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中平十四年,小官家的女儿沈兰宜嫁给了探花郎,人都道她高嫁捡了便宜。连她自己都这么认为。
可碌碌十余载,为他操持家务、打理家宅、照顾庶子女和一院子妾,熬到早生华发、眼目浑浊,换来的,却是他要纳昔年沦落青楼的白月光进府的消息。他说,她无趣,她是木头疙瘩,忍她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沈兰宜累了,只求离开,哪怕是一纸休书,结果却只得他一句,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
被逼到绝路时,沈兰宜忽然想起旧日待字闺中时的自己。
——少女倔强的性子难驯,家人说为她好,把她关进数尺见方的绣楼,不许她踏出半步,不许人同她说话,用无边的黑暗与孤寂逼她低头,去做一个好淑女,做一个….好妻子。
旧事惚,她想起彼时的自己绝不屈服,哪怕用拳头砸烂窗户,也要站在窗台上高唱。
“那就做鬼吧——”
沈兰宜擦擦眼泪,高举火把,留住了自己死的自由。
同归于尽的瞬间,她无比坚定地想,若有来生,她绝不再做谁的妻子。
片段:裴疏玉当然分不清哪边是善哪边是恶,但人都有着最朴素的判断能力——壮汉的刀尖都对准手无寸铁的妇人了,该出手帮谁想来并不难考虑。
有她加入,原本一边倒的战局倏尔明朗起来。镖师虽然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行当,但是相比真正经历过战场的军士,还是逊色许多。
空有虬结肌肉的几个大汉不多时便在攻势下节节败退。齐满山见势不妙,他眼光一扫,见来者虽训练有素,但看起来与这几个女人并不熟稔,大概只是路遇。
他眼珠一转,朝裴疏玉大声道:“这位兄台——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你所见皆是家事,我.….
裴疏玉没那么好耐心听他把话说完,她勾了勾唇,轻笑着道:“仇怨?不好意思了,我出剑,就是要见血的。”
无锋的剑在空中翻了个花,被凌空抛起又被稳稳接住,裴疏玉勾指一弹剑身,眼神骤然凝下,就像被冰冻在滚开瞬间的沸水,冰与火的锐意交融贯通,只瞬间便直取了齐满山的咽喉。
才捡了条命回来,沈兰宜气都没授顺就去寻珊瑚在哪,她惊魂未定,还没找见珊瑚在哪,忽然感到足踝之下洇来一股温热的湿意。
——喷涌而出的鲜血,几乎漫过了她的鞋面与裙裾。沈兰宜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实在不是她的承受能力太低,着实是这小半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太超出她的认知。
再睁眼时,沈兰宜依旧有点儿恍惚,她拖着沉重的上身,下意识要将自己支起,还没起来,左边一只手右边一只手不约而同扶起了她。
珊瑚急得眼圈都红了,“夫人,你可算醒了,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要说的话,也是有的。久居深宅、无事连门都出不得的妇人哪架得住方才那场面,到现在手脚都是酸痛的。
但是想到那一地的血,还有可疑的、人体倒地的声音,好像这些酸痛又都不算什么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还是道:“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正说着,身后靠着的东西晃了一晃,沈兰宜抬眼,这才发觉自己正在马车里。“我们这是在哪?”她骤然提起警觉。
另一边的齐知恩答道:“在马车上,喏,先前救了我们的大侠,正在前面驾车。”
说着话的时候,齐知恩的神情还有点复杂。毕竟前一刻,她才看见自己的亲叔父死在面前。尽管这个叔父要捆她去嫁人夺她镖局,但如此突然,还是不免让她心下惴惴。
沈兰宜愣住了。不是,谁在驾车?永宁王?
那个女扮男装,直到若干年后造反失败,被人卸了脑袋的永宁王?
珊瑚不知沈兰宜心中所想,只把刚刚她晕倒后发生的事情简单解释了一遍。
先前街上那回,珊瑚也曾瞥过才回京的裴疏玉一眼。这人身姿太过优越,只一眼就足够让人记住,“永宁王殿下路过搭救,把那伙歹人都除去了。他把手下留在那里善后、处理尸首,现在他是要带我们去更衣。老安叔和陈婶刚刚已经路过了住处,先下车了。
“更衣?”沈兰宜目光下移,看见了自己被血得颜色愈发深的藏青色裙摆,差点又晕了过去。
她扭头,不去看干涸的血块,忍着恶心道:“她……贵人事忙,搭救便罢,怎还会考虑这许多?”
沈兰宜前世并未与裴疏玉相交,但她知道这位永宁王殿下,可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
她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看轻她,相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反而让沈兰宜对她更多了一份畏惧。
珊瑚便道:“夫人,我们要是这样回灵谷寺的话,肯定要倒大霉,所以奴婢大着胆子,去求这位殿下,至少带我们去换一身干净衣物。”
沈兰宜挑眉,“她答应了。”
齐知恩在旁边插嘴,“许是心情好呢?我看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讲的,大侠做了好事,都会好心情地去茶馆喝一盅茶。”
“大侠?”
习武之人的耳力绝佳,斜坐在车辕上的裴疏玉忽然笑了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大侠。”
“捎你们回来,一是顺带,二是善后。你们这位夫人想必是某位的妻子,这一身是血的回去,不定生出多少风波,以至牵连到今日的我。”
“我最讨厌麻烦的事情,送佛送到西,城北有我名下的铺子,我会送你们去那里更换衣物,到时要回哪去,你们自同铺内的管事知会一声。只一点,今日之事与我无干。”
待裴疏玉说完,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道:“无论如何,今日多谢殿下,若非殿下搭救,我们恐怕都难逃此劫。”
说实话,无论是面对谭清让,还是面对方才凶神恶煞的齐满山,她都没有如此胆战心惊。
她害怕自己沦入深宅重复前世的人生,也害怕冷铁砍她砍到卷刃,但她怕的,是生死,是绝望,而并不是这些人。因为他们卑劣,不过无耻之徒,没有什么值得她好怕的。
但沈兰宜却是真的有点怕前面这位。前世,朝野乱局中,谁都没有想到是永宁王杀了出来。
裴疏玉甚至一度割据了北方四府,隐隐有称侯节度之意。假以时日,就是真的让这片江山改姓裴也未可知。
可惜的是,在战局焦灼的时候,她的养子意图夺权,揭穿了她的女子身份,狠狠来了一记背刺。军心因此大乱,而裴氏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张,彼竭我盈,朝廷趁势反攻,生擒裴疏玉的那一日,还发诏褥夺了她的王位与姓名。
“不必,手痒杀几个人而已。”裴疏玉的话音打断了沈兰宜越飘越远的思绪,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膝上的布料已经被她自己无意识地攥皱了。
沈兰宜总觉得这样不够,毕竟是救命之恩,只轻飘飘一句谢总觉得于心有愧。可是..
她没来得及再想下去,就在这时,马车忽然急刹,前方飘来一声“吁——”,紧接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声蓦然响起。
“实在抱歉,是下官莽撞,马惊了殿下的车。”
巷道狭窄,温润有礼的青衣文士翻身下马,他勒紧缰绳,朝裴疏玉拱手一礼:“殿下可有被冲撞?这边有医馆…….”
不止是沈兰宜,珊瑚也到吸一口凉气。很好。
沈兰宜掐了掐掌心,确定耳畔飘来的声音不是她的幻觉。真是冤孽,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偶遇了谭清让。沈兰宜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到他。
虽然身处在车舆内,外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沈兰宜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巧?现在还没到他下值的时辰,而这条路,刚好能去往灵谷寺,他不会是要去山上寻谭家人吧?
正想着,马车外又有声音传来,裴疏玉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其中有多少情绪。
“你是谁?”她顿了顿,似乎多打量了面前的文官一眼,而后道:“哦,本王想起来了,你是哪年的探花郎来着?”
京城的风向变得很快,纵然昔年打马游街簪花佩玉,离开三年了,再回来也只是个修撰,自是没有多少人还认得。
谭清让的声音温和有礼,“中平十四年。殿下记得晚生,晚生却不小心惊马冲撞了殿下,实在是太失礼了。”说罢,他又是一揖。
裴疏玉没理由和他多攀扯废话,但坏就坏在,她的耳力太好了,以至于沈兰宜与珊瑚的耳语和忐忑,都叫她听了个七七八八去。
想到沈兰宜的妇人发髻,裴疏玉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裴疏玉在边关长大,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加之在京城数月实在憋得慌,她忽然就生起了点玩心,故意没有甩脸就走,而是饶有兴味地松了缰绳,又多看了谭清让一眼。
“会记得你,也是有原因的,”裴疏玉似笑非笑地道:“最近在太后宫中侍疾,康麓公主也时常来请安。”
谭清让端正持重的笑容一僵,“康麓公主….还会提起在下吗?”
马车里,沈兰宜听到了这个名号,皱起了眉。那位曾经榜下择婿挑中了谭清让的公主?
裴疏玉咋了咋舌,把玩着手上的马鞭,道:“哎,这等私事,本王就不好提及了。旁人难看的脸色似乎就是她的乐趣,裴疏玉哈哈大笑,驱马向前几步,凑到谭清让身侧,用盘起的马鞭调侃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玩笑罢了,谭修撰莫要当真。”车舆内,沈兰宜几乎可以想象,谭清让的脸色会是什么样的。
康麓公主和她背后的皇权就是谭清让的命门。毕竟只差一点,他就彻底无法入仕,满身学识也都白废了。
相比真正能定人生死的上位者,其他狗屁倒灶的事情,都不值一提。
只是,沈兰宜的唇角还没来得及弯起,马车缓缓驶动,似乎正好经过谭清让的身边。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几乎拂过她的耳廓,“殿下的车马,似乎并不符合形制。而且.…...”
他稍作停顿,声音离得愈发近了,“里面有血腥味。”
沈兰宜只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下意识低头,想要用手去掩凝结了血迹的裙裾。
即使知道谭清让不会冒犯亲王、生闯车驾,此时,她的心还是跳得厉害。
沈兰宜她们过来时的马车早散了架,这辆还是齐满山给侄女准备的喜轿,不过把红绸都卸了。
裴疏玉斜坐在车辕上,似笑非笑地睨了谭清让一眼,道:“出门打猎玩儿,要什么亲王阵仗?谭修撰是想顶了言官还是礼官的岗,来参本王两句?”
谭清让自是道不敢,裴疏玉没再搭腔,转眼间便离开了。只要她不愿聊,自然想走就能走。果然,方才是她有意与谭清让聊几句。
给沈兰宜两个脑子,她也想不到这是源自裴疏玉的恶趣味。但她隐隐能感到,这位永宁王殿下,对京城诸方势力极为熟悉,估计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想到这儿,沈兰宜有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脖颈。
可千万不能说漏了嘴,让裴疏玉知道她清楚她是女扮男装。不然……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多时,裴疏玉便催马来到了一处稍显僻静的巷子,相比主街,这里人气稍逊,但铺子也不少。
她们的马车停在了一家绸缎庄前,见裴疏玉亲自带着辆马车来,来迎客的管事眼珠子都惊得要掉下来了。
“这..这这这..
“给她们安排房间,换身一样的干净衣服,”裴疏玉连马都懒得下,她长鞭一甩,直接卷起了半边车帘,道:“走吧,是等人请呢,还是腿软了走不动道?”
看到里面是三个姑娘,且其中一位还梳着妇人发髻、衣衫蓬乱,管事的差点没晕过去。
而沈兰宜不知该怎么接腔。这样的话之于外男和妇人之间,还是太轻浮了。
她低着头,散落的鬓发遮住了表情,提着裙摆快速迈进了店门,以免被人有心无心地记住长相。
裴疏玉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自己也从自己的话里咂摸出点微妙的意味。管事已经把车舆解下,她就要驱马离开之时,女子坚定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形容狼狈的沈兰宜恭恭敬敬地朝裴疏玉行了大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必当相报。”
她没琢磨出裴疏玉乐不乐意在这里表露出亲王身份,于是没有称她为殿下。
另外两个女子跟着她一同行了礼。裴疏玉玩味地笑笑,道:“行吧,那我记下了,走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马蹄扬起的烟尘里,她似乎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染上血污。
在贵人手底下做事,嘴严是第一要务。这布庄的管事既不问沈兰宜她们的身份,也不打探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笑眯眯地引她们往内间走。
几位贵客稍事休息一会儿,我会叫人送热水来,你们可以先擦洗,再换掉外袍。”
他眼神一扫,目光落在沈兰宜的裙摆上,“你们的衣裳都好找,就是这位夫人.裙子怕是找不到一模一样绣纹的。”
沈兰宜点头致谢,随即又温声道:“劳烦掌柜的了,世上本也没有完全一致的绣品。
永宁王确实对得起她那句送佛送到西,连她若是换了不一样的衣衫回去不好交代都想到了。
这么想来,沈兰宜又觉得很是不同。果然,只有女子才会想到这些,若换个男人来,是绝对做不到这一层,或者说,他压根想不到她会有怎样的困境。
沈兰宜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家布庄的位置,打算回去后送一份谢礼来这儿,托掌柜的转交。
不管掌柜的会不会转交,不管裴疏玉需不需要她微薄的谢意,她都得送。
心里惦记着事情,沈兰宜换衣服的动作却没慢,天黑得早,恐怕谭家一行人不多时就要一起回灵谷寺了,她若还不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珊瑚也很清楚这一点,不必吩咐,她草草盘了自己的头发,就来给沈兰宜挽发。
一旁,齐知恩也拾掇好了,她朝沈兰宜道:“姐姐,今日多谢你了。不然…….看她面色愁容依旧,沈兰宜眨眨眼,道:“你还想说什么?方才,我们不是已经互通过名姓了吗?”
齐知恩挠挠后脑勺,道:“我……我不知该怎么回去。”
沈兰宜明白,她说的不是该怎么走回四方镖局。
于心不忍,沈兰宜还是道:“你们走镖的行当,想必家中都是沾亲带故的比较多吧?除了你那叔叔,镖局里应该也有不少姓齐的人。”
齐知恩点头,而后道:“嗯,我娘死得早,爹没有续娶,所以就我一个,但其他人不是,走镖又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行当,所以每辈孩子都多,亲戚也多。”
她还没听明白,沈兰宜赶时间,也就不再委婉,直截了当地点明了,“你叔叔做的这些事情,恐怕其他姓齐的多少都知道。他们没有出面管,要么是觉得麻烦,要么就是也想赶走你,分得一杯羹。”
齐知恩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她从未想到这一层上,一时只觉后背都是冷的,比方才与血亲刀剑相向还冷。
“那我……我还回得去吗?”
沈兰宜平静地道:“回,当然要回,那是你爹留给你的地方,你不想要吗?”
“大大方方地回去,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好,如今你叔叔死了,无人阻拦,你自然可以继承镖局。
“若不是呢…….”齐知恩弱弱地问。她擅长舞枪弄棒,这些人心算计,实在不是她的长项。
沈兰宜笑笑,道:“今日,是你成功回去,而你的叔叔却再不会露面了。你只要什么都不说,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会揣度,凭什么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回得去,是不是背后、或者你爹,还给你留了什么势力撑腰。”
齐知恩终于明白了,“我懂了,就是狐假虎威。”
点到这儿了,沈兰宜没再继续。
看撕逼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