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春景山水轴》 局部
广东潮阳县里,有个种粮户,叫做陈智。
这个陈智,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民,也是潮阳县的老地户,一辈子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用血汗滋养出了一片土地,还养活大了俩儿子,大儿子叫陈明,小儿子叫做陈定。
这俩儿子是脚前脚后出生,年纪一样,打小就生活在一起,小时候一起读书(大概是读了几年私塾),长大之后一起务农,帮助父亲分担农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俩儿子已经到了壮年,老父亲陈智又咬咬牙,给俩儿子都娶上了媳妇。
这个老头陈智,未见于那些宏大的史书之中,作者知道他的故事,是在一些地方县志和史料笔记上。
他很普通,这一生没什么事迹,没有太大成就,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甚至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没出过潮阳县的人,但他却用毕生的心血,为自己这两个更加普通的儿子,铺好了未来的人生道路。
把儿子养大,给他们一人娶上一个媳妇,这听起来看似很简单,但其实,这却往往要让一个父亲付出毕生的努力。
老爷子就这么干了一辈子,没享上几天福,俩儿子先后成婚之后,他不久就驾鹤西去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老头陈智耕耘了毕生的土地,一共留下了七亩薄田。
他这俩儿子,父亲尚在人世的时候,他俩就分了家,属于是各过各的,眼下这父亲一死,灵堂扯了,丧事办了,棺椁打了,老人入土为安了,原本和睦相处的两兄弟,却开始闹上了别扭。
因为,父亲留下的这七亩田,大儿子陈明也想要,小儿子陈定也要争。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争家产这种事情,那是常有发生的,有钱的家庭要争,没钱的家庭也要争一争,因为争夺家产,原本相亲相爱的兄弟们闹的是不可开交,头破血流,甚至后来反目成仇的更是比比皆是。
《江左文心集册 邹喆山水册页》 局部
陈明和陈定俩人为了七亩田争论不休,陈家的族人们那不能让两兄弟打起来啊,于是派人从中说和,结果不说和还好,一说和更恼,两兄弟差点是大打出手,最后没办法,一纸诉状闹上了衙门。
公堂之上,大哥陈定拿出了当年兄弟分家的时候,老父亲陈智专门写的一个分家文书,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自己死后,把这七亩地分给大儿子。
按理说,有这样的书面证据,那基本上就可以断案了,但是问题是,大哥陈明掏出证据之后,弟弟陈定也不甘示弱,也拿出了一份父亲临终之前的遗嘱,这遗嘱上也是黑纸白纸,写着老父亲死后,七亩田由二儿子陈定来继承。
分家的文书是真的,临终前的遗嘱也是真的,也不知道陈智老爷子是不是记性不好,又或者说是岁数大了有点糊涂,竟然留下了这么两份凭证。
俗话说,清官他难断家务事,又尤其是这种双方理由和证据都很充分的家务事。
当时的潮阳县令,是一个叫做蓝鼎元的人。
这个蓝鼎元,是一个比较纯粹的清官,素来以铁面无私著称,这俩兄弟在公堂上是你一句来我一句,吵的是脸红脖子粗,可以说是一点情分也不讲,你不说他俩是兄弟,那看上去妥妥的就是积怨已久的仇人。
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这个蓝鼎元蓝县令啊,他听着两兄弟吵来吵去心里那叫一个烦,在他看来,这七亩地是小事儿,这七亩地到底是谁的也是小事儿,但兄弟之间因为这七亩地竟然闹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这就是大事儿了。
(蓝鼎元)
蓝县令的原话是:田土,细故也,弟兄争讼,大恶也。
于是,蓝鼎元是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
你们两个说的都挺有道理的,真正没有道理的,是你们那死去的父亲,所以依我看,你们应该拿斧子把你们父亲的棺椁劈开,去问一问这七亩田到底留给谁。
俩兄弟不说话,蓝县令却很有意思,他让大哥陈明伸出一条腿来,又让弟弟陈定也伸出一条腿来,然后让这两条腿别在一起,各自发力,两个人用左腿也可以,用右腿也可以,反正要各自一条腿给对方吃劲儿,谁能忍住不痛,这七亩田就是谁的。
试问,人体脆弱,两个成年男人发全力这么别对方的腿,能有个不疼吗?
所以,两兄弟是谁也没忍住,当时就疼的是冷汗直流,吱哇乱叫。
蓝县令看他们叫苦不迭,又摸摸胡子说,你看,你们这两条腿,无论是用左腿还是右腿,只要用起力来,那都是疼的。
不单你们会疼,是个人都会疼。
我让你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你们兄弟俩啊,就好比你们老父亲陈智的两条腿,你大儿子陈明是左腿,你二儿子陈定是右腿,你们随便伸出一条腿来发力都是痛的,你们父亲能舍下你们的其中一个人么?
《陈宽烟麓观泉图轴》 局部
俩兄弟是哑口无言,蓝县令当即决定,案子延后再审核。
说是延后审核,但蓝县令却没放这俩兄弟回去等消息,而是直接把两位留在了衙门。
这个蓝鼎元啊,他还真是奇思妙想,他在衙门里专门腾出了一间房,收拾干净,然后把这俩兄弟给关到了一起,关到一起还不算,为了防止这俩兄弟仍然是相互负气,谁也不搭理谁,蓝鼎元还专门让衙役用一条锁头把俩兄弟给锁到了一块。
于是,搞笑的一幕出现了,原本闹的很僵,双方谁都不愿意理睬对方,甚至相互记恨,可这俩兄弟被锁头困住,只能是同席而坐,同履而卧,吃饭得面对面一起吃,睡觉得紧贴着一起睡,就连上个厕所,一个人也得陪着另外一个人。
好饭好菜供着,好酒好肉吃着,您别说,这待遇还挺好,
一开始,这俩兄弟还挺倔强,谁也不搭理谁,可毕竟这是二十四小时亲密接触,俩人过了三天实在是挺不住了。瞅着对方是连连摇头,然后各自叹气。
再过三五天,俩人没办法了,开始一起吃饭,正常交流,更回忆起了小时候跟着父亲一起劳作时的温暖记忆,关系更是缓和的差不多了。
蓝县令一看,磨合的差不多了,于是又把两兄弟给拉了出来,重新审理案件。
蓝县令坐在堂上,没说田产的事儿,而是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堂下的这两兄弟,你们可有子嗣?
大哥陈明说了,回大老爷,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八,一个十七。
弟弟陈定说了,我也有俩儿子,一个十六,一个十五。
《高简江乡初夏图轴》 局部
蓝县令若有所思,又叹息道:
你们那个老爷子陈智啊,其实真不应该生下俩儿子,生俩儿子,到分财产的时候就会起争议,你看你们,本来好好的一对兄弟,现在闹了很大的矛盾,打上了官司,一点兄弟情谊也不讲了,这实在是很难办。
倘若只生一个,就没有这种烦恼。
你们的父亲生了俩儿子导致了这种祸事儿,现在你们也各自生了俩儿子,那保不齐你们死后,你们的儿子也会因为争夺你们留下的财产而闹矛盾,本官是潮阳县的父母官,我很为你们担忧啊,所以我打算提前替你们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呢,蓝鼎元提出了一个十分让人哭笑不得的计划,他要求老大陈明要舍出一个儿子,只留一个,老二陈定也要舍出一个儿子,只留一个。
那么舍出来的这俩儿子送哪儿去。蓝县令说,自己可以牵个头,把这俩儿子送给街边行乞的叫花子,理由是叫花子没钱没地没房子没财产,你们家的这俩儿子做了叫花子的儿子,到时候叫花子死了,什么也留不下,他俩没什么好争的,就不会像你俩今天这样闹到官府来。
这理论很歪,但是听起来,似乎还有点道理。
两兄弟一听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叫花子,吓坏了,俩人是扑通一跪,连哭带嚎,表示他们不争地了,也不打官司了,愿意把田产让给对方,如果对方不愿意要,那他们两兄弟愿意做主,把田产捐给潮阳县的庙里。
《王谔踏雪寻梅图轴》 局部
当时这两兄弟,是这么说的:
我兄弟愚蠢,不知义理,致费仁心…今如梦初醒,惭愧欲绝,悔之晚矣。
你看得出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俩兄弟其实已经悟了,知道兄弟感情是真,这七亩田产是假,田产最后落到谁的手里都无所谓,但是倘若老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不愿意看到他们现在的这个样子。
俩兄弟悟了,但是蓝县令比他们悟的还要高一层。
蓝县令看着他俩幡然醒悟的样子,却又板起了面孔,教育他们道:
你们两兄弟是怎么活的?是靠你们的父亲陈智辛辛苦苦种那七亩地,耕耘收获,才把你们养大的
想一想老爷子那佝偻的身形,想想你们父亲那双粗粝的双手…
那土地是老爷子用一滴一滴的汗,用一滴一滴的血饲养出来的,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了,对得起老父亲的在天之灵么?
蓝县令这字字句句,真是发人深省,振聋发聩啊。
俩兄弟还发懵呢,蓝县令又说了,这七亩地,就作为你们父亲的祭地,你们轮流祭祀父亲和先祖,轮流收租,这样以后子子孙孙再不要为这田产起争端了。
这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几亩薄田不该毁坏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漫长的历史河流中,我们争执,我们痛苦,我们贪嗔痴,愿我们最终收获的,是真诚和善良。
俩兄弟听完,那是抱头痛苦,叩首再拜,欢喜而去。
蓝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