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最后一个死士都变成人彘装进坛子里时,说明他们已经彻底没有了利用价值,说明郡主虚幻的美满生活结束了。
说明,该轮到她了。
俊美如玉的公子,面若神佛,站在可怖的半死人面前,满屋子的腥臭血污,沾染不到他半分。
神仙一般,白衣如雪,出尘绝世。
他摩挲着我好久以前给他编的五彩丝,那绳子都陈旧发白了,「桑桑,等我把这些坛子都装满……」
我在旁边等了很久,并没有下文。
11
郡主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她自己还无知无觉。
镇国大将军的寿宴上,谢之行细心妥帖地照顾她,恩爱两不疑的样子,圣上和长公主看了很是满意欣慰。
郡主席间出去一趟,好久没回来,谢之行请示要去找她,正好长公主要送圣上出府,都同路,就一起走。
结果一群人,正好撞见郡主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她还不小心掉进了湖里,那个男人立马跳下水就把她救了上来。
衣服湿哒哒地贴身,两个人又贴在一起,这可算是失了名节。
郡主把他推开,想着没人看到还可以撇清关系,然而一扭头,就看到圣上,父亲,母亲,还有谢之行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她脸色骤白。
郡主解释是对面纠缠自己,那个男人满脸受伤,拿出来一叠书信,里面全是互诉衷肠的话语,字迹也确实是她的字迹,「郡主不是说还喜欢我吗?」
不管她解释再多也是徒劳,任谁都不会相信她,这个男人不是别人,谢之行出现之前,这人被喻为京城第一才子,那时她爱慕此人搞得人尽皆知。
所以她还惦记着对方,也情有可原。
郡主解释了半天也没用,气急败坏地把那叠书信都撕碎,急得哭起来,「都说了我没给他写信,这不是我写的,我也没约他到湖边见面!」
长公主见女儿一哭,立马心疼起来维护她,说不过是小辈胡闹,大家伙赶紧散了吧。
长公主发话,圣上自然也发话,郡主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责骂惩罚,那个男人后面也被升官调离京城。
唯一的影响,可能就是谢之行不再宠着她。
书信当然不是她写的,那是谢之行让人模仿她的语气和字迹送过去的,本来如果仔细辨认还是可以看得出是模仿的字迹,可她自己把唯一的证据撕碎了。
谢之行顺理成章开始冷落她。
12
捧得越高,摔起来越疼。
谢之行从前对她有多好,现在就有多冷淡。
郡主开始夜夜独守空房,整天见不到谢之行的身影,即使见到了,他对她的态度也冰冷至极。
早就习惯了对方无微不至的温柔,突然的冷漠让她难以接受,加上几个从小作对的闺秀听到了点风声,时不时逮着机会就嘲讽她。
「怎么着?和野男人厮混被夫君厌弃了?郡主从前得意的样子自己还记得吗?」
郡主越发难受,焦虑,不得已跑去和长公主或是圣上诉苦,期望他们提点着谢之行点,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在其他人眼里,这是郡主自己的过错,谢之行不理她,是因为伤了心,不能怪他,要怪就怪郡主自己,自作自受。圣上和长公主当然不好出面干涉太多。
圣上让她放宽心,谢之行经常不回家,是因为他被委以重任,升了官,多了事务,经常要出差去外地,不是故意躲着她。
郡主求助无果,只能在宅院里苦苦等着谢之行回来,她还特意让人准备了一桌好菜,打算说是自己做了一天的成果,给谢之行接风洗尘,主动讨好他。
可她等了好久,等到谢之行回来,却发现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烟视媚行的女人。
谢之行南下一趟,带回来一个青楼女子,说要纳为侍妾。
13
郡主难以置信。
郡主气得脸色铁青,当场踹倒那个女人,狠狠甩了她好几巴掌,大喊着让嬷嬷带人把这贱女人打死。
女人楚楚可怜地朝谢之行看过去,谢之行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冷着脸把郡主推开,勾起一抹讽笑。
「临安郡主,只许你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不许本官纳妾吗?」
一句话灭了郡主的气焰,她哑口无言。
那个侍妾住下以后,谢之行天天宿在她房里,郡主气红了眼,又跑去和长公主诉苦,长公主不以为意,「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郡主并不服气,「可是凭什么?凭什么秦桑在的时候,谢郎心里眼里全是她,别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后院有姬妾。轮到我了,却是和寻常女子一个待遇。」
我都死那么久了,连谢之行都很久没有提起我,他也没再回去那个小山村看过,我坟头草估计都老高了。
她还念着我呢?
长公主也觉得她太过执着,深深看了她一眼,「瑶儿,秦桑早就死了。一个死人,能有什么威胁呢?你不必再把她放在心上。」
「你该做的,是早日为谢之行诞下嫡子,稳固地位。你出身高贵,又有嫡子傍身,任他纳再多侍妾又如何呢?没人能影响你的主母之位。
「谢之行是难得的寒门英才,前途不可估量,出身又低好拿捏,你可得好好把握住,别再犯傻了。上次那样的事再来一次,圣上也救不了你。」
长公主给了她一包药粉,说是助兴之用,让她偷偷放在谢之行的饭菜里。
郡主依言照做,下了药,特地去书房给谢之行送饭,亲眼看着谢之行吃下去,满眼兴奋。
她没注意到,两人的杯盏从一开始就被调换过。
谢之行用完膳就出去了,那天府里有宴,外人很多,本着接困济贫、广结善缘的惯例,府里大门敞开放了很多乞丐流民进来,安排在一处偏僻小院子,前边宴席吃剩的残羹都端到了这里。
郡主在谢之行书房等他回来,等着等着热起来,她焦灼地出去找人,意识越渐迷糊,不知不觉走到了那个乞丐流民聚集的院子。
后来的事,是她这辈子的噩梦。
14
郡主是被宴请的一大群宾客发现的,本来他们想去给乞丐们撒点银钱添点善因,侍从推开院门,郡主奄奄一息浑身脏污躺在地上,入目一片淫靡不堪。
从此临安郡主声名大噪。
当然并不是什么美名,走到哪,都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对着她指指点点,郡主满身伤,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缓过来,伤好后也不再敢出门。
但流言蜚语还是不放过她,她听见几个婢女聚在一起私语,谈论她那日之事,说她淫荡,不检点,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秽乱不堪的女人,哪里配得上谢大人这般的神仙公子?
就算她并非自愿,就算她才是受伤的那一个,人们也只会怪她,嘲笑她连脏兮兮的乞丐都去勾引。
郡主疯了,拿起长枪冲过去想刺死她们,几个人吓得落荒而逃,郡主没追上,又疯婆子一样拿着长枪跑上了街,看到乞丐就去杀。
街上一片混乱,官兵闻讯赶来把她抓了起来,定睛一看:「临安郡主?怎么是您?」
被认出来那一刻,郡主瞬间泄了力气,难堪地捂着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她可能早就忘了,她受到的伤害,她听到的流言,和她曾经用来对付我的方式,如出一辙。那几个婢女,是谢之行安排的。
那调换的药,聚集的乞丐,和刚好赶来的宾客,也是谢之行安排的。
他冷眼看着长公主把郡主从牢里捞出来,送回谢府,但门口的守卫拦住了她们,并不让她们进入。
长公主变了脸色,「你们这是何意?」
谢之行走了出来,随意丢给郡主一张纸,说,「请回吧,从此我与她两不相干。」
郡主捡起那张纸一看,脸色发白。
那是一张,休书。
郡主死活不愿意离开,也知道是那日的原因导致被休弃,嚷嚷着是有人要害她,是有人下药害她,她也是无辜的,他们是圣上亲自指婚,怎么能随意休弃她?
还惊动了圣上,圣上以为她真是被害的,还真派人去查了,结果查到那药是她自己下的,药是长公主给的。
简直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圣上一气之下收回了她的郡主封位,连带长公主也被责骂。
这下没人再给她撑腰,她要被扫地出门了。林念瑶不甘心,死活不愿意走。
谢之行看着她,忽而轻笑一声:
「这么想留下,不如就当个贱妾吧。」
15
堂堂镇国大将军府嫡出的大小姐,长公主的女儿,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亲外甥女,就算被褫夺封位,也还算个顶顶金贵的高门贵女。
给一个连家族背景都没有的朝官当妾,还是贱妾。
放在之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现在,林念瑶竟然答应了,并且感觉很庆幸,很感激,谢之行竟然还愿意要她。
而她的靠山们,也没觉得不妥。因为林念瑶是自己要死要活非得去当贱妾的,他们不会怪谢之行,只会对林念瑶恨铁不成钢。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温水煮青蛙一样的逼近的危险,还坚定地认为谢之行是个温柔,良善,大度的人。
林念瑶当了贱妾,观念还没转变过来,潜意识里还端着郡主的架子,一直见不到谢之行的面,忍不住去蹲守他,遇见了那个青楼女子出身的侍妾,名叫鸢娘。
她皱眉看着杵在前头的鸢娘,喝斥道,「让开,今天我没功夫教训你!」
鸢娘瞅瞅她,娇笑着摸了摸鬓边的金钗,又把手放下了,「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鸢娘靠近她,示意她看向远处走来的谢之行,丹蔻艳丽的手指向桥下的池塘,「你说我俩一起掉进水里,谢公子会救谁?」
林念瑶毕竟是高门大户家族里长大的,见多了弄伤自己然后污蔑别人那种小伎俩,以为鸢娘是要自己跳下水里陷害她,刚出声嘲讽,「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踹进了水里。
不知道她记得不记得,见到鸢娘第一面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狠狠地踹她。
入冬了,水面结了一层冰,将满池的残荷封在冰上。林念瑶摔进池塘,砸碎了冰,掉进了刺骨的冰水里,好在池水并不深,堪堪及腰,淹不死人。
鸢娘也跳了进去,拽着她的头发,猛地把她脑袋按进她自己砸出的冰窟窿里,水漫过她的头发。
林念瑶疯狂挣扎,但鸢娘用了狠劲,没让她挣扎出来半分,等到她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才扯着人的头发把她脑袋拽起来,等她缓过来一口,又接着按下去,反反复复。
「逗你玩儿的呢,鸢娘水性甚好,而你死有余辜,就算这水够深,你我也无人需要谢公子相救。」
「林大小姐,你还以为自己是金尊玉贵的主子呢?认清你现在的身份,你现在不过是个贱妾,贱籍加身,位同奴婢,连我都不如,我好歹还是个良妾。路上遇见了,也合该是你给我请安让路。」
林念瑶痛苦的抽搐,冻得脸都发紫。
她向来看不起低贱位卑的人,如今却被一个风尘女子出身的侍妾按进水里教训,被她最看不起的人嘲讽身份。
而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站在不远处,漠然看了很久,就那么站着看她被折磨。
很久之前,仗着身份把我压在水里,逼我让位,说留我作妾仿佛给了我很大恩典的,也是她。
如今境遇却悄然颠倒过来。
身心的双重打击下,林念瑶昏了过去。
鸢娘还想把她往水里按,谢之行终于出声制止她。
「别把人弄死了。」
鸢娘停了手,把她提上岸丢下,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自己也没有很好受。
林念瑶不会知道,她今天两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一次鸢娘摸着鬓边的金钗想刺进她脖子里的时候,一次她在水里差点淹死的时候。
16
林念瑶傲慢惯了,又一向草菅人命,除了我,她不会记得自己害过哪些人,做过哪些错事。
她并不记得当初她绑来让人侮辱致死,用来败坏我名声的女子。
那只是一个孤女,她并不担心有人找麻烦。
但是她不知道,那个姑娘不是完全没人牵挂着的,她还有一个姐姐,在青楼当妓子,一直不敢与她相认。
一直没敢相认,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了。
某种意义上那个姑娘也算是受我牵连,所以谢之行安葬了她,找到她唯一的亲人给了一笔钱财,还给了鸢娘亲手报复的机会。
如果我活着,我就会这么做,所以谢之行也这么做。他没有什么同情心,他只是愿意做任何我会喜欢的事情。
他之前天天宿在鸢娘那儿,也是做戏给林念瑶看,刺激她。
鸢娘每天换着花样折磨林念瑶,内宅阴私手段多了去了,林念瑶有苦说不出,害怕了,想去长公主府躲着。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被变相地软禁了,府里的守卫都不让她出去,想托人送信出去,而身边得力的亲信早就慢慢因为各种原因被调离。
她在深宅大院里没有了人手,没有了权势,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弱女子,早先她那看起来挺像样的武功啊,长枪啊,都是花架子。
她成了她之前最看不起的深宅女人。
她唯一可能的稻草只有谢之行。
林念瑶直到现在还认定了谢之行是爱她的,冷落她只是因为伤心了,到现在都没察觉那人温雅如仙的美貌下是怎样的恶鬼。
她想近各种办法讨好谢之行,邀欢献媚,可谢之行压根不理会这个跳梁小丑,他忙着在朝堂上收拢势力。
鸢娘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他一手握刀慢吞吞地磨搓林念瑶,一手轻指皇城,翻手为云覆手雨。
短短时间,他已经坐到了丞相的位置,异军突起,却依然诡异地让人警惕不起来这个后辈。
毒蛇将毒液注入猎物的躯体,麻痹猎物的神经,猎物们被绞紧困住也没发觉。
林念瑶被虐得快崩溃时,忽地恶心呕吐起来。她怀孕了。
17
她终于怀孕了。
也不知道是坛子里那些死士的孩子,还是那天一群乞丐流民播的种。
谢之行一直在喂她容易受孕的药,成婚第二天他亲手煮的羹汤,后来每一天他每天凌晨亲自去京城另一头的酒楼为她买的芙蓉糕…
圣上最近爱召谢之行入宫与他对弈,谢之行十有九输,众人都以为他不善弈。
其实谢之行下棋很厉害,你不知道他在哪轻飘飘随手放了个子,然后隔了好久将人一击必中。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正如林念瑶怀的这个孩子。
谢之行想让她生下来,于是喊停了鸢娘私下里对她的折磨。
林念瑶还以为是谢之行心善,即使知道不是他的孩子,也因为她怀有身孕心软了,开始制止那个贱女人维护她。
她感动得一塌糊涂,鸢娘看着这蠢货「呸」了一口走人。
没了依靠,林念瑶看着越发暴露愚蠢,看来以前她那些手段,估计大部分都是长公主教的。
鸢娘没了作用,谢之行让人安排她离开。
管家给她找到了京城一个有潜力的小官当夫婿,还给她置办了一笔丰厚的嫁妆。
鸢娘却看着不是很想嫁的样子。
她在谢之行书房外连续蹲守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谢之行回府,在厨房亲手熬了半天汤,妖妖娆娆地端着去了他的书房。
书房门口的守卫认得她是府里的姨娘,也就没拦她。
鸢娘顺利踏进了书房,刚把食盒放下,却被一柄长剑直指眉心。
谢之行俊眉微皱。
「谁允许你进来的?」
18
鸢娘被吓得脚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都出来了,看着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她哆哆嗦嗦掏出来一个小布包,哆哆嗦嗦解释:「鸢娘,鸢娘是来向您告别的。」
包得非常仔细的绸布打开,里面放着一根金钗,一块平安锁。
看到这些,谢之行收了剑,目光复杂起来。
鸢娘说话总算利索了些,「鸢娘,我,我听府里的老人们说,前谢夫人秦姓,名桑,是他们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美人,见之忘俗。」
「鸢娘此生,只遇见过一个这样的人」,连谢之行都算不上,「京城外有许多野河,一到冬天就结冰,行人踏上去就容易踩破冰面,掉进暗流里被卷走,十死无生。」
「鸢娘水性甚好。」
「承安三年,我在冰河里救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生得格外貌美,我至今难忘。她说她叫秦桑。」
同样是一眼难忘的绝世美人,同样唤作秦桑,鸢娘怀疑自己之前救的那姑娘,就是府里传闻的前夫人,听说谢之行书房里挂着一副夫人的画像,所以她想看一眼是否如此。
现在她看到了,已故的谢夫人确实是她之前救过的姑娘。
她在冰凉刺骨的湍流里,差点死掉才救起来的小姑娘,现在又被人害死了。
鸢娘声音有些低沉,「谢公子,这些正是秦姑娘先前为了感谢我的救命之恩,硬送给我的。我要离开这里了,把它们留下给您作个念想吧。」
而这汤,是给小姑娘熬的。
谢之行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是给你安排了好人家吗?」
鸢娘跪伏在地朝他一拜,「鸢娘不想嫁人。」
「感谢公子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我知道您是不会让那个女人死在我手上的,我已经替小妹出过气了。」
「人不能一辈子被仇恨困住。我知道,小妹其实一直都晓得我的存在,她总是偷偷去看我,她每天辛苦卖花攒钱,想要替我赎身,她一直想要去看海,因为要攒钱一直没有去。」
「鸢娘想带小妹去看南边的海。」
我曾对谢之行说,要对善良的人善良,对恶毒的人狠毒。以善答善,以暴制暴。
所以他对鸢娘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他给了她一笔钱,一辆马车,一个孔武有力的大娘当车夫。
「那就去吧。」
鸢娘抱着她小妹的骨灰坛消失在天边的时候,京城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谢之行站在城楼上,颀长高挺的身姿,在漫天的大雪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伸出瘦削修长的手,接了一片雪花。
声音很轻,「冬天到了。」
冬天到了啊,很久以前秦桑也说过想去瀛洲看钴蓝的大海,冬天出发,走走停停,一路玩过去,开春的时候就刚好能到达。
鸢娘带着她的小妹走了,可谢之行却带不了他的小姑娘离开。
他还有好多人没杀。
我见不得谢之行这样孤寂落寞的样子,飘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挑着最好看的雪花呼呼往他脸上吹着玩儿,还悄悄勾他的尾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秦桑会一直陪着谢之行的。
即使你看不见我,碰不了我,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19
谢之行小心仔细地把那根钗子和那块平安锁藏了起来。
谁也不会想到,堂堂一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书房要地最重要的内室里,无数机关暗器保护着的地方,放的不是什么绝世宝物,或是什么朝堂机密,而是陈旧的金钗、小小的平安锁、绣工拙劣的喜盖头,一封没打开的信.....
堆零零碎碎不值钱的东西。
当初我一把火把老宅和自己都烧了,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在这世上,偶然留下的鸡零狗碎,都被谢之行珍惜妥善地收好。
林念瑶十里红妆出嫁那天,满脸扭曲地问我嫉妒吗?恨吗?
好多年前,我和谢之行的那天,确实条件简陋,扯了匹红布裁两身红衣裳,帖几张喜字就算布置好了,唯一精细点儿的,是我新学了女红绣的丑盖头。
她不知道,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琳琅满目的珠宝,出入来往的皇亲国戚,载入史册的盛大婚礼……这些都没妨碍谢之行攥着那块不值钱的丑盖头,再次在夜色中枯坐了一夜。
一边残忍血腥地报复,一边茕茕子立地孤寂。我嫉妒她什么?再贵重的东西,在谢之行那儿也不如我亲手绣的那块丑东西。
许是那块平安锁我有点印象,我依稀记得我好像一直在找它,努力回想,慢慢又找回来几段记忆。
承安三年,我被鸢娘救起来的那个冬天,在那不久前,我也救过一个人。
那是一个姑娘,被流寇撕碎了衣裳按在路边,惊慌地喊救命。
我冒死放了他们的马把人都引开,拖着那个吓晕过去的姑娘回了家,谢之行刚好不在,我留了她过夜。
姑娘天黑透了才醒来,看到我给她留的饭菜,嫌弃地推到地上,「没有一样我爱吃的,虐待本小姐呢?」
20
我救了她的命,她却趾高气扬嫌这嫌那。
从她话里,我也大致推测出她为什么会进了山贼窝。
这是个富贵人家的姑娘,养在深闺里,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和骑术,穿了箭袖红衣,拿了杆花俏的红缨枪,就觉得自己成了女侠,与众不同了,和寻常那些娇滴滴的闺阁女子不是一路人了。于是瞒着家里,女扮男装出去闯荡。
刚路过那贼窝,被一眼就认出来女儿身,浑身上下又都是金银珠宝,这让哪个当土匪的能不心动,轻轻松松化解了她那些假把式,把人抓了起来。
了解到这里我就已经后悔救她了,勉强留她过了夜,第二天就让她赶快离开。住的时候嫌弃房子简陋,让她走她又不高兴了。
「怎么,本郡……本小姐住你家是你的荣幸,你居然想赶我走?」
我懒得理会她,正想关门,她无意间发现了桌上的平安锁,不知为何,脸色忽变,「那是什么?你哪来的?」
不与蠢人废话是我一贯的原则,我继续把门一关,任她在门外气急跳脚。
桌上的平安锁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金镶玉,中间的翡翠通透干净,飘着一抹翠,金饰年岁久了发暗。
我与谢之行成婚已经有一段时间,想着以后可能会有孩子,这块平安锁打算留给未来的孩子,最近找个时间带去城里翻新一下。
去城里卖酒的时候,我顺带把平安锁也拿去翻新好了,一回到家,就发现整洁的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好像进了贼,刚想去报官,出门不远迎面碰见了前几天救的那个糟心女人。
她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真诚地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殷切地来挽我的手,说要好好报答我,被我躲开了也不恼,非要来亲近我,拉扯间靠近了河边。
冬天的河结着冰,看似平静,实则底下暗流涌动。
她忽地伸手一推。
我掉进了河里,被暗流卷走。
21
我差点溺死,被人救了起来,因为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受了寒,大夫说恐怕从此以后很难有孕。
我有些失落,但也没办法。
我很感激那个救我的青楼女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只能把剩下最值钱的东西都塞给她,包括一直戴着的金钗子,还有那块平安锁,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回家以后谢之行紧紧地抱住我,声音都有些颤抖,问我去哪里了,他回来不见我,找了好久。
我如实告知他所有事情,越想越后悔。
救了个白眼狼,真是晦气。
奈何我不知道她的姓名,身份,来历,我对她一无所知,只能暗暗把这仇记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报仇,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谢之行的殿试。
我没想到,谢之行殿试之后,游街路上,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和她的父母亲族。原来她是临安郡主,那之前的仇有点难报了。
我更没想到,她看上了谢之行,疯婆子一样找事情,闯进我家里来对我用私刑还不够,我躲到老宅还追过来要杀了我。
或许是她之前被流寇差点侵犯的场景给我撞见了,她心有芥蒂,竟然也找来一群流寇侮辱我,要我比她那日更凄惨才罢休。
但在此之前,她还要亲手折磨我一番。她对我拳打脚踢,我下意识护住肚子。没错,我怀了身孕,衣物宽松,他们都没发现。
我的肚子里,现在有一个脆弱的宝宝。
大夫说我很难再受孕,我本来都不再抱有希望,后来意外发现有孕,真是好大一个惊喜,我开心坏了,扯着谢之行的嘴角,要他笑起来。
他不懂初为人父应该喜悦,他只觉得我会好辛苦,所以俊眉皱起,但是我要他笑,他便笑了,眉眼微弯,好看得紧。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我很珍惜,为她/他又学了织衣,亲手织了许多小衣服。我喜欢的谢之行也喜欢,我期待的谢之行当然也期待,所以他也学着我的样子,做了很多用心的准备。
这是一个备受期待的孩子。
我和谢之行的后嗣,必定才德兼备,姿容倾世,日后长安马踏繁花,许拟人间第一流。可林念瑶发现了我微凸的肚子,她的眼神一瞬间狰狞,「你和谢郎有孩子了?」
她掐着我的脖子,疯狂踢打我的腹部,「你个贱.人。」
她亲手握刀剖开我的肚子,在我的挣扎哭喊声中,把那个已经成形的胚胎,当着我的面,喂给了野狗。
22
现在林念瑶也怀了孩子。
谢之行忽然对她好起来,给她安排了个大院子,安排了一群仆从,各种名贵补品不停地往她房里送。
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却不知原因。
府里下人们也不知原因,林念瑶怀的是乞丐的孩子也算是公认的秘密,主家不发卖了她还好,居然好好养起来,真是令人费解。
下人们有的背后议论,说谢之行怕不是身体不行,生不了,又想有个儿子,所以才养着一个不洁的女人,还养她和乞丐的孩子。
传得有模有样,还传进了林念瑶的耳朵里,她居然信了,开始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也开始期待这个能傍身的儿子。
谢之行不见她,却吩咐府里人对她有求必应。
林念瑶这十个月日子过得极为舒坦,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现在的状态和刚成婚后那会儿极为相像。
暴风雨到来前的诡异平静。
林念瑶生产那天,谢之行破天荒地出现在了她院子里。
她孕中吃了太多好东西,补得太多了,胎儿过大,生得很不容易,撕心裂肺地惨叫,大出血差点死在床上,好不容易才生出来,却是个死婴。
她并不知道那是个死婴,谢之行摒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几个暗卫在,让人去把她拖出来。
林念瑶浑身肮脏,虚弱地瘫倒在地上,困难地抬头,就看见谢之行站在一群恶犬中间,朝她微微一笑。
黑暗的夜色里,他着一身白衣,宛如绽开在静谧里的优昙花,美得惊心。
一出口,却是骇人听闻的话:
「本官从诏狱里借出来的狗,可爱吧?都是吃人肉长大的,狗嘴挑剔,府里没东西喂养,不如就拿你或是那个东西喂吧。」
「放心,它们训练有素,只会围攻一个猎物。」
那个东西,自然指的是她刚生的孩子。
23
印象里一直是温柔好脾气的翩翩君子,此刻让人感到害怕不已。她才发现谢之行竟是个蛇蝎美人。
林念瑶第一次直面谢之行的真面目,震惊得还回不过神来。
然而谢之行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放狗过去。
刚生的亲子就在她手边,她只有两个选择,把它抱在怀里护住,或是把它送到恶犬嘴下,为自己争取生机。
几条狗扑过来撕咬她的手脚,林念瑶吓得鼻涕眼泪横流,痛苦爬着躲开,下意识把孩子把狗群里踢,接着反应过来,看到烈犬围住的婴孩,顿时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的招式,真是屡试不爽。
这十个月,林念瑶慢慢养出了对这个孩子的期待和喜爱,却又在刚生产完后,拖着虚弱的病体,亲眼看着自己亲手把期待许多的孩子踢向恶犬,看着它被撕碎。
她并不知道那是个死婴。
又是一次超出她承受能力的身心交瘁,林念瑶快要晕过去时,被强行灌了一碗参汤,拿冰水泼着,晕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
不知道她看着这一幕时,有没有想到当初的我。
24
林念瑶快疯了。
她难产过后被泼了冰水,又没有将养好,落下了病根,加上天天做噩梦,梦到自己被恶犬撕咬的孩子,梦到我那个同样被她喂了野狗的胚胎,梦到在火中烧死的我,又或是其他被她害死的亡魂……
她并不知道谢之行吩咐人在她每天的饭食里加了让人难眠多梦的东西,只觉得自己被恶鬼缠身。
亏心事做的多了,内心的恶鬼自然也就多了。林念瑶原先还算姣好的面容,一夜之间就枯萎了一般,老了十几岁,憔悴无神。
谢之行还时不时地刺激她,把她带到那间放满坛子的小黑屋,语气温柔地说:
「这些都是曾与你夜夜欢好的情郎,还认得他们吗?」
「放心吧,你早晚也会来这里和他们团聚的。」
那些半死不活的人,被吊着命,肢体腐烂发臭,整间屋子弥漫着恶心的气味,他们就在这阴暗腐臭的环境里,想死死不了,神情呆滞,齐刷刷地朝林念瑶看过去,画面诡异可怖。林念瑶被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去,才知道和自己圆房的是这些人,趴在地上疯狂呕吐。谢之行并不避讳向她展示自己对付过她的手段。
林念瑶总算是明白过来,谢之行是个怎样可怕的存在。
也总算明白过来,谢之行根本没喜欢过她,一直以来都是装的,一桩一件,都是在牵线布局,报复她。
她低估了我在谢之行心中的重要性。
她想起来自己对我对的那些恶事,感到一阵迟来的后怕,越来越令人惊心的后怕。
但她依然不肯承认自己后悔弄死我了。
25
林念瑶逃出了谢府。
她以为自己是侥幸逃出去的,并没发觉谢之行就站在身后的阁楼上,远远看着她跑出去。
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林念瑶跑回长公主府,还被守卫丢出来过一回,她的变化太大,府里人都认不出她来了,直到管事亲自过来,才认出这竟是原来被喻为京城第一美人的大小姐。
林念瑶不顾长公主的反对去谢府当妾,长公主生了气,一直没有主动过问她的事,但也认定了她过得不会太差,就算名义上是个妾,她身份高贵,谁能为难得了她。
没想到她这样狼狈地逃跑回来。
长公主又惊讶又气愤,带着她去向谢之行问罪,可她没意识到,谢之行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初入朝堂无权无势的探花郎了。
他现在是一朝宰相,明面上大半的文臣都在他手底下,暗地里有多少人归附于他谁也不知道。
谢之行是她现在问罪不了的人。
长公主又带着林念瑶去找圣上,圣上这些年来迷上了长生之术,天天泡在宫里和术士一起炼丹,不问政事,人也越渐昏聩迷糊。
看到昔日宠爱的外甥女,他也没多热情,只不耐烦她们打扰了自己服用新出的丹药。
听到林念瑶的诉苦抱怨,圣上敷衍地让底下的人去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发现谢爱卿对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外甥女居然仁至义尽地好。
因为府里的侍妾背地里欺负她,就把侍妾打发走了;看到她怀了身孕,不是自己的种,也好好的把她养着;外甥女难产,他亲自去院子里等着;外甥女生了个死婴,他还抱去埋了……简直是个绝世大善人啊!
是的,死婴谢之行让人埋掉了,被狗吞食的其实是宰好的乳猪,被布包着,天色又暗,林念瑶发现不了。
圣上认为林念瑶是难产后又生了个死婴,因此得了失心疯,天天妄想自己被谢爱卿残害。
他给谢之行赏赐了好多东西作补偿,然后勒令长公主把林念瑶关着,别放出来发疯。
长公主关起来门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忽然有些慌了。
26
向来言听计从的皇弟开始抗拒她,朝中的势力莫名被斩断了大半,谢之行的权势越来越盛,长公主府的地位大不如前。
她还发现了谢之行竟是个不吭声的毒蛇,还对她们娘俩满怀恶意。林念瑶的话别人都不相信,她这个当娘的却不能不信。
旁人都说谢丞相温润尔雅,这娘俩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长公主开始产生危机感,随着圣上对她表现出来的不耐和谢之行有意无意地打压,这种危机感越渐加深,最后长公主决定铤而走险,联合亲王谋反。
既然这个皇弟不听话,那就换另一个听话的皇弟好了。
她以为自己的计谋万无一失,非常隐秘,她不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谢之行看在眼里。还暗中推助了她几分。
圣上身体越来越差,有天早朝居然当庭晕倒,宫里御医都说圣上怕是时日无多,醒不过来,朝中一片混乱。
长公主认为时机成熟,当机立断和亲王一起逼宫谋反。刚冲进宫里,就被谢之行带着的人马包围,传言醒不过来的圣上活得好好的,指着他们气得发抖。
「谢爱卿说你们包藏祸心,朕还不敢相信,用他说的方法试探了一下,你们竟真在密谋造反!」
长公主和亲王被贬为庶民,一群人纷纷下了狱,连带着还在边疆的镇国大将军也被牵连,被免除了职位。
谢之行负责肃清叛贼余孽,京城里血染一片。圣上这回真的被气病了,加上丹药在体内日积月累留下的毒性,一病不起,朝廷内外明争暗斗。
谢之行这时候照着之前长公主的方式,也来了次逼宫谋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还是用的同样的捕猎招式,充满着嘲讽意味。
圣上颤巍巍从病床上爬起来,身边忠心的大臣早就在上次的风波中被清掉了,举目四望,无人可用。他抖着手差点气断气,谢之行却不让他死,非得把人救活过来。
然后扔进了和长公主林念瑶同一间牢里。谢之行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的弩,身后一群侍从备着各种刑具,谈论天气一样轻松愉悦的语气告诉他们:
「你们三人,只能活一个呢。」
他随手往里面扔了一把匕首。
27
林念瑶之前残害于我,又何尝不是长公主和圣上纵容的成果,所以他们也有罪。
谢之行一句话逼他们自相残杀。
几个人互相谩骂,互相指责,争抢着那把匕首互相捅刀子,撕碎了所有尊严与脸面,丑恶的嘴脸,哪里还有最初的高高在上。
谢之行看着,忽然满眼的厌倦。
在他们就快要被至亲杀死的时候,谢之行挨个射穿了他们的手掌,迫使他们放下刀,让他们所有人活着,然后断手断脚做成人彘关进了那间暗无天日的房子里。
特意放在一起,方便他们互相伤害。
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谢之行满身血腥味走出去一看,谢府已经被乌压压的大军围住。
被免去职位的大将军,在军中的威信仍在,听闻远在京城的圣上遇难,越了狱带着大军赶来勤王。
真是愚忠,难怪他手里兵权那么多,威信那么高,圣上也敢说罢免就罢免,不怕他反抗。刀架了一圈在脖子上,谢之行也还是那副云淡风轻又倦怠的样子,大将军让他放了圣上,于是谢之行带他去了小黑屋。
看到圣上凄惨的模样,大将军义愤填膺,恨不得当场斩了这佞臣。
佞臣却递给了他一封信。
大将军愣了一下。
28
我从小无父无母,被一个酿桑葚酒为生的老奶奶捡到养大,她捡到我时,我脖子上挂着一块平安锁,手上套着一个玉镯子,看起来是同一块料子,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货色。
奶奶穷,卖了那个玉镯子,换了一枚金钗和许多银子,艰难地把年幼体弱多病的我养大。她让我把剩下的平安锁收好,说不定以后家人就找来了呢。
我不以为意,我一直认为他们都死了。
直到我救了一个人,她看到我的平安锁,趁我不在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显然是在找这玩意儿,直到我在游街路上看到了林念瑶和她的父母亲族。
我看到了大将军手上的扳指,和我之前那块平安锁看着是同一块料子。
而且林念瑶和他长得不像,我和他倒是有几分相似。
不过林念瑶倒是和长公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内心隐隐有了猜测,于是想把那块平安锁找回来看看,但是当初救我的那个女子已经不在原来的花楼,我找得有点艰难。
其实通过蛛丝马迹我已经大致推测出来,大将军应该是我父亲,林念瑶让人屠村那天,我知道已经可能要死了,我用仅剩的时间,给他写了一封信。
谁也不知道我在里面写了什么。
我对亲生父母没有感情,那一封信,是我留给谢之行的刃。大将军手握几十万兵力,有他的支持,谢之行日后在朝堂上也能有所依仗,平步青云。
我死后谢之行手底下能用的人越来越多,把我的身世查清楚了。
大将军的原配是一个女将,真正红衣长枪,英姿飒爽的女将,她怀胎八月上战场,在营地里早产生了我。
那时长公主倾慕大将军已久,唆使圣上把那个女将调到了最危险前线,刚生产完就扔进龙潭虎穴,想不死也难。
女将死后,我也在乱军之中丢失,长公主用自己和马夫所生的女儿偷梁换柱,说成是我,还说会把那个女婴当亲生女儿照顾。
大将军在另一边的前线,还没来得及见到妻女,妻子就死了,他没有见过亲生女儿,所以对长公主的话信以为真,还非常感激长公主照顾他们的女儿。
所以回京以后,大将军就娶了长公主,长公主得嫁如意郎君,圣上用联姻制住大将军,没有和死人争,她都没发觉自己在把女儿朝那个女将的样子教养。可惜林念瑶的红衣长枪是花架子,一个拙劣的赝品。
林念瑶受了母亲的影响,也是一辈子都在争,属于她的不属于她的,她都认为应该归属于她,所以她对我总有莫名的敌意和嫉妒,我死那么惨依然念念不忘。
她见不得我有任何一样胜过她。
我生得比她美,她就在剖开我的肚子之后,接着用同一把刀,一点一点把我的脸划烂。
我声音比她好听,她就拔了我的舌头。我眼睛比她好看,她就挖了我的眼睛。我满是是血倒在地上,眼睛一片黑暗,耳中却一片噪杂。
世间纷纷扰扰,喧喧闹闹。我听见我和谢之行一起买的拨浪鼓被刺破,我听见他们把奶奶的牌位踩断,我听见他们把守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小狗,我和谢之行养的小狗,活生生打死在我耳边。
我在黑暗中匍匐攀爬,爬到了林念瑶脚下,用捏碎了桑葚榨出汁液的手,攥住了林念瑶的一截裙角。
我被踢开,然后不甚在意地笑起来,在一片黑暗里打碎院里的酒坛,轻笑着捡起破了的拨浪鼓,断裂的牌位,摸摸小狗的头,任火舌浓烟将我吞没。
她今天穿白裙呢。
从前模仿我母亲,现在模仿我。白裙显脏啊,蠢东西。
29
我在林念瑶裙角留了一个印记,那其实隐约是一个记号,只有我和谢之行看得懂。
我知道谢之行必定能找到杀害我和小狗的凶手是谁,我不是在给他提供线索,那一个记号,是我和谢之行从小惯用的约定。
他以前眼里只有杀戮,他不懂在世人眼里杀人是不被允许的,他不辨善恶,不知道哪些人该死,哪些人该活,他惶然无措怕伤害了好人惹我不喜时,我会给他提示,在他手心轻画一个记号。
意思很简单。
「杀」
林念瑶这么急着弄死我,又何尝不是得了长公主的授意,想要赶紧把我灭口,防止我和大将军相认。
我岂是任人宰割的人,临死留了一子。
谢之行善弈,我教的。
不过谢之行并没有依靠大将军,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到最后了才把那封信给他。
谁也不知道我那寥寥几字写了什么,用最短的话最大程度激荡人的心绪,大将军看完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明白自己被骗了,提着刀要砍那几人。
谢之行没阻止,看着长公主被所爱之人亲手杀死,看着圣上也被最忠心耿耿的大臣亲手杀死。
轮到林念瑶的时候,谢之行说,「这个还不能死。」
不带什么情绪的话,林念瑶听了却抖起来,害怕得目眦欲裂,朝大将军大喊着杀了她吧,赶紧杀了她。
谢之行薄唇微勾,「想死啊?哪有那么容易。」
我死得太过凄惨,所以谢之行才用这么极端的手段报复,把他们都做成人彘。
但林念瑶,还远远不够。
林念瑶害怕极了,嘴里嚷嚷着错了,企图向谢之行道歉求饶。
她哪里是知道错了,她只是害怕了而已。
她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弄死了我,招惹了一个疯狗,后悔莫及。
谢之行亲手划烂她的脸,拔了她的舌头,却留了她的眼睛,把她丢在闹市,任人来人往围观。
直到有一天厌倦了,才把她弄回那间小黑屋,连同其他半死不活的人,一把火全烧死了。
30
结束了。
都结束了。
也不知道鸢娘带着她小妹的骨灰,到海边了没有。
谢之行没兴趣当皇帝,于是随手从皇族里找出来一个公主,立她为女皇。这倒反天罡的壮举,因为谢之行在朝中杀得太疯了,竟也没人敢出声阻拦。
女皇当政,女子也可科考,女子不再点朱砂验贞洁,奸淫猥亵处阉刑…
谢之行在想什么,向来没人能参透,当然如今也没人敢质疑。
大将军来向他告别,坚毅的面容如今只剩沧桑,他有些卑微地向谢之行了解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儿,
「她母亲是个绝世将才,可惜女子不能从军,她是以她哥哥的身份去军营的,日后在史书登记造册,也找不到她的名字。」
「她母亲高大健壮,大大咧咧,杀伐果断,聪颖拔萃,嗜酒好辣。桑桑她,必定也像极了那个人吧?」
谢之行凤眸倦怠,慵慵懒懒,「不像。」桑桑善良柔弱,爱吃甜食。
显然和那个女将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大将军有些讶异,「爱吃甜食啊?」
他喃喃自语着,「那听着是个温软的小姑娘啊」,慢慢吞走了,临走语重深长对说,「人不能一辈子被仇恨困住,忘了她吧。」
谢之行目送他离开。
谢之行时隔多年,终于又回到了山村边上那个老宅子,我以为我的坟头估计草都老高了呢,但是并没有,那里竟然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砖一瓦,复原成最初的模样。
我的坟头也没长草,香烛常燃,显然是经常有人打理着的。
谢之行自己不回来,却一直都有安排人打理。
他在我的坟前撒了花的种子,抚摸着墓碑,难得地暴露出脆弱和茫然,「桑桑,我做对了吗?」
我一瞬间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不回来,他不敢回来见我。
要不择手段的报复人,自然避免不了一些肮脏手段,他怕我不喜那些,以前我好像说过不喜欢用女子贞洁来对付别人。
我飘在他面前,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啄,虽然他听不到也看不到,我笑话他,「傻子。」
接着我就笑不出来了,我看着他忙了一天,做了一大桌子饭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酿的桑葚酒,拍开封泥,倒在两个碗里。他还做了桂花糕,香气满屋子都是。
他还学了织衣,织了好多小衣服,买了新的拨浪鼓放在墙角,也重新做了奶奶的牌位,放在正中……
一切正如当初的那天。
然后他放了火,安静地坐在饭桌前,往对面那无人的空碗里夹菜,温柔寻常的样子,好似席卷而上的火焰并不存在。
我疯了一样拽他胳膊,想把他拽出去,每次都拽了一手空,我急在团团转,在一旁眼泪都冒出来了。
谢之行被浓烟火舌吞没的那一刻,弥留之际,狭长深邃的凤眸,瞥向了我所在的位置。
我看不透他的眸光。
他伸出手,把透明的我打散了。
番外
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鬼魂存留于世。
秦桑死后,谢之行就发觉自己好像病了,他总是出现幻觉。幻想她还在身边,幻想她围着他作弄,幻想她轻轻地说: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过是妄念罢了。
那不是鬼魂,不然她怎么会没有记忆,谢之行没有查明白的事,他的幻觉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谢之行印象里的秦桑总是温柔善良,柔柔弱弱的,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对方初见时,时时刻刻想要杀了他的模样。
谢之行是诏狱里长大的孩子,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父母是谁了,只知道他们来自世家大族,卷进了一桩大案里,案子审了近十年,他就是在那十年里出生在牢狱里的。
他出生就被带离了父母身边,狱卒们你一碗饭我一碗饭养起来的,记事时起就是满眼的杀戮,血腥,有变态的官吏还故意教他杀人。
他三岁时就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死囚,变态官吏把着他的手将人开膛破肚,死人面色狰狞可怖。
幼小的他,内心却没什么波澜。
他从小接触的是这些,他并不知道常人眼里,这些东西,是该害怕的。
后来案子审完,父亲被问斩,他的母亲被流放到军营当军妓,他被丢入训练场日后训练成死士。那也是一个杀戮血腥的地方,很适合他,他不懂正常人解决问题的办法,训练场里的人只会教他如何杀人一击毙命。
直到他有次受了伤,顺着河流飘到了一个小山村,被一个老奶奶捡了回去。
老奶奶还养着一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小姑娘,纯白的衣裳宛如山间的野海棠。
小姑娘看着他身上的伤,秀眉皱起来,老奶奶一走开,她就摔了旁边的碗,捡起碎瓷往他喉管里割,毫不拖泥带水,根本不给人一点反应的时间。
但谢之行从小习武,重伤之下也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她。
谢之行并不生气,他只疑惑,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秦桑也不解释,弄不死对方,那就赶走,她不想要他留在她和奶奶的家。
但是奶奶不听劝,不愿意赶这个可怜的孩子走。
秦桑急了,才说出来,她进山采药的时候看到了这个人,拿着个人头晃着玩儿,身上口却旦刀剑伤,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救了他是个危险。
其实秦桑还是像极了她那个素未谋面的生母的,她早产生得柔弱,性子也良善,但该狠则狠,聪明理智,杀伐果断。
她说的没错。
但奶奶依旧不忍心赶他走,秦桑气呼呼地给他换伤要,看着还怪可爱的。
后来有一天,秦桑突然对他态度大变,对他好得不得了,缠给小姐妹的五彩丝,也专门分了一条系在他腕上,娇滴滴的声音,带着笑意:「端午安康呀。」
谢之行不解,很久以后才知道,他高烧时说了梦话,被秦桑把身世老底都套了出来。秦桑之前说他是天生坏种该掐死在幼苗里,现在说他是天生小可怜该好好呵护。
谢之行是个疯子,但秦桑并不怕他。
秦桑镇得住他。
秦桑一点点教会他适应世俗,教会他隐忍伪装,秦桑并不指望他真的有正常人的感情,良知,她只需要他假装成正常人的样子好好生活就行。
秦桑聪颖,路过学堂看了几眼,就记下了那几个庸才怎么都背不下的诗文。
但夫子不收姑娘家作学生,说女子不能科考,学了也没用。
秦桑气得捏爆了好几个蚕宝宝。
然后被奶奶追着打。
一件很小的事情,谢之行却记下了,后来他夜夜苦读,只是想替秦桑完成梦想。
秦桑以为他想用过科举去朝堂当官,重振家族荣耀,才这么刻苦。于是她也跟奶奶学了酿酒,卖酒攒钱给谢之行买笔墨纸砚。
她把攒来的钱放在小匣子里,根本没留意到攒钱的速度快得离谱。
是谢之行也悄悄让她的小匣子里放了好多碎银子。
后来奶奶快去世前,做主当他俩拜堂成亲,小匣子里的碎钱拿去换了个金钗,簪在秦桑头上。
秦桑用它来杀人。
偶尔有谢之行遗留的仇家找上门来被他解决掉,有次漏了一个,被谢之行吓得屁滚尿流逃跑,看到秦桑,见小姑娘生得漂亮面善,以为她是个救星,扑到她跟前。
「姑娘,救命!」
「姑娘可知,你这个夫君是个表面不一的伪君子,太狠毒了……」
秦桑向来不爱与人废话,破天荒摸狗一样摸摸那人的脑袋,怜爱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狠毒?」
手往鬓上一抽,钗子刺破他的喉咙,替谢之行善了后。
谢之行眼里秦桑永远可爱柔弱善良,即使她杀人放火也善良,所以他幻想出来的秦桑,并没暴露半点心狠手辣的气质。
世界纷纷扰扰,喧喧闹闹,他总是融入不了。秦桑是谢之行在这世界上唯一的锚点。
鸢娘临走对他说,「人不能一辈子被仇恨困住。」
大将军临走也对他说一样的话。
他们都不知道,困住谢之行的不是仇恨。
是思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