
「大人,月前您宴请许太傅,姑娘便是那时出了府,还去城西的馄饨铺子吃了两碗馄饨。」
「对了,还是您的同窗宋大人告诉小的,有姑娘自称是曾在咱们沈府帮工的厨娘。」
「崔大人府上正好在找姑苏来的厨娘,那姑娘便去了。」
「从画像上辨认,正是阿蕴姑娘。」
话音落下。
天边忽然炸响一声惊雷。
沈怀瑾忽然想起。
那日随同许大人去崔府赴宴。
熟悉的斑肺汤,熟悉的一瓣荷花,熟悉的莲香味道。
还有角门处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
不曾想,竟是阿蕴。
10
夏雨如河水倾倒,下个没完没了。
今日是我启程回姑苏的日子。
辞别嬷嬷。
崔宁安借了府里马车,前来送我去码头。
路行一半。
有马蹄声阻在车前。
我掀开车帘,露出意外神色。
竟是沈怀瑾。
隔着雨幕。
他沉声唤:「阿蕴!」
语气很冲,似裹着滔天怒气。
我被吓到朝车内躲。
崔宁安撑伞下车,挡在我们之间。
沈怀瑾终于看到还有旁人。
他目光一凝,不可思议开口:「崔……大人?」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崔宁安。
崔宁安问:
「沈大人,可是来给阿蕴姑娘送行?」
话题被轻易转移。
沈怀瑾露出探寻目光,开口斥责道:
「阿蕴,你要去哪?别闹了,快跟我回去。」
「莫要给崔大人添麻烦。」
我探出头。
「沈公子,我要回姑苏去了。」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沉声训斥:
「胡闹,姑苏路途遥远,你一介女郎,如何回去,何况,你本就是来嫁人的,不是吗?」
说到嫁人两字时。
他故意加重语气,似在说与旁人听。
我有些无奈。
耐着性子解释:「自然是怎么来,便怎么回去。」
「当年我可以孤身一人前来京城投奔你,今日我便也能一人回姑苏去。」
被我一番话下了面子。
沈怀瑾干脆掠过我,看向一旁的崔宁安。
「大人,我家阿蕴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改日我定备上薄礼登门道谢。」
「你聋了吗?」
「什么?」
「阿蕴说了不想跟你回去,她是人,便有决定自我去留的权利。」
崔宁安冷声。
却不想,沈怀瑾笑得满脸宠溺。
「大人不知道,阿蕴小孩子脾气,她有婚约在身,夫家就在京城,她……」
「我都知道了。」
不等他说完。
我直接高声痛诉。
「知道你婚约另许,知道你早已消了婚契,更知你欲要我做妾,狠心蹉跎年华。」
阿蕴虽是商户女,却不愿做那高门妾。
话音落定。
雨声渐歇。
沈怀瑾脸色愈发惨白。
他沉默良久,弱弱道了句:「崔大人,我可以解释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公子,你该解释的人,是阿蕴,不是我。」
崔宁安失了耐心。
愤愤甩袖转身回到马车内。
细雨拂面。
我极轻地眨了眨眼。
「其实,你借口说女子不宜抛头露面,将我打发去伙房那日,我便知晓你欲迎娶高门贵女。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便是你我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情谊,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以前我总认为女子总要嫁人,相夫教子,守着一方小院,就这么过一生,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可我幼时便随父亲走街串巷,见识过外面的天地,得知你有毁婚之意后,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三年来,我过得很不开心。」
「沈公子。」
我眸光晶亮,看向他,字字坚定。
「阿蕴不愿作那笼中雀。」
「佛祖有云,缘起缘灭皆有定时。」
「阿蕴盼公子觅得良人,佳偶天成,此生就此别过罢。」
11
马车驶出城门。
崔宁安忽然开口:「我看这沈怀瑾对你,倒不像是装的,应当是有情谊的。」
「哦。」
我咬了一口白糖糕,含糊应道。
「他为何唤你崔大人?」
「咳!」
他脸色一整,煞有介事道:
「许是因为我是首辅亲信,他轻易不敢开罪吧。」
「原来如此,害我还以为你便是崔首辅本人呢。」
不等他松口气。
我又道:「好在你比首辅年轻,不然我可真要误会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
崔宁安默默拈起一块白糖糕,径直塞进了我嘴里。
「多吃点,离了京城想吃也吃不到了。」
就是。
听起来,莫名有些咬牙切齿。
12
回到姑苏后。
我便在市集支了个鱼汤铺子。
隔壁李婶子见我孤身一人,整日里张罗着帮忙物色夫婿。
生意日益红火。
我确实动了找个赘婿的念头。
只是午夜梦回,偶尔还会想起崔宁安。
春去秋来。
连日来的落雪,终是压塌了顶棚。
李婶边帮忙收拾,边埋怨:「这鬼天气,过去三十年都没有这么冷过,日子越发难熬了。」
我为她盛了一碗热汤。
「听说临县糟了灾,朝廷的救灾粮也该到了吧。」
提起救灾粮。
李婶立刻来了精神。
「我们当家的在衙门当值,他说昨个夜里就到了,一同而来的还有钦差大人,这人怕是你也认识的,就是从咱们这里去到京城做官的崔大人。」
「当年他高中状元时,全姑苏城鲜花铺路,未出阁的姑娘将苏州街挤得水泄不通,就为了看他一眼。」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公子。」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秋水为神玉为骨。」
我打趣她:「婶子这话也不怕被你家当家的听去。」
闹作一团时。
我眼前浮现的却是崔宁安的脸。
崔首辅若来了姑苏,崔宁安是他的护卫,会不会也一同来了?
胸腔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我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
「怎么这么烫。」
心里正犯嘀咕。
头顶忽然有道阴影压了下来。
我以为是食客,当即招呼:
「对不住,顶棚塌了,今日做不了贵客生意了。」
可我话已出口。
来人却并未动弹。
我愣愣抬头,正好撞进崔宁安含笑的眸中。
我一丝丝瞪大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继而惊呼出声:「崔护卫?」
「是我。」
他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姑苏,出现在我面前。
我忽觉眼眶微热,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下一秒。
李婶相公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只一眼,他脸色剧变,双手抱拳躬身行官礼。
惶恐不安道:
「小的给钦差大人请安。」
钦差大人?
崔首辅?
喜悦如潮水般褪去。
我脸色苍白,手脚彻骨冰冷。
崔宁安神色慌乱,纠结着想要解释。
下意识朝我伸出手。
即将碰触到衣袖的瞬间,我骤然后退了一步。
难掩震惊。
「原来,你真的是崔大人。」
他唤:「阿蕴,不论我是谁,我都只是你认识的那个崔宁安。」
我缓缓摇头。
一步步后退。
待背后抵在冰冷墙面。
我舒尔转身,慌不择路地朝外奔去。
雪花迎面扑来。
眼泪混着融化的雪水,一时间竟令人冷到麻木。
13
这日后,我便一病不起。
闭门谢客,不肯出门见人。
李婶来探病。
我听她描绘赈灾的情况,忍了又忍,终是问出口:
「钦差大人何时离开姑苏?」
李婶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表示不清楚。
可当晚。
熟悉的脚步声踏雪而来。
他挺立在屋檐下,静默无言。
我依在榻上,垂眸拨动着烛芯。
心却早就飞到了院里。
崔宁安踌躇良久。
却说了一堆的废话。
什么府里的池塘结冰了,莲花落败了,甚至还有朝堂局势。
心里的燥郁止也止不住。
我打断他。
「大人。」
「我在。」
「若大人无聊,想拿我作消遣,民女自当听从,只是还盼大人失了兴致后,能不再打扰民女。」
「阿蕴。」
这声阿蕴似痛到了极致。
「我从未视你为消遣。此番赈灾我本不用来的。」
未尽之言。
令我空洞洞的心莫名跳动。
夜色空蒙,雪落无声。
屋内屋外两重天地。
明明万籁寂静。
可我就是觉得烛光跳跃,喧嚣尘上。
心,乱了个彻底!
14
崔宁安离开的匆忙。
仆从来报,临县因暴雪挡路,赈灾粮运不进去。
流民发生暴动。
事态紧急,他只顾的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我没应。
可次日。
我便病愈下床,重开汤铺。
只不过,却是将价钱,从三个铜板一碗,改成了一个铜板一碗。
再附赠一张饼。
一日,来了个头发花白,一走三颤的老翁。
他往那一坐,张口便吩咐:
「小丫头,给老头子做一碗鱼汤面。」
我应下,将面端上桌。
却听他说:「老头子没钱给你,能吃吗?」
我笑了。
「能,您啊,随便吃,不够了再加。」
「奇了怪哉,开店做生意竟分文不收?」
话落。
一旁的食客接话。
「老先生,您怕是不知道,阿蕴姑娘心善,怜惜咱们灾民填不饱肚子,一个铜板随便吃,吃饱为止,就是没钱哪,也能来讨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饭嘞。」
「是啊是啊,姑娘是个大好人啊。」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
白发老翁挑眉,问起缘由。
我静了一瞬,坦荡解释:
「因为我的心上人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我虽配不上他,却也希望能为他做些什么。」
「哦?为何说配不上?老夫看你就很不错。」
提起这个。
我有些腼腆。
「我一介市井商户女,哪里配得上世家公子,老爷子莫要跟我开玩笑了。」
谁知,他却狠狠一杵拐杖,起身便走。
「逆子,这么好的丫头要是飞了,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看着他健步如飞的动作。
我傻眼了。
15
半月后。
我正准备收摊。
消失半个月的崔宁安一身官服出现在我面前。
他看起来清瘦不少,唇瓣冻得青紫。
只有双眸依旧晶亮。
我什么都没问,为他盛了一碗热汤,推过去。
「吃吧。」
可一开口,嗓音便含了哽咽。
他垂眸,端起碗,认真吃了个干净。
空碗放下。
他突然起身,朝我躬身一拜。
帐内本就还有人未散,聚在一起取暖。
见此,大家停下议论声,纷纷瞪大了眼。
「阿蕴」,崔宁安轻唤:「我姓崔,名晗,字宁安,姑苏人氏,官居内阁首辅, 未曾娶妻纳妾,身家清白, 无不良恶习。」
我脸色涨红。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祖父说,若我不能将你娶回家, 便要剥了我的皮。」
他苦笑。
「啊?那老翁?」
「没错,祖父听闻我有了心上人, 便趁我不在, 偷偷来见你。他还说你得鱼汤烧得很好, 若你不嫌弃,我亦可以作赘婿。」
我悚然一惊,下意识打断他。
「你疯了。」
「我没疯。」
说话间。
他突然挥手整理官服。
而后一拜到底, 诚心实意道:
「阿蕴姑娘,吾心悦汝已久, 心向往之,但求娘子青睐, 缔结两姓之好,共赴白首之约。」
着官服而求娶贤妻。
人潮汹涌。
崔宁安的爱意,永远坦坦荡荡。
16
来年春岁,宜嫁娶。
新婚胜如小登科, 披红戴花煞似状元郎。
这日,姑苏适逢十年。
再次鲜花铺路, 全城出动。
只为一睹曾惊才绝艳了一代人的状元郎风采。
花轿走过。
人群中。
早已嫁作人妇的妇人擦着眼泪, 埋首夫君怀中, 哭得不能自已。
「天杀的, 我的白月光终于不用孤独终老了。」
女子夫君暗自咬牙。
【看来今晚要多喝两碗鹿血酒才行了。】
……
我看着眼前的鹿血酒, 未加多想, 端起来一饮而尽。
送完宾客返回的崔宁安,眼神在空碗上掠过。
灼热的目光落在了我脸上。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怪吓人的。」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步步逼近。
崔宁安挑眉, 修长指腹挑起我下巴。
轻佻漫语:「夫人, 热吗?」
热气扑面。
我顿觉头重脚轻,朝后倒去。
他顺势倾身压下,含住了我的唇瓣。
哑声道:「我来尝尝鹿血酒的滋味如何。」
夜色漫长。
我犹如一条垂死的鱼挣扎着从帷幔中探出一条手臂。
下一瞬,又被他给捉了回去。
崔宁安身上的汗滴落,砸进我的眉心。
他心疼地吻去。
可说出的话, 却让我一丝丝瞪大了眼。
他说:「夫人, 忍一忍,毕竟我老了, 动作慢一点当属正常。」
后来的无数个深夜。
我都无比后悔当初的口不择言。
17
沈怀瑾番外
坐着阿蕴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成为一个黑点。
我看着她最终消失在天边。
心好似空了一块大洞。
迎娶太傅之女这日。
我曾与一商户女有过婚约的事,还是被爆了出来。
许嫣然大怒, 闯进阿蕴住过的偏院砸了个稀巴烂。
我送完宾客赶到时。
她手里正捏着一张烫金婚书。
当着我的面, 她一寸寸撕碎, 抬手一扬。
婚书如雪花片片飘落。
许嫣然抬脚,将碎片碾进尘埃。
「不过是攀附我许家的玩意,竟敢骗婚, 本小姐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他忘了告诉我。
「是阿」未曾辩解一字。
听闻今日也是阿蕴嫁人的日子。
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忆起我。
三年后。
我远赴边塞上任。
许嫣然被宠坏了, 竟明目张胆养起了面首。
直到此刻。
我才明白。
许太傅并非抬举我,也并非是想将许嫣然托付于我。
而是朝堂诡谲多变,只有将更多的棋子纳入棋盘,才能共御风险。
而陛下早已忌惮太傅一脉许久, 这便是崔首辅多年未娶的原因。
可他沈怀瑾正因为娶了许家女,才被皇帝陛下所不喜,陛下都不喜的臣子,他的仕途一眼就能望到头。
十年寒窗苦读,竟是满盘皆输。
阿蕴很好。
是他沈怀瑾不配。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