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刘子强
前段时间弟弟结婚，我回了趟老家。
那天发小刘林也来送了礼金，因为我要帮着父亲弟弟招待客人，只是和他寒暄了几句，便去忙其它的了。
下午酒席散时，刘林来到我身边跟我叮嘱，第二天一定到他家吃饭，咱哥俩好久没聚了，我让你弟妹炒两碟下酒菜，咱们哥俩好好絮叨絮叨。
晚上睡觉前父亲来到了我的房间，我递给他一根烟，他在我床边坐下，我们一起聊了好久。
我们公司业务比较忙，平常没事我很少回家。如今听父亲讲一些老家的事情还挺新鲜的。
后来父亲跟我聊起了刘林，他说刘林这几年过得很不好，妻子得了肝癌，还有二女一子要养活，父母年迈，家庭的重担落在他一人身上，他又没有别的养家手艺，年年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借东家补西家的挺可怜的。
父亲的话，让我的心沉重起来，父亲走后，我久久难以入睡。
第二天上午，安排弟弟和新媳妇回门后，已是将近中午十一点，刘林来电话催我，我告诉了父亲和继母一声，便朝刘林家走去。
刘林家的院子不错，一进大院子，两层小洋楼，这房子是当年刘林的父亲刘叔给他盖的。那时刘叔是个农村盖房子的小包工头，领着十几个农民工给附近村民需要盖房子的建房子，他们家的条件当时在我们村属第一户。
可惜后来刘叔的工地连出两起事故，祸不单行。一件事故是一个农民工在高处砌墙时突发脑溢血，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当场没命。当时他不舒服，旁边干活的人劝他回家休息，他硬撑着想干到收工再回家，不想却一头栽了下去，一命归西，家人不依不饶要刘叔赔偿二十七万。另一起事故也是工人从高架子上摔了下来，花了好多钱，还落个残疾，连住院带赔偿花了将近十万。
这时刘叔已年迈，经年累月的劳累，身上不是这痛都是那痛，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就不再干包工头，在家种着几亩地，吃喝不愁。给刘林盖房结婚后，手中的积蓄也花光了，老俩口的日子也不好过。
刚走到刘林家院门口，刘林和老婆王兰便迎了出来。
我和刘林进入屋中坐下，王兰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后，便去厨房忙活去了。
中午王兰炒了四个菜，土豆丝，青椒炒肉丝，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盘凉拌牛肉。刘林从条几的柜子里拿出两瓶白酒笑着说：“来，强哥！今天中午我们哥俩喝两杯，好久没在一起聚了，我们哥俩好好聊聊！这两瓶酒是春节时外甥们来拿的好酒，我一直舍不得喝，留着等你回来尝尝呢！”
他斟满两杯酒后，站起身端起酒杯对我说：“强哥，这杯酒我和我老婆先敬你，这几年得亏强哥的帮助，我老婆的病才得以治好！大恩不言谢，我先干了这杯酒！”
说完他一仰脖“咕噜”一声饮下了那杯酒，我也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坐下后苦笑一声说：“三年前你刘叔突发心梗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要不是抢救得及时，差点把命丢了，住了二十多天医院总算转危为安。他本身就有很多基础病，一直血压高，这种病防不胜防。紧接着王兰又查出了肝癌，动手术的前一天，我在医院的走廊里不停地打电话，通讯录里凡是有关系的我几乎打遍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过得不顺，大儿子那年住院也动了手术，后来身体一直差，吃药打针花了不少钱。我不过就是一个种地的，年轻时也没学个手艺，没有别的本事。没办法，我就在家跟你弟妹种大棚蔬菜。也挣不了几个钱，勉强养家糊口。紧接着又出这两摊子大事，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你刘叔住院我已经跟亲戚借了不少钱，你弟妹转了几个医院，最后决定在市中心医院动手术，我实在无法再张口向亲戚借了。想来想去，只有打你的电话。你接到电话后二话不说直接给我转了三万过来，还问我够不够。我说不够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吧！你猜到了我手里没钱，就又给了我三万。
拿着这些钱，我给王兰动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她发现的是早期。你不知道，当时我听到医生说她手术很成功时我有多开心。你弟妹这辈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没享过一天福。我不能失去她，更不能让孩子们没有妈妈！
我现在只想着攒着劲赶紧多挣钱把外面的账还了，王兰不能再让她出大力了。我把大棚菜撤了，让她只管在家照顾两个孩子上学，照顾两个老人。我在市区的一个小厂里打工，一个月三千多块钱，加上地里收入，生活上精打细算的，一年估计能还上万把块钱。只是欠你的钱，只能放最后还了，亲戚们都是农村人，条件都不好，谁家能没个事，咱不能拖得久了，对不住人家！”
我听着刘林的话，心里替他难过，赶忙劝慰他，“幸好最困难的时刻走过来了，弟妹现在身体健康就是万福！钱的事你别着急，我的又不急用，就留在你那里，你什么时候日子过顺当了再说！”
刘林站起身又给我倒了一杯酒，他把他的那一杯干了。我的话让他有些感动，他的眼圈微微发红，他颤着声音说道，“强哥，还是你够哥们义气！你放心，你的钱我早早晚晚都会还上的。活到六十岁，我还有二十年的时间。在这二十年里，我一定把所欠的账结清，做人要讲信义，人家肯借咱钱，就是对咱有情有义，我感恩不尽啊！”
几杯酒下肚，我们俩都有些醉意。聊了小时候的一些趣事，我们的友谊我们的欢乐。说到小时候玩皮的事情我和他乐得哈哈大笑，他又问了我工作上面的事情，也问了我今后工作上有什么大的发展没有，……总之他问了好多好多，我们聊得忘了时间，感情上越聊越近，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倾诉给对方听。直到天快擦黑时，父亲喊我回家，我们才终止了谈话。
我和父亲和刘林又一起去老房子里看了看刘叔，一场大病夺走了刘叔的健康。老人家躺倒在床上，脸色蜡黄蜡黄的，说话喘着粗气，身体还很虚弱。看到我来，强撑着坐了起来，握着我的双手，老泪横流。
回到家，继母已做好了饭菜等我吃饭。我告诉她我不饿，让她们先吃，然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脑海里不时浮现着刘林那佝偻着背，头发早白，与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的憔悴的样子，还有刘叔躺在床上那无奈又颓废的模样。
我和刘林同岁，我比他大三个月。我妈和刘婶的关系好得像姐妹，我们两家那时走动频繁。刘婶常带着他来我家串门，我妈带着我去他家串门。两家好得吃喝不论，我们两个小的也两小无猜，成了一天也分不开的好朋友。
不幸的是，我七岁那年母亲得了重病，拖了一年后离开了人世。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亲戚家的钱。
我们家一下子成了贫困户，父亲失去了母亲，就像是没了灵魂一样，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变得消沉。
两年后别人给父亲介绍了继母，继母也是个可怜人，女儿三岁时丈夫突发恶疾丢下她们母女俩撒手人寰。婆家人容不下她，天天找茬撵她走。想回娘家，娘家兄弟也不待见她，说她晦气。娘家也不收留，万般无奈下只有走嫁人这条路了。
她选择我爸，只想着母女俩有个安身的地方。至于对方家庭穷富她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求男方对她们母女好就好。
继母刚到我们家前两年，队里也没给她们母女俩分地。我们家就我和爸二亩多地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贫上加贫，我们家穷得连基本上的温饱都没有了。
吃了上顿没下顿，饥饿把我折磨得瘦得皮包骨头，天天都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玉米糁汤，还吃不饱。家里有点面，蒸了几个馒头是让我父亲吃的。他在工地上帮小工，肚里没货哪有精力干活。继母也没虐待我，她其实对我挺不错的。没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没粮食她拿什么做，她们母女和我受的是一样的罪。
继母嫁过来两年后，又给我生了个弟弟，我比弟弟整整大了一轮，家里多了一个人要养活，生活更困难了。好在生了弟弟后，村里又给我们家分了些地，才不至于饿死人，不过我们家依然贫困，父亲挣的那一点微薄的工资，除了留下一点生活费外，都拿去还账了。
母亲走了，我和刘林依然是好朋友。我经常去他家找他玩儿，刘婶是个善良人，看到我被饥饿折磨得瘦得不成样子，就留我在她家吃饭。刘叔是农村建筑队的小包工头，家里条件比较好，吃喝不用发愁。刘婶总是给我馒头吃，家里有零食了也给我分一点，只要刘林有的，刘婶毫不吝啬，我也有。
一年四季我很少买过衣服鞋子，衣服破破烂烂的，脚上的鞋子也张开嘴了露着脚趾头。刘婶就把刘林的旧衣服找出两件给我穿，鞋子是刘婶赶集时遇到地摊上的便宜货给我和刘林一人买一双，有时穿刘林的旧鞋子。就这样，我在刘婶的接济下穿得有点儿人样。
为了拼学费和买本买笔的钱，星期六星期天在给猪打完猪草后。我就拎着一个蛇皮袋，手里拿着一个长铁钩子。刘林喜欢跟我在一起，他陪着我到村南头的河沟里捡垃圾。那里地方僻静，周边几个村的人都把垃圾拉那里倒了。刘林帮我翻找废弃的纸皮，塑料瓶子，啤酒瓶，废铁。捡的多了，我俩就抬着往回走。
放了暑假，我和刘林到处找知了猴的外壳收集起来买钱。就是用一根长竹竿，上面绑定一个网兜，到树木多的地方去找，够不着的用长竹竿上面的网兜套住知了猴的外壳，就够到了。一个暑假能买不少钱呢！刘林没要，全都给了我。他说他反正在家闲着也无事可做，陪着我就当玩儿了。
初中毕业那一年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而刘林因为学习差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他觉得自己不是上学的那块料，决定退学。
而我家没钱供我读书，父亲说我已是半大小子了，可以出去找份工作帮他养家。那时我对上高中和大学有一份执着和渴望，非常想继续念书。刘林知道我的理想是能够上大学，他回家把刘叔请来给我爸做思想工作。
刘叔说娃儿学习这么好，不上学太亏了。农村孩子只有通过上大学才有翻身改命的机会。这孩子将来有作为了，我们也能跟着沾光。让他出去打工，能学到什么知识？不是毁了孩子的前程吗？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你们先拿去用，等孩子将来参加工作了再还我也不迟！”
最终父亲还是答应了让我去读书，为了省钱，早上在学校食堂只喝了一碗米汤，中午5毛钱买了一份豆芽菜，一个馒头。馒头用开水泡大再吃，感觉有饱腹感，像是吃了很多东西一样，晚上又是一碗米汤，这就是我一天的饭食，饿的不行。
无奈，星期六星期天在家疯吃两天，学校饿五天。这样一个星期下来也花不了几个钱，饿得发慌时，就多喝点开水充饥。
学校离家远，家里只有一把自行车，是父亲出外干活用的。我舍不得掏钱坐公交车，无奈只能步行回家。我路上走得很快，也需要三个半小时步行时间。往往从学校走到家，父亲继母已在吃晚饭，我的脚上也磨了两个大泡。
刘林心疼我，把他们家里的那把废弃自行车换了内胎外圈，换了链条，修修补补后送给我当坐骑。骑上也不错，也不费力，省得我路上苦巴苦巴的赶脚力了。
高中三年，我们家没少向刘叔借钱。借了还，还了借，刘叔从没说过什么，有时遇到十块二十块的，刘叔又塞回我手里，让我在学校食堂多吃点饭，瘦了吧唧的，哪有精力学习？
高二那年的冬天，刘林去学校看我，刘婶让他给我送一个厚棉被，说怕我在宿舍住冷。寒风凛冽中，我穿着单薄的外套，我舍不得买棉衣，就硬撑着，在寒风中我冻得缩着脖子，身体不由自主的嗦嗦发抖。
刘林见我嘴唇冻得发紫，说话都冻得打颤音，赶忙脱下身上崭新的棉衣，披在我身上。我推脱着不要，他拍着身上的保暖内衣说，我身上穿的暖和，你看我都热得冒汗了，家里还有棉衣呢，你不用担心我，我坐公交车一会儿都到家了，冻不着我！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朝一辆公交车快步走去。走到公交车旁朝我挥了挥手，才走上公交车。
我眼里含着感激的泪水，望着公交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心中有万般不舍。我将身上的棉厚衣套在身上，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与生俱来，从来没有感觉到冬天还可以这么暖和过！
高考结束，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当然开学时的学费仍然是刘叔凑的，是他亲自送来的。父亲那年摔了腿有三个月没有出工干活，家里没钱，父亲早早跟刘叔打过底了。
去省城上学的那一天，刘林送我去车站。候车大厅里我和刘林聊了很多。我问他有何打算，他说他那一年出车祸碰伤了腰，重活干不了，暂时打算去南方打工，找个轻松一点儿的活先干着。然后他又鼓励我在学校要好好读书，将来毕业后找份好工作，再不受贫穷之苦。
车站临别的那一刻，看着他在车站站台上使劲向我挥舞着双手，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涮涮地往下流。觉得这一别，就像隔了几个世纪，心中有难舍难分的依恋。
大学时，我申请了助学金，又在学校食堂帮忙，虽然累点，不用掏饭钱。
大一过后，我开始找零工做，寒暑假出去打工，努力拚得了学费。大二开始，我就不再问家里要钱了。其间刘林给我寄过几回钱，我推辞不要。他说他现在的工作很轻松，工资也不低。既然给我了，自家兄弟就不要客气。让我不要舍不得吃，给自己买两身高档衣服，穿得太寒酸了让同学们瞧不起。
大学毕业后，我被学姐推荐到一家知名企业里工作。她在那家企业里干得不错，在她的安排下，我没费周折直接参加了工作。
刘林结婚后就留在家里边照顾父母，和妻子种起了蔬菜大棚。种蔬菜并不是很赚钱，只能养家糊口，手中攒不下钱。他也是没办法，他的腰受过伤，干不了气力活。想着只要全家人吃得饱，穿得暖，一家人身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行。
那些年日子过的还可以，虽然大儿子经常生病住院，花的不是大钱，他还能抗。后来刘叔刘婶年事已高，刘叔住了几次医院后，把家里的经济拖垮了。紧接着王兰又得了肝癌，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更加生活得艰难。
刘林说外面欠了十六七万的账要还，他还要努力养活一家人。他的身体也不是太好，年轻时落下的伤，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以他一己之力，所欠的账不知要还到什么时候？父母要养，两个孩子要上学，妻子要吃药，苦日子似乎没有盼头！
这一夜我失眠了，想起刘叔刘林刘婶对我的恩情，想着刘林如今的苦难生活，心中的酸涩直涌头顶，我忍不住热泪滚滚。我今天的事业成功离不开他们的付出和帮助，若没有他们当初的尽力帮助，我是不可能上大学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每天面对黄土背朝天，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就像刘叔当初说的，好孩子，一定要考上大学，将来有发展前途了，刘叔也能跟着沾点光！可我做到了吗！除了借给刘林的六万块，我真的没帮什么，并没有替刘林解决生活上的实际困难！反观我的家，我帮父亲盖起了楼房，帮弟弟娶了媳妇，父亲和继母晚年生活得无忧无虑。
天明时我做了一个决定，早上吃过饭，我向父亲要走了刘林写的那张借条。当初那六万块是我用手机转给刘林的，我没在家，刘林为了让我和父亲信任他，就写下借据留在父母那里保管，是个凭证。
我拿着借条果断去了刘林家，刘林正准备出去干活，看到我高兴地笑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借条，当着他和王兰的面撕得粉碎。
我对他们俩口子说：“那六万块以后不要再提了，你和我之间没有债主之分。我们是亲亲的兄弟，当年你们家帮了我，如今我帮了你，一报还一报。有你的付出才有我的回报！好兄弟，你不要心中过意不去，比起当年你们家对我的恩情，我这一辈子也还不完！”
刘林惊愕过后，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热泪盈眶，颤抖着声音哽咽道，“哥，你这样做不对！欠债还钱，你肯借我，已念了兄弟之情，我感恩不尽！这六万块我一定得还，哪怕我还了，我有困难你再借给我也行！”
我故意板着脸责怪他，“你这么说，是把哥当外人看了！你若再这样说，我以后就没脸来你家了，没脸面对你和刘叔刘婶！你若把我当哥的话，就接受我的意见！”
听完我的话，王兰忽然失声痛哭着向我鞠了一躬，“大哥，谢谢你！你对我们比亲大哥还好！我一定教育两个孩子，向爷爷奶奶学习，向大伯伯学习！时时代代让他们把你们的故事传扬下去！”
我欣然一笑，不由想起一句话，“人啊！只做好事，莫问前程，心安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