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光绪六年（1880年）2月12日，英国伦敦，大清驻英国大使馆内。

41岁的曾纪泽，接到一封来自遥远母国的电报。

电报内容：

根据两宫皇太后懿旨，任命大清国驻英国、法国公使曾纪泽，兼任驻俄国公使，并任钦差大臣。

但曾纪泽毫无出任钦差大臣的喜悦。

因为电报还有后半段：叫曾纪泽赴俄国，进行关于伊犁问题的谈判。

曾纪泽眉头紧锁，面色沉重，不禁长叹一声，骂道：唉，都怪那个蠢货，不然朝廷哪会让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曾纪泽骂的这个“蠢货”，是他的前任——出使俄国的钦差大臣、吏部左侍郎完颜崇厚。

02

去年10月，出使俄国期间，完颜崇厚未经朝廷同意，擅自和俄国方面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

条约规定：

俄国把1871年侵占的伊犁城（今新疆霍城县）归还中国。作为条件，中国赔偿俄国军费500万卢布；把霍尔果斯河以西，以及整个特克斯河流域割给俄国；还要对俄国开放口岸、免除进口税等等。

按照这个条约实行起来，大清收回伊犁，却是个孤城，西面、南面都被俄国占领，北面是天山北脉，只剩东面一条狭长的走廊和新疆其他地区相连。

就是俄国嘴边的肉，随时可以张嘴又把它吞下去。

如此丧权辱国，一道圣旨下来，完颜崇厚下了大狱，判斩监候（死缓）。

完颜崇厚的一屁股屎，还得人去擦干净。

慈禧和恭亲王想来想去，决定让当时大清国最出色的外交官——曾纪泽来承担这个重任。

03

曾纪泽的老爸，就是鼎鼎大名的曾文正公——曾国藩。

曾纪泽从小接受严格的儒家教育，做个治世之能臣、圣贤之生徒。

可小曾偏偏喜欢研究洋人的东西，还自学英语，慢慢变成了一个通晓“洋务”的人才。

老曾去世后，小曾逐渐走上了外交官的岗位，成为大清国第二位驻英法的公使。

04

曾纪泽清楚，崇厚作为大清全权钦差大臣，已经在《里瓦几亚条约》上签了字，条约就具备了法律效力。

大清宣布不承认这个条约，这事儿在国际法上很难说得通。

更重要的是，那帮当朝大臣可不懂什么国际法，这话要是跟他们说了，怕不是又要和前任郭嵩焘一样，被扣上“汉奸卖国贼”的帽子。

怎么办？

苟利国家，生死以之！

为了打赢这场外交仗，曾纪泽先从研究《里瓦几亚条约》入手。

俄罗斯克里米亚的里瓦几亚宫

《里瓦几亚条约》主要条款就是三个方面：划界问题、通商问题、赔款问题。

1、赔款问题，最为次要，赔款多一些少一些，都不是太大问题，大清国不差这点儿钱。

2、通商问题，相对也不难谈，无非修改一些具体的条款即可。

3、最难解决的，就是划界问题。

被俄国吞下去的土地，还没有人能通过外交手段要回来。

为了安全，曾纪泽电报给北京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打预防针：这次谈判，我只能尽力而为，以多争回些土地为首要任务。其他方面可能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请领导们心里先有个数，别到时候不分青红皂白一顶“汉奸”帽子直接甩过来。

5月27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回复来了：恭亲王原则上同意他的意见，并指示他“如有应行量为变通之处，仍当随时察看情形奏明请旨”。

05

6月下旬，曾纪泽从伦敦出发，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7月30日，到达俄国首都圣彼得堡。

8月4日，会见俄国代理外交大臣吉尔斯，商谈谈判事宜。

刚一见面，双方就唇枪舌剑。

吉尔斯脸色阴沉，明知故问地问：“曾侯爷（曾纪泽继承了曾国藩的毅勇侯爵位，故称“侯爷”）来此地有何贵干？”

曾纪泽答：“来谈判”。

吉尔斯又明知故问地问：“谈什么？”

“谈崇厚在里瓦几亚搞砸的事。”

吉尔斯顿时勃然大怒：“崇厚是你们任命的全权代表，你们说杀就杀！签了字的条约，宣布作废就作废？大清没有信用可言！我们不和这样的国家废话！”

第一次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

曾纪泽马上拍电报给国内，请求朝廷赦免崇厚，以免给俄国人拒绝谈判留下口实。

几天之后，朝廷果然宣布，崇厚愿出三十万两银子充作军费，姑赦免其罪。

这下，俄国人没有借口拒绝谈判了。

06

8月23日，中俄开始第一次谈判。

曾纪泽一上来就亮明中方立场：伊犁全境，包括霍尔果斯河西岸和特克斯河流域必须全部归还中国；如果俄国同意，陆路通商和免税的事，可以再做商讨；赔款的事，中国同意500万卢布的数额。

吉尔斯一听就炸了：想要伊犁全境？凭什么？不可能！免谈！

双方第一次谈判，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俄国马上就对大清施压——

1、俄派出14个步兵营，20个骑兵营，8个炮兵营，陈兵于伊犁一带，大有大举入侵新疆的架势，同时派出铁甲舰2艘、巡洋舰13艘游弋在黄海海域，威胁渤海门户；

2、把曾纪泽“晾”到一边，中止谈判，以断绝外交为威胁，向大清国的头头脑脑施压。

此时的大清国，刚刚经历太平天国、捻军、回乱，一系列的战乱，支持左宗棠收复新疆又掏空了家底，真可谓是财尽了，真要跟俄国人打起来，肯定吃不消。

俄国人就是看准这一点，才各种威逼恐吓。

果然，俄国一威胁，恭亲王马上怂了，赶紧给曾纪泽发电报，要他重新考虑一下谈判的条件，能争回伊犁全境最好，实在不行，也别勉强。赔款可以加，通商免税什么的也可以谈，总之一句话——这活儿就交给你啦，你自己看着办，凑合着能把《里瓦几亚条约》改个几条就行，千万别跟俄国人撕破脸。

朝廷这是躺平了。

可是，曾纪泽不打算躺平：如果顺着朝廷的意思，既不惹怒俄国人，对国内也有个交代，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似乎是最优之选。但真这么做，伊犁怎么办？新疆怎么办？不行！得力争到底！

07

看着大清国软了，俄方于10月2日在圣彼得堡重开谈判。

吉尔斯一上来就是狮子大开口：“我们将伊犁交还给大清，损失太大，你们要用沿海地区的一块领土作为补偿。”

曾纪泽当然一口回绝：“伊犁本就是大清国土......怎么能叫贵国领土受了损失？还要我们沿海领土做补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曾纪泽有理有据，吉尔斯咬死不让步。

谈判一时又陷入僵局......

曾纪泽亮出了自己思考多时酝酿出来的一个让步条件：中国可以不收回伊犁全境，同意以霍尔果斯河划定两国国界，但伊犁南面的特克斯河流域一定要归还中国。作为补偿，中国可以在通商、免税方面再做让步，赔款也可以增加。

08

吉尔斯吃定大清怕打仗的心理，再次玩起“中止谈判、直接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施压”的老战术。

但这个时候的曾纪泽，通过在俄几个月的生活和观察，已经慢慢摸到了俄国的底——

1、前年，俄国刚和土耳其大战一场，财力损耗极大，却没有得到土耳其、一分钱的军费赔偿，因此拉了一屁股饥荒。现在再和大清全面开战，估计俄国的财政支撑不住；

2、之前俄国吞并浩罕汗国，英国就极为不满，已迫使俄国表态“不再在中亚扩张一步”。此次要吞掉伊犁地区，英国已暗中表态支持中国，准备让英国军人秘密加入中国军队，对抗俄国；

3、左宗棠已经提前在新疆地区布置了相当规模的军力。这些清军经过了平定回乱、收复新疆的战争，作战经验十分丰富。又配备了先进的德国和英国造武器，真打起来，俄国人至少在新疆没有必胜的把握；

4、俄国现在内部矛盾重重，各种激进组织层出不穷，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最近几年已经多次遭到刺杀。加上年届六旬，还天天和年轻姘头厮混在一起，精神头越来越差。这个时候和中国开片，估计老头也没那雄心了。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曾纪泽断定，俄国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敢真打！

电报给国内，提醒朝廷不要被俄人吓唬住，同时要做好军事准备，以应对挑衅。

曾纪泽确实估计得没错。

俄国此时的确是色厉内荏，并没有发动战争的决心和能力。

再加上英国持续施压，10月底，俄国内阁召开会议，会上确定了尽快解决伊犁问题的总方针。

中俄谈判再次开启。

不过，吉尔斯依然坚持《里瓦几亚条约》规定的划界方案，曾纪泽则坚持特克斯河流域必须归大清所有。

几番交锋下来，曾纪泽使出最后一招，宣布：鉴于双方分歧太大，伊犁问题留待以后再解决吧。

因为伊犁问题不解决，俄国就需要旷日持久地在伊犁地区驻扎重兵。

俄国财政部已经很不满意了。

将来大清如果富强了，收回整个伊犁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也是过去国力不行时外交上经常用的一招——“搁置争议”。

09

这看似退让，其实是把球踢给吉尔斯。

俄国内阁又已经定了尽快解决伊犁问题的总调子，这样拖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于是，吉尔斯干脆得寸进尺，要求大清必须出个声明，承认放弃伊犁地区，交由俄国永久占领。

曾纪泽岂会同意？

吉尔斯又开始恐吓：“侯爷如此，我们只能向贵国政府提出交涉，因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恐怕侯爷您得全部承担！”

曾纪泽根本不鸟，直接拂袖而去。

吉尔斯随后得到从北京发回的消息：清政府似乎不再对俄国的恐吓畏畏缩缩了。

到此时吉尔斯不得不坐下来，重新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10

经过内部评判之后，12月14日，吉尔斯来到曾纪泽的住地，做了最后摊牌：

我国内阁做出决议，不再坚持大清承认《里瓦几亚条约》，伊犁地区的划界问题按曾纪泽提出的方案，两国以霍尔果斯河为界，特克斯河流域则归还给中国。但是要割占特克斯河上游的三个村庄，总面积约1000多平方公里，同时赔款数额要增加到900万卢布。通商、免税等条款，全部不准修改。

曾纪泽一听：这不行啊，我国放弃霍尔果斯河以西的国土，已经是让步的极限了，特克斯河流域必须全部收回，你们为什么又非要割去一块呢？还有赔款数额，加一点可以，怎么能翻番呢？通商、免税等条款又全部不准修改，这不还是欺负人吗？

......

双方掰扯到12月23日，吉尔斯终于不耐烦了，再次来到老曾住地，拿着法文版的条约草本威胁说：这是我国最后的耐心，如果曾侯爷还不同意，那我国政府将不再考虑以外交手段解决伊犁问题！

曾纪泽一看这个草本，割占特克斯河上游的三个村庄土地的条款没变，赔款数额增加到900万卢布的条款没变，只有通商和免税问题上稍微做了一点让步。

曾纪泽还想再继续力争，但此时清廷心满意足了，也不想再和俄国长期对峙下去，差不多就赶紧签了吧。

朝廷发了话，老曾也没办法了。

光绪七年（1881年）2月24日，曾纪泽代表大清国签订了《伊犁条约》。

根据这个条约，俄国将伊犁归还中国，特克斯河流域中下游地区的两万多平方公里土地爷归还中国，同时，俄国之前要求的开辟从伊犁直到汉口的商路也改为伊犁到嘉峪关。免税问题上，大清国同意俄国商人到新疆做生意可以暂时免税，日后怎么办，两国以后再商议。

11

客观地说，《伊犁条约》依然是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它让中国失去了霍尔果斯河以西大约7万多平方公里的领土，而且丧失了新疆地区的关税主权。

但就当时中俄实力情况，以及有《里瓦几亚条约》的极端不利前提下，曾纪泽硬从俄国人嘴里抠出2万多平方公里，已是极其不易了。

正如当时英国观察家所评论的那样：

“凭外交之力从俄国将已被占领的土地取回来，曾侯委实还是第一个做到这一件事情的人。”

PS：

对俄交涉之后，曾纪泽又卷入了中法关于越南的交涉。

曾纪泽认为中国应整军备战，以战求和。

法国将撤换曾纪泽作为议和条件之一......

参考文献：《清史稿》、《清实录》、《清史列传》、《金轺筹笔》、《中俄关系史》、《晚清史》、《晚清外交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