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李荣春:大姥小姥

冰海谈小说 2024-10-10 10:04:32

母亲说:你大姥白天还在河里摸鱼摸虾,晚上睡至后半夜,起身到院子里看看酱缸有没有盖好,怕下雨,然后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犄角旮旯都看个遍才回屋,刚倒下就打了两个哈欠,然后头一歪就没气了。

大姥就是我的姥爷,小姥就是我的姥姥。小时候不知道我咋那么笨,姥姥姥爷总分不清,动不动就喊错。于是母亲就教给我,管个子高大、身材魁梧的姥爷叫大佬;管瘦小伶仃、还是一双小脚的姥姥叫小姥,还别说,打那以后就再也没叫错过。

大姥稀罕我,只要闲下来就会把我抱起,用他那满是胡茬子的脸贴我的脸,说:我二闺女的老儿子可真讨人稀罕。这时我分明觉得大姥脸上的胡须就像刺猬一样。大抵庄稼人每天忙于活计,哪有时间收拾脸上的赘物;小姥则不然,她那么瘦小,好像就是一层皮包着骨头,小脚也就算了,牙齿竟也早早的掉光,以至于看上去他的嘴是瘪瘪的,给我的感觉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大姥走的很突然。接到电报,母亲就急匆匆的回了老家。进了院子,母亲哭喊着爹呀,爹呀,好不伤心。老姨就劝母亲:想他干啥?他对你那么狠,刚下生就想把你饿死……母亲哭的越发伤心了。

大姥是庄稼人,其实他更爱捕鱼。打鱼摸虾是他让一家人填饱肚子的必备技能。老家是在盘锦农村,那时候当地还没有大面积稻作,仅有的开阔地都被种上了大田,结果由于是盐碱地,高粱,玉米根本长不好。 反而是遍地的水塘养活了他们。印象里老家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各种鲫鱼,黑鱼,螃蟹和虾,根本打不完。

夕阳里,只见大姥打了一天的鱼,他拎着抄网,背着满满的鱼获,回到家中。喊出老姨和老舅在院子里收拾鱼。挑出大一些的留着明天去卖,小一些的撒上土盐腌上,晴天晒成鱼干,留着冬天吃,最后剩下的鱼虾混合物就做成了虾酱,再揪几把葱叶,晚上的下饭菜就有了。母亲则在后院编茓子,那是用来做粮囤的长席子。一领茓子也能卖十多块呢,母亲非常能干,一天能编好几领,姑嫂远近无人能及。

大姥和小姥共生了7个孩子,活了6个,三男三女,母亲排行老二。母亲说,大佬只喜欢男孩儿,不喜欢女孩儿。

当时母亲出生时,大佬一看是女孩儿,就嘟噜着脸,从小姥手里接过孩子,远远的放在了炕梢儿,说别给孩子喂奶了,让他饿死吧。当时正是大饥馑之年,大人小孩儿都饿的眼发蓝,小姥又瘦又小又没得吃,哪来的奶水?悲悲切切的由了大姥。眼见孩子在炕席上又哭又叫又蹬又踹,不一会儿功夫,孩子的一双小脚已经血肉模糊……,小姥实在看不下去了,有气无力的哭着央求大姥说,孩子投奔咱们来了,好歹也是一条命……,大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小姥赶紧把孩子抱起来,从灶坑里抓了一把草木灰,抹在孩子脚上,再用被子包好。熬点高粱米面糊,总算把母亲将就活了。

那些年,母亲每次跟我讲起这些的时候,眼里都会噙着泪水,继而嘤嘤啜泣。说你大姥太狠了,就想饿死我。我说那你恨他吗?母亲也不作声,抬起脚让我看,只见母亲的两个脚后跟都深深的凹陷进去,我知道那是母亲用弱小的生命呐喊留下的疤,这时母亲总会说,我爹妈最后还是得我济了,挨饿那几年,要不是我带你老姨,老舅天天挖野菜给大伙吃,一家人指不定饿死几个。屯子里饿死了好多人,就我们家一个人也没糟践,都活过来了。你大姥逢人便说,得我二闺女济了,得我二闺女济了。

这时,我就想,大姥对母亲那么狠,母亲应该恨他才对,可我从来都没有从母亲嘴里听到过“恨”这个字。

记得小时候的一天,天已经很黑了,还稀沥沥的下着秋雨。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广播,天一黑大家就早早上炕睡觉了。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一阵嘈杂过后,大门开了。只听母亲大喊一声,“爹呀,你咋来了?”

“想我二闺女了,来看看我二闺女。”

不一会儿,屋里闪进一个身材高大,背包落散的湿漉漉的老人。母亲冲我喊道,你大姥来了!当时我好像七八岁的样子,不太懂事,依旧趴在被窝里,上下打量着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独特气味的老人。母亲则是喜出望外,赶紧卸下大姥身上的东西,应该有大米,倭瓜,小干鱼什么的,还有一个用苇子编的非常精致的小筐,里面装着两只毛茸茸的鹅崽。母亲说,爹呀,拿这些东西走这么远的道儿,累坏了吧。我去给你整点儿饭吃。父亲也忙招呼着大姥说下火车到这里有十多里地,咋找到家的?大姥笑呵呵的说:“打听呗”。

是夜,父亲将里屋的门板卸下,在屋角给我搭了一个小床。其他人则全都挤在的小小的炕上。在大姥震耳欲聋的鼾声中度过了一夜。

那些年,老舅几乎每年都到我家看望母亲,拿的东西几乎和大姥拿的东西差不多,但总少不了大米,小干鱼。小干鱼则是老家的特产,也是我们最爱吃的。冬天,大姥用黄泥巴烧制一个火盆,从灶坑里撮一些稻草余烬,一家人围坐一圈,烧着小干鱼,就着大饼子,满屋的鱼香;而我们这边则是放在火炉边上烤,不一会,香喷喷的小干鱼就烤得了,老家的味道也氤氲着出来了。这时母亲总会说,你们可没少吃你大姥打的鱼虾呀。老舅也说,大姥只要攒下一些大米和小干鱼就催促老舅去南票看望我母亲,他心里是有多惦记这个二闺女呢?所以,那些年虽然大家粮食都不充裕,而我们家不但有很多大米吃,更有小干鱼吃。

长大后,我也就渐渐明白了,对于那个刚出生就想把她饿死的人,母亲为什么没有恨。

因为远离了老家,母亲跟随父亲从盘锦辗转到阜新,再到辽西的小山沟,在大姥小姥将老之际,母亲因为没有侍奉他们而心生遗憾,但对于大姥的死她却很释然,说你大佬这一辈子就知道干活儿,死了也没遭罪,他是个有福之人。

小姥则是一个小脚老太太。打我记事起他就体弱多病,弱不禁风,家务也确实干不了,所以大姥在外面忙活了一天,到家里仍旧忙个不停。他舍不得使唤小姥,却早早给小姥买了一口大棺材。

记得小时候随母亲回老家,很快就和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们熟络起来,玩起了藏猫猫。农村的房子都是有后门的,我打开后门,就往后院的一角寻去。那里分明有一张大席子,像是盖着什么东西?待近前一看,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那席子下面是一口大红棺材!

因为见过那个东西,也知道那是用来装死人的,所以单看那个形状就已经吓得不轻。赶紧跑回屋,气喘吁吁的跟大人汇报,没想到满屋的大人没有一个感到错愕,反而嬉笑起来。小姥说,那是小姥的寿材,小姥死后才用它来装呢。我不解,为什么人没死就先预备一口大棺材呢?这个问号藏在心里,多年以后,母亲才帮我解开这个谜。

母亲说,你小姥总病病殃殃的,就找算命的算了一卦,算命的说给她买一口大棺材吧,冲冲喜就好了。

那时候在农村,至少在我们老家,农家院子某个角落放着一口大红棺材是很平常的事,人们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害怕或瘆得慌,给年纪大了的老人提前预备寿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说明这户人家家境还算殷实,别人会羡慕。而更为可笑的是,有的人家由于棺材买的太早,棺材都已经放烂了,人还没死。

小姥终究没有活太久。小姥死的时候,母亲带我回老家奔丧,我清楚的记得,那口大棺材像被重新漆过了一样,在阳光下泛着红光,鲜艳夺目。小姥躺在里面,嘴巴闭的紧紧的,面目祥和,像一个微缩的小人儿。

小姥走了,大姥则带着尚未出阁的老姨和尚未迎娶的老舅一起过活。不久,有人给老姨提媒,说那户人家不错,有十多晌好地,大姥一听立马答应了下来,很快老姨就嫁出去了。在大姥看来,有地的人家总穷不了,更不会挨饿。后来老舅也娶了媳妇,大姥就一直跟着老舅过,一直到去世。

后来听母亲说,大佬会经常跟老舅说想去南票看看二闺女。老舅说我陪你去吧,大姥说不用。就自己背着大米,拿着干鱼,懵懵懂懂的找到南票来了。其实,大姥也只有那一次来过我家,而那一次就已经深深的留在我的记忆里

如今,母亲也已九十高龄,像植物人一样躺在病榻上也有好几年了,我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她,每当给老娘洗脚时,看到老娘脚后跟那块深深的伤疤,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大姥和小姥,唏嘘不已。

作者简介:

李荣春,辽宁省葫芦岛市南票区人,擅长小说,散文,作品作品曾在《葫芦岛日报》,《渤海文学》,《南票矿工报》等报纸、刊物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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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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