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经常会讨论,村里谁谁的命最好,3000多人的大村,各色人物大家的命运各不相同,但是别人的眼里总有羡慕的份。
母亲首推的是邻居的堂哥,是捡来的,而且是独子,他的母亲是个颠婆子,好像年轻的时候还是正常的,越老就越不正常,突然有一天就只认得她娘家,不再回家,偶尔又回来这边门口看看,好像熟悉又不熟悉的样子,然后嘴里一直念叨着我们听不懂的东西,小孩子们都很害怕,看她远远的来就用石头扔她,然后她就捡了路边的棍子来打,于是后面她手里就一直拿着一根棍子。伯父瘦小个,是个游走江湖的算命先生,其实也是半路出家的,因为村里人都觉得他算的不准,但是大家都很认同他唱的调子,就是民间戏曲,还拉一手很好的二胡,也可以临时充当唢呐手,所以红白喜事请乐队的时候总是少不了他。自然他们家的农活并不是主要的,堂哥从小到大就没干过力气活,白白嫩嫩的,父亲常说:“你看德仔,就跟单位里的人一样,每天就是聊聊天,看看报纸,也没什么压力。”堂哥自己没读多少书,孩子们却都上了大学,第二的女儿还读了研。母亲总是说他:自己还没长大,孩子们先长大了。
另一个就是村支部书记,长得秀气俊帅,我觉得古书里写的那些书生就是他这样的样子,虽然只读了初中,却写一手好字,吹拉弹唱路路精通,跟三叔同年,但是却不同命,三叔说他:“光生哪像是农民啊,他的肩膀上就没放过扁担,最多就扛过锄头,也是装模作样。”他的辈份很高,我要叫他叔公,他却是个很随和的人,不管大人小孩,辈份高低,都是直呼其名,他也总是笑呵呵的无所谓。从年轻开始,当仁不让的每次村干部选举都没落下,所有人都很喜欢他,热情,温和,不骄不躁,碰到村里的任何事情和纠纷都心平气和地处理。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农活,是因为他父亲帮他做了,村里的事情也确实是很多。
父亲又说:“如果单论他们的老子,那当然是祖贵了,老爷子没有休息过一天,直到死那天。” 祖贵老师是爸的同事,也在小学当老师,个子不高,白白的,微胖,总是留着平头,走路慢悠悠的,他跟我是平辈,叫父亲总是称呼:启叔。他只比父亲小几岁。他们家的一块水田就在村头过了桥的左手边,有一亩多大,所以我们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可以看到老爷子的身影,又瘦又小个,精干的身板,走路带着风。陪伴他最多的,应该是他的那头大水牛,大多数时候在路上碰到都是在一起,如果是出去的路上,那么他必定是满脸红光的,因为几十年来,每天至少要喝一斤酒,可以没有菜,但是不能没有酒,早餐也要喝一杯才舒服。春耕期间,如果老头子在田里犁地,我们还没到桥头,隔着转弯处的小卖部的房子,就能听到他吆喝牛的声音,和挥舞鞭子的噼啪声。一直到他82岁那年,他也是在那块田里在犁地的时候倒下的。父亲说:“祖贵看了他爸犁地一辈子,最后也没学会,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上手。”
父亲却一直都觉得母亲才是最幸福的人,因为母亲虽然算是工人出身,却不是城市户口,而且从小就扭到了腰,不是没有挑过担子,而是不能挑重的,所以大部分的重活都是父亲下课了以后还要去做才能完,母亲也从来没有担心过钱的事,其他人虽然干活少了,但是他们毕竟还是农民,那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收入,而母亲至少在这点上还是比他们强很多,在供孩子上学这个方面就看得出来,我们那里很少有人可以供三个孩子上大学。母亲自然是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想想也是确实如此,相对于邻居来说,母亲在花钱上都能算得是大手大脚了。
但是母亲却说:“可惜我不一定能活过59,也享不到什么福了。”
母亲说,她9岁的时候,跟外公他们一起去广西翻砂,碰到一个当地很灵的算命先生,就随便算了一卦,却说母亲一生平安,但是59岁那年有一个大劫,不一定能过。几十年过去了,差不多要忘记的,突然快到59了,却害怕起来,万一真有呢?如果不曾去算命,肯定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真有就心里总感觉会出什么事。我就跟母亲说:你尽可能不要出门,过马路时看到没有车才过,自然就不会有危险了。
那一年战战兢兢的,在深圳带楠茜,啥事都没有,暑假的时候父亲说回老家,正是黄花犁和本地西瓜上市的季节,另一个镇的黄花梨都是树上熟的,皮薄汁多,隔着皮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不适合长途运输,一般来说都是在附近当天摘了就卖完了。西瓜是黄泥瓜,不比其他地方是种在沙土上,是又大个又清甜,而且大量上市的时候又便宜。父亲说反正都要回去住几天院,就回去一趟吧。
那些年的主要公共交通工具还不是中巴和大巴,而是四轮农用车改装的,把后货箱两侧焊上各一排铁凳子,然后蒙上篷布挡雨,但是冬天的时候,冷风还是一样灌进来,冻得要死,抓住栏杆的手都僵硬了。
那天母亲一个人去县城,估计开车的司机是个新手,在跟一辆大卡车会车的时候,大卡车的货箱刮蹭到了四轮车的蓬盖,就在母亲的后背的位置,四轮车司机惊慌失措的,没把住方向,车子直接冲到了路旁的田里,侧翻了过来。幸好车上只有3个人,母亲一只手骨折了,头上也撞了一个包。
于是等母亲回到深圳的时候,手上绑着石膏,两个月后才拆掉 。母亲说,这应该就是那个劫了,后面就不会有什么大难了。
母亲走的时候72岁,现在看来确实是走的很急,但是跟四个舅舅比起来,她是活的最久的。还有一个姨,我想她应该可以长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