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念远方的雪山。
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隆起的高原,众山都被雪覆盖住了,月亮的光辉也显得稀薄。在那月色都为之暗淡的地方,万古积雪压缩成的巨型冰川,闪耀着冷绝白绝、微微泛蓝的银光。
一只皮毛灰白带黑色斑点的雪豹,从月下的雪坡上风驰电掣掠过。这只孤独巡山的雪山之王,从冰川的高处冷冷俯瞰着半个世界,尘世的宽度。
一只黑褐色的高原秃鹫,正展开巨大的双翅,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上升气流。依靠着上升气流,它悠闲地漫游在雪山的上空,两翅伸成一直线,翅膀很少鼓动,它轻盈地滑翔在气流之上,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今夜,我想念远方的雪山,不知一座座古老的雪山是否安好?这个夏天,注定是令人难忘的——高温疯狂肆虐!据中央气象台统计,7月21日以来,40℃以上高温天气影响12个省(市),影响范围约107万平方公里,其间共有155个国家气象观测站的日最高气温达到或突破历史极值,达到我国1961年有完整气象观测记录以来最强。当40℃高温席卷百万平方公里,远方的雪山是否能安然无恙?那些终年云雾缭绕的雪山,能否远离人间的热浪滚滚侵袭?
在挥汗如雨的溽暑长安城,我想象自己穿过细雨中的某条街道,告别下一个路口的人山人海,跨上了闪电般的马匹,开始一段山长水远的旅程。当马蹄声重重地敲击过河西走廊,来到了高迥而辽阔的青藏高原,我终于奔向了一座终年积雪的高山。马背上的月光,如雪花般白,渐渐步近的雪山诸峰,高耸入云,闪烁着晶莹的银光。越靠近雪山,越听到哗啦啦的流水声,那是冰川融化后形成的冰河,还伴随着时不时的阵阵巨响,那是雪崩坠石发出的响声。变幻莫测的雪山,不时漫天雪花,令人举步维艰;不时风起云涌,令人寒意侵骨。月亮照亮了一片苍茫的大地,雪原狼的叫声从远处一声接一声地传来。在这荒寒的高原之上,一座座万古晶莹的雪山,俯视着一条条河流向远方蜿蜒而去,还有天空下处于广阔的地平线上的所有一切。
我知道,由于温室效应,冰川正在消失。世界各地的冰川,在过去100多年里一直在退缩,极少有例外。在这个极端高温、气候变暖加剧的夏天,全球所有的冰川是不是都在加速融化?一年又一年,冰原越来越小,成百上千年的冰川,在萎缩、在消失。有的冰川变得千疮百孔,有的冰川失稳、垮塌,有的变成了镜子般闪亮的湖泊。在冰川融水下注的地方,洪水泛滥越来越频繁。当探险者历经千辛万苦到达雪山,会发现距离卫星图像的拍摄时间仅仅过了几年,地图上原本覆盖大片冰川的白色区域已变成漂浮在湖面上的碎冰。经过这个极端高温的夏天和初秋(目前尚未发现高温结束拐点,也许要延续到8月底),雪山的模样与以前相比,也将发生明显的改变吧?
世界是谁的?人类的吗?不,世界至少有两个组成、两个系统:人间和“非人间”,或者说社会与自然、文明与荒野。前者是人类自身的成就,诸如国家、民族、政治、经济、文化、伦理等一切文明范畴,这项成就史尚不足万年;而后者乃大自然成就,即原始地理和物种繁衍,诸如山岳、湖泽、沙漠、冰川、海洋、生物、矿藏、气候,其历史已达46亿年。如果有那么一天,雪云散尽,冰川消融,人类这蝼蚁般渺小的生存,也必将走向穷途末路,而且很快就会被地球轻轻抹去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今夜,我还困在挥汗如雨的长安城,无法跨上闪电般的马匹去往雪山。我只能想想自己可能在山间遇到的情景,狭窄的山麓上,有巨岩突兀而出,让我战栗地感受着来自高山的压迫感。山石的转弯处露出远方的雪山,经历无数海陆变迁的雪山,在人类无法抵达之处,静谧而神秘地,壁立千仞,直插云宵,散发着洁白、明亮的光。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念远方的雪山。当我作为人类的一员,遥遥凝望雪山的时候,雪山也在世界屋脊的高度,俯瞰着它脚下的亿万人类。冰河不是无情的流水,雪峰也不是沉默的石头,它是生生不息的自然生命,雪线之上,它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展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