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海明威【美国】:乐在追逐

柯远说文学 2024-11-02 10:46:34

乐在追逐

欧内斯特·海明威作 李博闻译

那年我们计划去古巴海岸附近打上一个月的马林鱼。从四月十日到五月十日,为期一个月,我们打到了二十五条马林鱼,而渔船的租期也到了。接下来本该做的,就是买些要带回基韦斯特的礼物,再给阿妮塔号加满稍稍有点贵的古巴汽油——比返航所需多出一点——然后清账,回家。可是大鱼出动的时间还没到。

“你还想再试一个月吗,船长?”乔西先生问。他是阿妮塔号的船主,以每天十美元的价钱出租这艘船。当时的行情是每天三十五美元。“你要是想接着租,我给你便宜到九美元。”

“我们去哪里挣这九美元呢?”

“你挣到了再给我。你在整个海湾的贝洛标准石油公司的信誉都很好,等咱们收到账单,我可以直接用上个月的租金来付。要是咱们遇上不好的天气,你也可以写点东西什么的。”

“好吧。”我说。于是我们又打了一个月的鱼。我们打到了四十二条马林鱼,可大鱼还是没有现身。在靠近莫罗城堡【莫罗城堡,位于哈瓦那港的入海处,始建于1589年。几经战火的摧毁与重建,现为古巴航海博物馆】的地方,有一股稠密、幽暗的水流——有时这里有丰富的饵料——飞鱼从船头下面弹射而出,群鸟衔捕不迭。但是我们始终未能捕获大马林鱼。白马林鱼我们每天都有捕获,但也跑了不少。有一天我捉了五条。

我们在海滨区大受欢迎,因为我们会把鱼杀好后分给大家。返航时我们挂起了马林鱼渔猎旗【在渔船上悬挂渔猎旗,表示所获鱼的种类和数量,是一项渔猎的传统礼仪】,经莫罗城堡沿海峡溯流而上,直奔旧金山码头。每每此时,我们就能看到人群蜂拥般赶向码头。那年的马林鱼,在渔夫手里能卖八到十二美分一磅,在市场里价格会翻上一倍。我们挂起五面旗子回来的那天,人太多了,警察不得已用警棍驱散人群。这种行径既丑陋又卑劣。但岸上的岁月就是既丑陋又卑劣。

“这些天杀的警察把咱们的老主顾都赶跑了,把鱼全独吞了。”乔西先生说。“见鬼去吧,”他对伸手来拿一块十磅重马林鱼肉的警察说,“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张丑脸。你叫什么名字?”

警察报了姓名。

“咱们的约事【原文为西班牙语】账上有他吗,船长?”

“没有。”

这本约事账上记了一些人的名字,我们答应要分鱼给他们。

“在约事账上记上他,下周分给他一小块吧,船长。”乔西先生说,“现在,这位警察,你他妈的从这儿滚开,把不是我们朋友的人也用警棍赶走。我这辈子见警察他 妈 的见够了。赶紧走。拿上你的警棍和手枪,赶紧从这码头上离开,你又不是码头警察。”

最后,鱼全杀好了,对着账本都分了出去。而账本上也记满了下周要鱼肉的人。

“你回‘两世界’【“两世界”是哈瓦那的一家著名酒店,位于下文中提到的奥斯比坡街的东北端,1924年开业,营业至今】好好洗洗,船长。冲个澡,我和你在那儿见。然后咱们可以去‘佛州人’【“佛州人”是哈瓦那的一个著名酒吧,位于下文中提到的奥斯比坡街的西南端,始建于1817年,营业至今】,把事情好好谈谈。那个警察弄得我心烦意乱。”

“你也一块儿回去吧,再冲个澡。”

“不用了。我在这儿就能洗干净。我不像你今天出了那么多汗。”

我抄近道走了条石子路回到“两世界”酒店,在前台问了问有没有我的信,然后搭电梯到了顶楼。我的房间在东北角,信风从窗户吹进来,房中凉爽宜人。我望向窗外,眼前便是老城区的一片屋顶,再远处,视线掠过海港,只见灯火辉煌的奥利萨巴号【奥利萨巴号,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被美军用作运输船,1920年至1939年在瓦德航线(纽约—古巴蒸汽船公司)作为邮船往返于纽约—古巴—西班牙/墨西哥之间】正缓缓出港。我做了太多杀鱼的活儿,觉得很疲惫,只想上床睡觉。但我知道一躺下就会睡着,所以就坐在床上,看向窗外,观察蝙蝠捕食;然后我还是脱衣冲了个澡,换上清爽的衣服,下楼去了。乔西先生正在酒店的走廊上等着呢。

“你肯定累了,欧内斯特。”他说。

“没有。”我撒了个谎。

“我是累了,”他说,“光看着你不停地拽鱼就累了。比咱们的历史记录就少了两条。七条鱼再加上第八条鱼的一只眼睛。”我和乔西先生都不愿意去回想第八条鱼的那只眼睛,但我们呈报记录时总得这样说。

我们沿奥斯比坡街狭窄的人行道往上走,所有亮着灯的商店橱窗乔西先生都会盯着看。他在逛完之前绝对不买任何东西,但就是喜欢把所有特价商品都看个遍。我们走过最后两家商铺和一家彩票店,推开了老牌酒吧“佛州人”的双开大门。

“你最好坐下,船长。”乔西先生说。

“算了,在酒吧里我还是站着舒服。”

“来杯啤酒,”乔西先生说,“要德啤。你喝什么,船长?”

“冰代基里,不加糖。”

康斯坦特调好了代基里,还在调酒器里多留了两杯的量。我等着乔西先生挑起话头。他的啤酒一来,话头就有了。

“卡洛斯说下个月他们肯定会来的。”他说。卡洛斯是我们的古巴哥们儿,一个很厉害的马林鱼商业捕手。“他说那样的鱼流他从未遇到过,他们只要一来,准保是咱们谁都没见过的大家伙。他说了,他们肯定会来的。”

“他也跟我说了。”

“如果你还想再试一个月,船长,我的船八美元一天租给你,而且我能做饭,省得在三明治上浪费钱财。咱们可以开进小海湾里吃午餐,我就在那儿做饭。咱们总是能抓到那些波浪纹的鲣鱼。它们和小金枪鱼一样好吃。卡洛斯说他去买鱼饵的时候能在市场里拿点便宜货。然后咱们可以每天晚上在“旧金山明珠”【“旧金山明珠”是哈瓦那的一家小餐馆,海明威的长篇小说《有钱人和没钱人》开篇提到的“旧金山明珠”即是这家】那家馆子里吃晚饭。我昨天晚上在那儿花了三十五美分就吃得挺好。”

“我昨天晚上都没吃,省钱了。”

“你得吃东西啊,船长。可能就因为这个,你今天才有点累。”

“我知道。但你确定还要再试上一个月吗?”

“这船还不用拉上岸,可以再撑一个月。大家伙就要来了,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机会呢?”

“你没有别的更想做的事?”

“没有。你呢?”

“你觉得他们真的会来吗?”

“卡洛斯说肯定会来。”

“那就假设我们钓住了一条,但咱这钓索可对付不了他。”

“我们肯定能对付他。你只要吃好了,就能永远和他扛下去。咱们就是要吃好。而且我一直还有点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

“如果你早点上床睡觉,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天亮后一醒来就开始写作,八点钟就把一天的工作都干完了。卡洛斯和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你只需要抬脚上船就行。”

“行吧,”我说,“没有社交生活。”

“就是那些社交活动把你搞得筋疲力尽的,船长。但我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周六晚上参加一下就得了。”

“好吧,”我说,“只许在周六晚上社交。那现在,你会建议我写什么呢?”

“那是你的事儿,船长。我不想插手这个。你干活一直干得不错。”

“你想读什么?”

“你为什么不写好看的短篇小说,写欧洲或者西部,写你混日子的事儿,写你上战场的事儿,反正就这类吧?为什么你不写只有你我才知道的事儿?就写这艘阿妮塔号见证过的事儿。你可以在里面把社交生活写个够,让所有人都爱看。”

“可我现在要停止社交了。”

“那是肯定的,船长。但你有足够的经历可以回忆。现在停止社交对你不会有害的。”

“是的,”我说,“多谢你了,乔西先生。我明天早上就开始干活。”

“我想,在这套新规矩启用之前,咱们应该做的就是,你今天晚上吃一大块一分熟的牛排,这样明天才有力气,一醒来就想干活,身体状况也适合去捕鱼。卡洛斯说那些大家伙现在每天都有可能来。船长,你可得为他们调整到最佳状态啊。”

“你觉得这酒再来一杯对我有害吗?”

“绝对不会,船长。这里面就是朗姆酒调了点青柠汁和黑樱桃酒。那东西可害不了男子汉。”

就在这时,我们认识的两个女孩进了酒吧。她们长得十分标致,已经为夜生活打扮一新。

“渔夫在呢。”一个女孩用西班牙语说道。

“两位刚从海上回来的高大健康的渔夫。”另一个女孩说。

“N. S. L.【N. S. L.是no social life的缩写形式,意为“没有社交生活”】”乔西先生对我说。

“没有社交生活。”我又确认了一遍。

“你们有秘密?”一个女孩问道。她好看得要命,光看侧脸,你看不出她的鼻子有一点点不完美,她以前的一个朋友给了她一记右手拳,那原本很美的鼻子从此失去了完美的线条。

“船长和我在谈正事。”乔西先生对两个女孩说,然后她们径直走到酒吧另一头去了。“你也看到这有多简单了吧?”乔西先生说,“社交这头我来管,你要做的就是早上早起,写作,保持好状态准备捕鱼。大鱼。上千磅的那种。”

“咱们为什么不换换?”我说,“社交这头我来管,你早上早起,写作,保持好状态准备捕鱼,上千磅的那种大鱼。”

“我倒是愿意啊,船长,”乔西先生严肃地说,“但咱们两个里头只有你会写东西。而且你比我年纪轻,更适合对付那些鱼。我把船都押上了,就我这个开船法,我觉着连引擎都得折旧抛售。”

“知道了,”我说,“我会努力把小说写好的。”

“我想一直为你而自豪,”乔西先生说,“我他 妈 的希望咱们能捉到这海里有史以来最大的马林鱼,实诚地称好重量,杀好了,分给咱们认识的那些可怜人;这个国家那些拿着警棍赶人的该死的警察,一块也不给。”

“就这么定了。”

就在这时,酒吧的另一头有个女孩向我们招了招手。长夜漫漫,四下里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别人了。

“N. S. L. ”乔西先生说。

“N. S. L. ”我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康斯坦特,”乔西先生说,“欧内斯托【欧内斯托(Ernesto)是“欧内斯特”的西班牙语拼法】这儿要点单。我们要两份大号的一分熟牛排。”

康斯坦特微笑着手指一抬,招来一位服务生。

我们从那两个女孩身边经过朝餐厅走去时,其中一位把手伸了过来。我握了下手,低声用西班牙语严肃地说:“N. S. L.”

“我的天啊,”另一个女孩说,“这年头了,他们还在搞政治【N. S. L.还可以指“国家学生同盟”(National Student League),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一个共产主义学生组织】。”她们感到惊奇,都有点被吓到了。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横跨海湾而来,将我唤醒。我起身准备写一篇小故事,希望乔西先生能够喜欢。那里面有阿妮塔号,有滨水区,有我们知道的种种事情。我努力想写出大海的感觉,写出我们每一天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东西。每个早晨我都在写这个故事;每天我们都去打鱼,收获满满。我狠下功夫锻炼自己,一直站在船上观察——而不是坐在椅子上——让所有的鱼都躲不过我的眼睛。但大鱼还是没来。

有一天,我们看见一条大鱼拖着一艘商用的小渔艇,把船头都压了下去;这条马林鱼每每跃出水面,都像快艇一样溅起浪花。这鱼最后还是挣脱了。

还有一天,风雨大作,我们看到四个人吃力地将一条体型硕大、颜色暗紫的鱼拉进小皮艇里。这条马林鱼杀好后净重五百磅,我在老市场的大理石砧板上看到了从他身上切下来的大块鱼肉。

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一股稠密、幽暗的水流过来了。那水流极为清澈,离港口入海处非常近,水下十英寻【英寻,测量水深的单位,约1.8米】深的地方,鱼群清晰可见。我们刚出了莫罗就碰上了第一条大鱼。那个年代还没有舷外支架和鱼竿架;我想在海峡里钓条马鲛鱼上来,正在放轻型钓竿时,这条鱼上钩了。他在巨浪翻滚中现出身来,那尖鱼嘴仿佛锯短的台球杆。鱼嘴后面,一颗鱼头巨大无比,而身子的宽度看上去顶得上一条小渔艇。紧接着,他匆忙间从我们船边一冲而过,鱼绳在船身上划出一道平行于船身的擦痕;鱼绳轮盘放绳放得太快,摸着都烫手。轮盘上本来卷了四百码长十五股线编成的鱼绳,等我走到阿妮塔号的船头时,已经用掉一半了。

我是抓着舱顶上装好的扶手赶到船头的。我们练习过在前甲板上又是跑又是爬,赶到艏柱旁的位置,用双脚抵住它。但现在,有条鱼像地铁快车从你所在的地方小站疾驰而过,还猛力把你往前拽,而你一只手紧握着嵌在竿座里不停地弹起来又弯下去的鱼竿,另一只手和两只光脚用力抵住甲板。这种情况我们可从来没演练过。

“把船搞快点儿,乔西!”我喊道,“他要把线全扯出去了!”

“已经搞得很快了,船长。他在那儿呢。”

这时我一只脚抵住阿妮塔号的艏柱,另一只脚顶在右舷的船锚上。卡洛斯把我拦腰抱住了,在我们前方,那条鱼正跳动着。他跳起时身子又大又圆,像个酒桶。在明亮的阳光下,他闪耀着银光;我能看到他身体两侧紫色的粗条纹。每每跃出水面,他都会溅起一片水花,就像一匹马跌下悬崖那样,他跳啊跳啊跳啊。尽管阿妮塔号在他身后全速追逐,轮盘还是烫得握不住,上面的绳芯越来越少。

“你不能再开快点吗?”我冲乔西先生说。

“想都别想了,”他说,“钓绳还剩多少?”

“就他妈一点点了。”

“鱼太大了,”卡洛斯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马林鱼。但愿他赶紧停下。但愿他潜到水里去。这样咱们就能迅速靠近他,可以收回点鱼绳。”

这条鱼在离莫罗城堡不远的地方开始了第一次逃窜,直朝对面的国立酒店【国立酒店于1930年开业,是哈瓦那的地标性建筑之一,位于入海口以西约30公里处】游去。这也差不多就是我们的追击路线。轮盘上的鱼绳还剩不到二十码的时候,他停下来了。我们迅速向他靠近,一路不停地收绳。我记得在我们前面有一艘格雷斯航运公司的船,而一艘黑色的领航船正向它驶去。我担心那艘船入港时,我们可能会挡住它的航道。我记得自己一边收绳一边盯着那艘船,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到船尾,看着那船加速驶来。它入港的路线离我们很远,而那艘领航船也没有妨碍我们什么。

此时我坐在椅子上。鱼在水里直上直下地翻腾,轮盘上的鱼绳还剩三分之一。卡洛斯在轮盘上倒了些海水降温,还往我的头和肩上倒了一桶水。

“你怎么样,船长?”乔西先生问。

“没事儿。”

“你在船头没伤到自己吧?”

“没有。”

“你想过这里能有这么大的鱼吗?”

“没有。”

“太大了,太大了。”卡洛斯不停地说着。他哆嗦得像一条猎鸟犬,一条出色的猎鸟犬。“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没有,没有,从来没有。”

此后的一小时二十分钟里,我们都没有再见到他。水势非常凶猛,把我们一直冲到了科希玛那边,距离这条鱼当初深潜入海的地方大约六英里。我累了,但手脚都还很有劲。我稳稳地用鱼绳绕住他,这得小心翼翼,不能拉得太狠或拽得太猛。终于能控制他了。这可不容易。但如果鱼绳不绷断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他要上来了,”卡洛斯说,“有时候这些大家伙会这么做的。你可以在他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用鱼叉叉住他们。”

“他为什么要这时候上来?”我问。

“他觉得困惑,”卡洛斯说,“你在引导他的方向。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就让他永远都搞不明白。”我说。

“这条鱼杀好后得有九百多磅。”卡洛斯说。

“你别再念叨他了,”乔西先生说道,“你不会以为这样他就会听话了吧,船长?”

“没有。”

我们看到他时,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不能说这一幕很吓人,但的确令人惊叹。我们看到他在水中缓慢而安静地游着,近乎不动,两条巨大的胸鳍像两把长长的紫色镰刀。然后,他看见船那一刻,鱼绳开始从轮盘上疾速飞出,我们就像被拽在一辆汽车后面似的。他跃出水面,开始朝西北方冲去,每一次跳跃都掀起一片水浪。

我只好又回到船头,我们一直紧追不舍,直到他又深深潜入水里。但接下来他又朝几乎反向的莫罗那边游去。我又踉踉跄跄地回到船尾。

“想喝点什么吗,船长?”乔西先生说。

“不用,”我说,“让卡洛斯往轮盘上倒点油,别洒了。再往我身上倒点海水。”

“我就不能帮你做点什么吗,船长?”

“跟我换双手,还有背,”我说,“那狗 娘 养 的还跟最开始一样生猛。”

再看到他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以后了,那地方早已过了科希玛。他又开始跳跃,疾驰。在追赶他的过程中,我只好又回到船头。

我回到船尾刚要坐下休息时,乔西先生问:“他怎样了,船长?”

“他还是那个样。但是鱼竿快没弹性了。”

鱼竿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我抬了抬竿,鱼竿却没有理所应当地变直。

“鱼竿还有点弹性,”乔西先生说,“你能一直跟他耗下去,船长。你想再往头上倒点水吗?”

“还不用,”我说,“我担心这鱼竿。鱼太沉,鱼竿都失去弹性了。”

一小时后,这条鱼不疾不徐地浮现在我们眼前,开始慢慢地兜起大圈子来。

“他累了,”卡洛斯说,“现在他浮现在我们面前会是很平常的事了。之前跳得太狠,鱼膘里胀满了空气,他没法潜入深水了。”

“鱼竿完蛋了,”我说,“现在已经根本直不起来了。”

真是这样。鱼竿尖梢已经触到水面,不管你抬手起竿,还是转动卷盘收绳,鱼竿都没有反应。这不再是鱼竿了。它就像一条鱼绳的投影。每次起竿你还是有可能收回几英寸鱼绳的。但也就这样了。

这条鱼慢慢地绕着圈子,绕到外半圆时,会扯动轮盘上的鱼绳,而绕进内半圆时,你就可以把鱼绳又收回来。但因鱼竿失去了弹性,你没法再大量消耗他的体力,已经彻底失去了对他的掌控。

“这可不妙啊,船长。”我对乔西先生说。我们两个人互称船长。“如果他现在决心一沉到底,死在下面,咱们就再也没法把他弄上来了。”

“卡洛斯说这鱼会上来的。他说这条鱼在跳跃时吸进了很多空气,不可能沉下去死掉的。他说这些大家伙跳多了到最后都会这样。我数着他跳了三十六次。可能还漏算了几次。”

我很少听到乔西先生讲这么多的话,很是触动。就在这时,那条大鱼开始往下沉,一沉再沉。我两只手捂紧卷筒,尽量减慢出绳的速度,鱼绳几乎到了崩断的临界点,我手指下的金属卷筒在一抽一抽地转动着。

“多长时间了?”我问乔西先生。

“你跟他耗了三小时五十分钟了。”

“我想你说过他不会沉下去死掉的。”我对卡洛斯说。

“海明威,他肯定会上来的。我知道的,他肯定会上来。”

“你跟他去说。”我说。

“给他倒杯水,卡洛斯,”乔西先生说,“别说话了,船长。”

冰水让人感觉很爽,我把水啐在手腕上,叫卡洛斯把杯子里剩下的水浇在我后脖颈上。背带磨破了我的双肩,汗水又往伤处腌上了盐,流出的血液感觉不出任何温度,因为太阳晒得哪里都火辣辣的。这是七月天中午的太阳。

“再往他头上淋点海水,”乔西先生说,“用海绵。”

就在这时,鱼不再往外扯线了。他稳稳当当地待了一会儿,纹丝不动,仿佛我钓住的是一个混凝土码头。然后他又慢慢动了起来。我把鱼绳收了回来,只能用手腕操作轮盘,因为鱼竿已经完全失去弹性,蔫蔫的,像一棵哭泣的柳树。

鱼在水下大概一寻深的位置时,我们可以看到他了——仿佛一只长长的紫纹独木舟,撑着一对巨大的翅膀。这时他开始缓慢地绕圈。我用最大的力量去拉他,试着把圈子缩小。我尽力拽住鱼绳,同时还要保证绳子别断,可鱼竿却完蛋了。鱼竿并不是猛然或者突然断的。它就是断了。

“从大号轮盘上剪三十寻鱼绳来,”我对卡洛斯说,“我先稳住他绕圈。等他游到近处时,我们的绳长足够了,就把它牢牢地接到粗绳上,然后我再把竿换了。”

既然鱼竿已经断了,我们也就不再指望快点抓到这条鱼破个世界纪录或者任何记录了。但他已经筋疲力尽,我们用这套重型装备应该能抓住他。唯一的问题是,对于十五股线的鱼绳来说,这大竿太硬了。这是我的问题,我必须解决好。

卡洛斯正把三十六股线的白绳从大号的哈迪【哈迪渔具是英国著名的渔具品牌,创立于1874年,以其上乘的品质备受钓鱼爱好者青睐】轮盘上取下来。他伸开手臂测量着长度,把鱼绳从鱼竿的导孔里抽出来,扔在甲板上。我拼尽全力,用已经失效的鱼竿去控制那条鱼,看着卡洛斯剪断白绳,从导孔里抽出来好长一段。

“好了,船长,”我对乔西先生说,“现在你拿着这条鱼绳,等他绕着圈游到近处,多收点绳,这样卡洛斯能快点把两条绳接上。轻点收绳,别着急。”

鱼兜着圈慢慢接近了,乔西先生一点一点地把绳收进来递给卡洛斯,再由卡洛斯系在白绳上。

“他系好绳子了。”乔西先生说。这时鱼游到了圆圈靠近我们的这头,乔西先生手上那十五股线的绿绳还剩一码左右,他的手指正攥着这条活绳。我松开手,把手里的小竿放下,接过卡洛斯递来的大竿。

“你弄好了就把绳子剪断。”我对卡洛斯说。又对乔西先生说:“把剩下的绳子轻轻放出去,别紧张,船长。在找到感觉以前,我拉绳子会很轻很轻的。”

卡洛斯剪鱼绳的时候,我正盯着绿绳和那条大鱼。然后传来一声惨叫,我从没听到哪个正常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把所有绝望提炼成了一声叫喊。接着我就看到那根绿绳从乔西先生的指缝之间慢慢溜走,看着它继续下沉,下沉,消失不见。卡洛斯剪错绳了。鱼消失了。

“船长。”乔西先生叫我。他脸色不太好。然后他看了一眼手表,说:“四小时二十二分钟。”

我走下去看了看卡洛斯的情况。他一直在厕所里呕吐。我叫他别太难过,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有可能发生。那张黝黑的脸一副完全不理人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异样,我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我打了一辈子鱼,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大鱼,可我竟然搞成这样。我毁了你的生活,毁了我自己的生活。”

“见鬼去吧,”我冲他说,“你可不要说这种蠢话。我们会捉到很多更大的鱼。”但我们再也没捉到过。

乔西先生和我坐在船尾,任阿妮塔号自由漂流。那是阳光明媚的一天,海湾里微风习习。我们望着海岸线和后面的小山。乔西先生给我的肩膀和双手——之前卡住鱼竿不放的那些部位——涂上红药水,给我磨破皮的光脚板也涂上了。然后他调了两杯威士忌酸酒。

“卡洛斯怎么样了?”我问。

“他简直崩溃了,在底下缩着呢。”

“我叫他不要自责。”

“对呀。可他就在那底下自责呢。”

“你现在怎么看那些大家伙?”我问。

“我就想搞大的。”乔西先生说。

“你说我这次钓竿玩得还行么,船长?”

“太他妈棒了。”

“别这样。跟我说实话。”

“按理说今天租期就到了。你要是还想打鱼,我现在免费租给你。”

“别这样。”

“我倒希望之前也免费租给你。你还记得吗?他游向国立酒店的时候,简直是天下无敌。”

“他的一切我都记得。”

“你写作还顺利吗,船长?大清早起来写作是不是太难了?”

“我一直尽力在写。”

“你坚持下去,我们大家就都会很好。”

“可明天我想先放一放。”

“为什么?”

“我背疼。”

“可你头脑是清醒的,不是吗?你又不用背来写东西。”

“可我的手会酸啊。”

“见鬼去吧,你总还能握住铅笔吧。明天早上你就会发现,你可能又想写东西了。”

真的很奇怪,我的确又想写东西了,而且写作进展得很顺利。八点钟我们出了港。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莫罗城堡附近微风依旧,海流如昨。开到那片清澈的水面以后,我们没再把任何轻型装备拿出来。那种事有过一回就够受的了。我从我们那个特别大的装备箱里拿出一条大马鲛鱼,差不多有四磅重。我们这次用的是哈迪重型竿,配有三十六股线的白绳。卡洛斯把昨天卸下来的三十寻鱼绳拼接回去后,五英寸直径的轮盘已经装满了。唯一的麻烦是这根竿太硬了。钓大鱼的话,竿如果太硬,完蛋的会是钓客,竿如果能恰如其分地往下弯,那完蛋的就是鱼了。

卡洛斯只在别人跟他搭话的时候才开口说话,他还沉浸在悲伤里。我可没心思悲伤,因为身上太疼了。而乔西先生则是一个不怎么会悲伤的人。

“他整个早上都他妈在摇头,”乔西说,“他这个样子,一条鱼也打不回来。”

“你怎么样,船长?”我问。

“我感觉不错,”乔西先生说,“我昨天晚上进城了,坐在广场上听那个纯女子管弦乐团演奏节目,喝了几瓶啤酒,然后去了多诺万酒吧。那儿可真是糟透了。”

“怎么个糟透法?”

“糟得一无是处。差劲。船长,我真庆幸你没跟着一起去。”

“跟我说说。”我说着,把鱼竿高高地伸向一侧,任由那条大马鲛鱼在船的尾浪边翻腾。卡洛斯调转了阿妮塔号的方向,让船贴着岸边、跟着流经卡巴尼亚要塞【卡巴尼亚要塞,始建于18世纪末期,在哈瓦那入港海峡北岸距莫罗城堡一公里处】的水流一路前行。白色的圆柱状诱饵在船后的浪里上下跳动。乔西先生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从船尾的另一边又拿出一条大马鲛鱼。

“在多诺万酒吧里,有个男的跟我说,他是秘密警察的头目。他说他喜欢我的脸,还说可以当场随便杀个人给我当礼物。我尽量让他冷静下来。但他说他喜欢我,想杀个人来证明一下。他就是马查多【格拉多·马查多·莫拉莱斯(1871—1939),古巴独立战争统帅,古巴共和国第五任总统。1928年再次当选总统后,实行独裁统治,在国内引起大范围的社会动乱,随即建立特殊警察组织四处镇压。1933年被迫下台,流亡海外】手下的特殊警察。那种拿警棍打人的警察。”

“我知道他们。”

“我想也是,船长。无论如何,我很庆幸你不在现场。”

“他做什么了?”

“他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喜欢我,一直坚持要杀个人,而我一直和他说没必要那样,只需喝上一杯,把这事儿给忘了。他会稍微消停一下,可过了一会儿还是要杀人。”

“真是个好家伙。”

“船长,他就是个草包。我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开始和他说那条鱼的事。结果他说:‘去 你妈 的鱼。你从来没钓到鱼,明白不?’于是我说:‘行,去他 妈 的鱼。咱们算谈妥了,现在你我各回各家。’‘回你 妈 的家,’他说,‘我要杀个人给你当礼物,去 你 妈的鱼。这儿一条鱼也没有。你明白吗?’然后我和他道了晚安,船长。我交钱给多诺万结账时,这警察把钱从吧台打落在地,还用脚踩在上面。‘你回 他 妈 什么家?’他说,‘你是我的朋友,你得待在这儿。’然后我又跟他道了晚安,转而对多诺万说:‘多诺万,真是抱歉,你的钱掉在地上了。’我不知道这警察想干什么,也不在乎。我就是要回家了。我正转身要走,这警察掏出手枪,用枪托冲着一个西班牙倒霉蛋一顿猛砸。那人本来一直在那儿喝啤酒,一晚上都没张嘴说过话。没有人站出来对这个警察做点什么。我也没有。我真丢人,船长。”

“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我说。

“我知道。因为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最讨厌的是那个警察说他喜欢我的脸。我长得是他 妈 的哪种脸,船长?竟然让这么一个警察开口说喜欢?”

我也很喜欢乔西先生的脸。我认识的所有人的脸几乎都比不上这张脸。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懂得如何去欣赏它,因为这张脸不是迅速或轻易获取的成功所能塑造的。它是在海上历练出来的,是在酒吧打牌赢了无数赌棍换来的,是凭借冷酷而严谨的智慧在谋划和参与各种冒险活动时得来的。除了眼睛,他脸上没有一处称得上英俊。比起地中海在最明媚、最清澈的状态下所呈现的颜色,那双眼睛的蓝色要更淡一点、更奇幻些。那双眼睛很神奇,而那张脸当然称不上俊美,现在看起来像泡涨的皮子。

“你的脸很耐看,船长,”我说,“那个王八蛋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懂得欣赏你的脸。”

“好吧。现在,在打完鱼之前,我要远离那些场所了。”乔西先生说,“在广场上一坐,有那个纯女子管弦乐队奏乐,有女孩唱歌,真是美极了。你感觉怎样了,船长?”

“我感觉糟透了。”我说。

“你没伤到内脏吧?你在船头的时候,我一直很担心。”

“没有,”我说,“是后背根伤着了。”

“手和脚的伤没什么大碍,我把肩带也裹好了,”乔西先生说,“这样就不会磨得那么厉害了。你写作还顺利吗,船长?”

“当然了。”我说,“这他 妈 的就是个习惯的事儿,要形成习惯很难,要改掉习惯也同样难。”

“我知道,习惯不是个好东西,”乔西先生说,“工作这一习惯可比其他习惯更害人。但是你只要一工作,其他任何事情你他妈的都不在乎了。”

我看向海岸,此时我们正驶离海滩附近的一座石灰窑。这里的水很深,墨西哥湾暖流直朝岸边涌去。一缕轻烟从窑里冒了出来。我能看到一辆卡车沿着岸边的石路行驶,扬起一路的灰尘。而几只水鸟正忙着啄食一块诱人的吃食。然后我听到卡洛斯大喊:“马林鱼!马林鱼!”

我们所有人都同时看见了。他在水里显得颜色很暗。我正凝神观看时,大马鲛鱼身后的水面上露出了一张鱼嘴。很难看的一张圆嘴,又厚又短。鱼嘴下面,藏在水里的巨大鱼身隐约可见。

“让他吃到鱼饵!”卡洛斯大叫着,“鱼饵在他嘴里了。”

乔西先生开始往回拽动鱼饵,我在等鱼绳绷直的瞬间,那意味着这条马林鱼真正咬钩了。

END

作者简介

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美国小说家、记者,美国“迷惘的一代”作家中的代表人物。《乐在追逐》(Pursuit as Happiness)是海明威生前没有发表的作品,2020年6月1日在《纽约客》上首次刊出。该作品写的是海明威的一段海上捕鱼经历,里面的很多人物都是海明威生活中的人。但海明威的孙子肖恩·海明威坚持认为这个作品是自传体小说。他的理由是,海明威确实在作品里充分利用了自己的生活经历,但又不停留于单纯地记录生活,而是做了很多艺术处理,显然别有旨趣。



0 阅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