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八十六回:雪娥唆打陈敬济 金莲解渴王潮儿
在西门庆的大家庭中,妻妾之间争宠吃醋,丫头之间恃势欺人,僮仆之间滋事相咬,纠结着数不清的矛盾,西门庆在世时,已是风波迭起,西门庆死后,百事无主,各种矛盾都趋于表面化、白炽化。孙雪娥唆打陈经济,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
陈经济是西门庆的女婿,他父亲原是杨提督的亲信,杨提督被劾倒,他父亲也要枷号充军,在这种情况下陈经济匆忙带着箱笼银两投靠老丈人西门庆。
陈经济聪明伶俐,善于察言观色,很会说话,在西门庆面前尤为谦恭,所以很讨西门庆的欢心,连吴月娘也以为他是个“志诚女婿”。谁也没料到这个“志诚女婿”竟是一个“见了佳人是命”的流氓无赖。他很快就与潘金莲勾搭成双。他掩饰得很好,连西门庆这个窃香偷玉的老手也被哄骗了。西门庆临死时把家产托付给陈经济,并叮嘱他帮扶着娘儿们过日子。作者有意作了这个安排,让陈经济作为西门庆的继承人,活动在《金瓶梅》的世界中,与各色人物的命运变迁发生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作为继承人的陈经济,缺少“经济头脑”,巧取豪夺的本领是远不及西门庆的,西门庆将家产相托于他,实在是看错了人。唯有在纵欲这一点上,他倒是步西门庆的后尘。作者冷嘲的笔力在这里又一次显示出来。自西门庆死后,陈经济与潘金莲更是打得火热,他们或在灵前溜眼传情,或在帐后肆意调笑,他们连同春梅,沉溺在肮脏的欲海中,无耻地追逐着毫无精神内容的身体满足。贪欲幽情的结果,是潘金莲怀孕、堕胎,丑闻四扬。由于秋菊的再三举发,终于被吴月娘识破私情。
这是导致陈经济后来挨打的基本原因。
吴月娘这个正妻与潘金莲这个宠妾,在西门庆活着的时候就有矛盾,二人曾为春梅毁骂申二姐的事大吵过一场,吴月娘也没有忘记李瓶儿临死时要她防备潘金莲的话,所以趁这个机会,她果断地发卖了春梅,斩断潘金莲的左右手,并严防门户,使陈经济不能与潘金莲通消息。
这对于色迷心窍的陈经济来说简直是在心头上捅了一刀,对吴月娘恨得咬牙切齿。由于西门庆已死,潘金莲失去了靠山,她不得不收敛起往日的骄焰,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捏在吴月娘手心里,所以与陈经济的丑事曝光后,她自觉理亏,对吴月娘的数说,只“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并不敢撒泼。而陈经济则没有这层顾虑,他一直在寻机挑衅,发逞自己的愤恨。因此,吴月娘与潘金莲的矛盾,已转化为吴月娘与陈经济的对峙。
陈经济的妻子西门大姐并不是吴月娘的亲生女儿,所以吴月娘对陈经济原本就没有骨肉亲情,自识破私情后,对他更加冷淡,非但严禁他往后房走动,连每日的饭食也不按时拿出来给他吃,饿得他只好到母舅家混饭。这就使陈经济越发恼怒,索性撕下面皮,露出一副市井无赖的本相。
他先是借故与妻子吵闹,对她泼口大骂,说“你家都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我白吃你家饭来?”大有和西门庆家算老帐的意思。接着又借醉酒,对傅伙计大发牢骚,扬言:“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刺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私通,论个不应罪名。”又恫吓说:“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这时的陈经济就像一条被人踢了一脚的癞皮狗,狂吠不已,只想找一个下口处扑上来。至此,陈经济与吴月娘的公开冲突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导致矛盾爆发的直接导火线,是陈经济故意在众人面前轻薄吴月娘,败坏吴月娘的名节。这一天,奶妈如意儿抱着吴月娘的儿子孝哥儿来店铺送茶,孝哥儿哇哇直哭,陈经济就当着众人的面管孝哥儿叫“儿”,逗得孝哥儿不哭了,然后半真半假地说:“这孩子倒相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
这番话等于是公开宣扬吴月娘与他这个当女婿的有不清不白的关系,所以听的那些人都呆了。
陈经济这个无赖知道吴月娘这样的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最致命的是什么,他就专向这地方下刀子。可见这个“志诚女婿”是多么邪恶歹毒了!
吴月娘一生中最自豪、最自傲的事,恐怕就是:她是西门庆三媒六证聘来的正妻,不是“趁将”来的老婆。她颇为爱惜正妻的身份名誉,曾对着垂死的西门庆发誓:“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她深知“寡妇门前是非多”,所以教训潘金莲:“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的有汉子。”对于潘陈的苟且之事,她之所以如此痛恨,不仅仅是从封建人伦道德出发,还有更为现实的考虑。
在小说第八十三回中,她曾透露自己的心思:“西门庆为人一场,没了多时光儿,家中妇人都七颠八倒。恰似我养的这孩子,也来路不明一般。“她生怕潘金莲的丑事传扬开去,辱及家门,并且连累得自己在众人眼中也成了一个“养汉老婆”,所以她并没有当即处罚潘陈,而是严加防范,每晚都打着灯笼亲自出来照看门户,希望悄悄地把事情平息下去,再作主张。
但是她没有想到陈经济被潘金莲迷了心窍,竟然故意寻衅,打上门来了!而且采用的方式又是那样的下流无耻,公然说孝哥儿像是他养的,这不就是占丈母娘吴月娘便宜吗?不就是说孝哥儿来路不明吗?西门庆的正妻岂能养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儿子?这无疑是给吴月娘沉重的一击。难怪她一听此言,“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至此,陈经济恶毒的报复算是完成了。但是仔细想一下,陈经济又得到了什么呢?他尽管出了一口恶气,但仍然达不到与潘金莲重续旧欢的目的。当年的西门庆唆打蒋竹山,是为了报复李瓶儿的“负心”,其结果是换来了李瓶儿的痴情,显然西门庆行动的目的性是很强的,相比之下,陈经济就“嫩”多了。他缺少谋略,只顾逞一时性子,还是他自己说得好:“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他没有作什么实际的指望,只想把吴月娘气得死去活来,只想把西门庆家搅得天昏地暗。这倒是很符合陈经济这个市井浮浪子弟的性格。
陈经济气倒了吴月娘,自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吴月娘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因为他到底是西门庆的女婿。他没有料到吴月娘那边会跳出一个孙雪娥。于是,作者的笔下又掀起了一个波澜,将这出丑剧推向高峰。
孙雪娥与潘金莲是一对宿敌,积怨很深。潘金莲倚仗着西门庆的宠爱,曾两次挑唆西门庆毒打孙雪娥,平时也对孙雪娥横加凌辱。孙雪娥气不忿,但又斗不过潘金莲,只好把仇恨埋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盯着潘金莲的一举一动,好瞅准时机狠狠报复,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俺每也不言语,每日洗着眼儿看着他。”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她悄悄地在吴月娘耳边讲了一番话。
首先她分析了陈经济闹事的根由:“这小厮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恶妇弄手脚,才发出话来。”因此,要去掉陈经济这个祸患,必须连同潘金莲的事一起解决。她估计到吴月娘因陈经济是西门大姐的丈夫而有所顾虑,又劝说:“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的他这许多,”鼓动吴月娘“一不做,二不休。”她又提出具体的处理办法:明日把陈经济哄骗到后房,狠狠打他一顿,赶出家门。至于潘金莲,就叫王婆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
为了加强这番话对吴月娘的说服力,她最后还特意说明不这样办的可怕后果:“到明日,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而这正是吴月娘最最担心的事,所以吴月娘当即就同意了孙雪娥的提议。孙雪娥挑唆吴月娘的这一段话,说得很巧妙,既有冷静的事实分析,又有强烈的感情鼓动,还有切实可行的具体建议,虽然其本心是报复潘金莲以泄私愤,但句句话都是顺着吴月娘的心思说的,显得很老辣,超出了孙雪娥以往所表现出来的“低水平”。显然,孙雪娥“洗着眼儿”观察这件事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不知早就盘算了多少次!
《金瓶梅》的作者善于通过具体事件的描述来透视人物性格的不同侧面。就拿孙雪娥来说,她被西门庆痛打时显得很可怜;当西门庆偶尔到她房里睡一夜,她就神气活现,自以为得宠,这时她又显得很俗气可厌;而这次为了报复潘金莲,唆打陈经济,她竟然劝说吴月娘牺牲无辜的西门大姐,这又暴露出她性格中残忍的一面。
孙雪娥自己是一个被凌辱者,但是可悲的境遇并没有使她对其他的弱者产生“同病相怜”的同情心,一切美好善良的感情都被低级庸俗的生活消蚀掉了,她的心中只滋长着嫉恨、偏狭、自私。
至于吴月娘,她表面上温和宽厚,西门庆死后,为了表示自己疼爱西门大姐,特意把李娇儿厢房挪出来给他们夫妇住。但是在她的心里,西门大姐实在不过是卖出去的田,何况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她对孙雪娥“咱顾不的他这许多”的说法深以为然。陈经济挨打这一事件,让人们看到了她的虚伪冷酷,尽管她吃斋礼佛,但缺乏真正的爱心。
由此可见,陈经济挨打固然是罪有应得,但作者在这里并没有处理成简单的道德宣判,而是以洞察世情的笔力暴露着市侩社会的人心世态。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陈经济终于被西门庆的几个妻妾扯掉衣衫乱棍打出。
陈经济挨打,不是一件偶然事件。它是久蓄的矛盾的一次大爆发,它标志着西门庆遗留下来的各种矛盾撕裂着这个日趋衰败的大家庭。就陈经济与吴月娘、吴月娘和潘金莲潘、潘金莲和孙雪娥的矛盾而言,陈经济挨打是一个结果;就《金瓶梅》整个故事的框架而言,它则是一系列新变故的发端。
陈经济挨打后被赶出西门庆家,从此在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上作为西门庆命运的继承人,设想西门庆若被参劾倒台,其结果必然与此相似,继续走着一条充满罪恶和垃圾的道路;同时,西门庆众妾的人生道路也由高墙内延伸到高墙外。他和她们的生活道路,因种种机缘,在不同层次上发生交叉,继续扮演一出出没有希望的人生悲剧:潘金莲被杀,孙雪娥被卖,孟玉楼被讹……而这些变故都是以陈经济挨打被赶为契机的。《金瓶梅》作者在结构上的匠心,在这里得到充分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