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感冒后浑身没劲,走不远,终日昏昏沉沉。我扶他散步,从床边走到房间门口才八九步远,他就仿佛油箱没油没动力,兔子拉犁耙——力不能及,根本没法往前走了。
我们以为这下他没力气作妖了,可是并不。
周六,我哥和小莎去看父亲。小莎给父亲买了一套藏青色珊瑚绒睡衣,正是我准备给父亲买的款式和颜色。这个欠巴登太能干,竟让她给抢先啦。
我遥控指挥我哥给父亲泡了几片人参片。据说这样能让人恢复元气。吉林别的不趁,人参片还是有的。
白天,父亲坐着打盹。吃完饭,餐盘还没撤呢,下巴几乎搭到桌面上就开始打盹。喝着水,水都流到衣襟上,原来人已经睡着了。
夜里,父亲成了夜猫子。好么,来了精神了。父亲不睡觉,往走廊走,往大厅走,找不到门就撞墙。他坚持认为房间拉门旁边的窄墙是门,不把左邻右舍闹腾起来誓不罢休。遇上这样的老人,护理员也真是麻烦。
颐年的管理层还特别重视护理工作,不允许有一点点差池。其实我这样写都生怕护理员收到整改通知,出了茶馆又进澡堂里外挨涮。事实上,自己父母能作妖成啥样,哪个家崽不一清二楚?
一位友人的母亲去世前两年据说半宿半夜地折腾人,凌晨两点打电话给亲戚大吵大闹,有时还躺在地上死活不起来。友人有一次被折磨得给老人家下跪,哭求她安静下来。那时我还完全不能理解。现在,终于感同身受。
如果说投胎我们说了不算,那么其实父母老了会啥样,他们自己和我们也都说了不算。谁也别把话说太满,因为你还没老呢。脑神经脑血管的衰老,会导致人出现很多无法控制的异常行为,简直能把人整绝望。
乱走找不到门还没完,父亲又开始到卫生间折腾。他把那套新的珊瑚绒睡衣给塞到马桶里去啦。因为马桶太小,一起送来的牛奶棉的毯子才幸免于难。
而且父亲不认为自己在作妖,竟然觉得自己是在劳动。就像早年他种试验田和春节时偶尔帮母亲搓被单一样,他在表示自己很勤快。你就说有多气人吧。
巫森见父亲感冒,去颐年时就把口罩捂得溜严。我和我哥都没戴口罩,结果他感冒倒下了,我和我哥倒没事儿。巫森坚持说是父亲传染给他的。而且父亲都不流清鼻涕了,他还一边咳嗽一边制作粉条呢。他于是非常佩服父亲,这么大岁数还这么快就好了,都能作妖了。
父亲房间朝西。午后房间阳光直射,室内金光一片。父亲嫌阳光刺眼,自己跑到对面西窗下的床上午睡。我们以为他糊涂了,不知道晒不晒呢,看来还是低估了他。
我一进房间就帮父亲把电视打开,调到新闻频道,希望能给他解个闷儿。
新闻频道正播放韩国客机坠毁的惨烈画面。父亲坐在床边,望了电视一眼,很快垂下头,盹过去了。
这世上的灾难仿佛都与他无关,任谁也看不出,父亲曾经是那个播新闻时不许任何人说话的时事政治迷了。天文地理、历史政治,父亲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遇到诸如“金砖国家”“一带一路”这样的新名词,都会第一时间查清弄明白。在父亲家对面小区小广场上,父亲一向是那里的信息发布中心兼讲师,被母亲称是给老头们上课。
现在,父亲垂下光秃秃的头,不再关心世界局势和经济危机,不靠谱当选美国总统、叙利亚危机、俄乌战争、韩国总统被弹劾,甚至无牙刚得了省围棋名人赛季军……远的近的,他一概不知。
除了被我唤醒后抻一抻衣襟,父亲再也不能做什么。他用不够灵活的手指努力系扣子,抻平衣襟,捡起掉在衣服上的饭粒,铺平手边的纸巾,这是一向凡事要求规规矩矩的他最后的坚强了。
面对老态龙钟的父亲和养老院里那么多新面孔,轮椅挤满了大厅,我承认我内心充满了悲悯与伤感。但房间里的一尘不染、餐盘里的花样繁多营养均衡、卫生间里洗衣机轰隆隆工作声又使我感到一丝安慰。
当你有足够的财力,或者你的儿女有足够的财力同时愿意为你付出,你至少会有一个整洁安全的栖身之所。如果状况再好一点,可以去书法教室画画画、写写字、看看书。也可以去舞蹈教室跳跳舞,不必忍受室外广场舞的喧闹和严寒,甚至还可以去音乐教室弹弹琴,去影音室看看电影。然而遗憾的是,来这里的人多数是失能和半失能状态,没有在身体状况好时来享受这一切。
有一次,在院子里遇到了我们学校刚刚退休的李老师。她参加老年大学的活动,偶尔会来颐年。人家那才是精力充沛不让青年人呢。所以,出名要趁早,没错,享受也要趁早,更没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