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刚下完一场雨，我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就听见院门口响起“秀芹姐！秀芹姐！”的喊声。探头一看，是住在村东头的张大娘，手里提着个塑料袋。

“大娘，快进来坐！”我赶紧迎了上去。

张大娘满头是汗，头发都贴在额头上，“不坐了，我闺女昨天从深圳回来，让我给你送个东西。”说着，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罐子，“是你表妹小红让带的。”

我愣住了。表妹王小红，已经十五年没回来了。记得她出嫁那年，也是这样的季节，院子里晾满了衣服，风一吹就鼓起来，像要飞走似的。

接过罐子，沉甸甸的。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是切得整整齐齐的萝卜条，泛着淡淡的黄色。这颜色我再熟悉不过了，是咱们老家特有的腌萝卜。

“小红说，这是她自己腌的，让你尝尝。”张大娘说完就要走，“我还得去给刘婶送东西呢。”

我把罐子捧进屋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罐子里的萝卜像浸在金色的水里。

十五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表妹出嫁那年才二十三岁，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说起话来总是带着笑。她是姑姑的掌上明珠，从小就聪明伶俐。

那时候，表妹刚认识她现在的丈夫。那是个广东人，在深圳开了家装修公司。两人是在网上认识的，聊了半年，男方就开着车来我们这儿相亲。

姑姑原本不同意，觉得太远了。可架不住女婿人老实，又疼媳妇。来了几趟，把姑姑哄得服服帖帖的。姑姑后来跟我说：“闺女大了，由她去吧。”

我记得表妹出嫁前一个月，特意跑来找我。那天我正在院子里腌萝卜，家里的大缸摆在墙角，阳光晒得缸沿发烫。

“秀芹姐，教教我腌萝卜呗。”表妹蹲在缸边，眼巴巴地看着我。

“你这马上要嫁人了，学这个干啥？”我笑着问她。

“我婆婆说广东人爱吃咸菜，我想学会了给他们尝尝咱们老家的味道。”表妹认真地说。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腌了整整一缸萝卜。教她怎么选萝卜、怎么切、放多少盐。表妹把每个步骤都记在小本子上，写得密密麻麻的。

“秀芹姐，你说我嫁那么远，会想家吗？”收工的时候，表妹突然问我。

“傻丫头，想家就回来呗。”我拍拍她的肩膀，“深圳到咱们这儿，坐飞机也就三个小时。”

表妹点点头，却没说话。她蹲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缸里的萝卜，“等我腌出跟你一样的味道，就回来。”

可是一晃就是十五年。这些年，表妹在深圳安了家，开了家美容店，生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可就是没回过老家。

倒是经常跟姑姑视频，炫耀她家的大房子，带着孩子出国旅游的照片。姑姑每次看完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闺女有出息。可我知道，姑姑心里还是想女儿的。

年前姑姑住院，我们都瞒着表妹。姑姑说：“别告诉小红，她那边忙，别让她操心。”出院那天，姑姑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直盯着手机。

我打开罐子的盖子，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咸香中带着一点甜，还有几粒花椒的香气。这味道，跟十五年前我教她的一模一样。

尝了一块，又脆又香。泪水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这哪里是什么萝卜，分明是表妹这些年的思念。

那个蹲在缸边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在那个陌生的城市，是不是也常常想起家乡的味道？是不是也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院子里的那个大缸，想起姑姑，想起我们？

我给表妹发了个视频，她很快就接了。屏幕那头，表妹的眉眼还是那么清秀，就是多了几分成熟。

“秀芹姐，萝卜收到了吧？”她笑着问，“我试了好多次，总算腌出小时候的味道了。”

“嗯，跟以前一模一样。”我说。

“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表妹突然红了眼圈，“我答应过你的，腌出一样的味道就回来。”

我点点头，看着她哭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以为她在南方过得好就行了，却忘了她说过的那句话。

原来，她一直记得。那个承诺，那个味道，那个回家的念想。

日落西山，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墙角那个空了很久的大缸。月光照在缸沿上，泛着淡淡的光。那罐萝卜，是不是就是表妹给自己找的一个台阶？这十五年，究竟是生活的选择，还是无奈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