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份,初到深圳的常欢喜找到了一份“神仙兼职”——在蛇口的一间社区老年大学,教附近的老年人如何用手机拍照、拍短视频,如何剪辑短视频。她一个月上8节课,每节课一个半钟头,每节课时费300元。
目前,为期3个月的春季班课程已经结束了,对常欢喜来说,这段工作体验可谓如沐春风。班里的学生当中,老阿姨占了绝大多数,她们热情、豁达,充满了活力和感染力,“每次觉得自己电量不足了,上一次课,就感觉又充满电了”。
阿姨们对常欢喜也充满兴趣。她37岁,没有结婚,刚从成都跑到深圳寻找新机会。令她稍感意外的是,对于她“不安分”的选择,这些老年学生们表现出充分的尊重和理解,“赚得够花就行”,“快乐才是目的”……阿姨们的反馈,又酷又洒脱。
一份特别的兼职
这份工作来得有些偶然。来深圳之前,常欢喜在成都做过10年摄影师,她早期拍人物写真,后面主要做婚纱摄影。自2019年以来,随着经济环境下行,以及婚姻观念的变迁,常欢喜接到的订单量越来越少,她决定来深圳寻找新的职业机会。
3月份到达深圳后,常欢喜计划先找些自由职业养活自己。在求职APP上,她搜索到一份老年大学摄影老师的岗位招聘,招聘方是深圳一家民营的老年大学。她投递了简历过去,跟对方也沟通过几次。不过,那所学校因生源不足,最终取消了这门课程。
其后不久,常欢喜接到了蛇口某社区长青老年大学的面试通知,并拿到了摄影老师的岗位offer,一个月上8节课,每节课一个半钟头,课时费每节300元。至于是自己投递了这个岗位,还是对方搜到了她的简历,常欢喜已经没印象了。
长青老年大学,是由深圳政府部门主导的老年学习项目,老年人可以在家附近的老年大学,免费学习自己感兴趣的课程。根据公开数据,截至2024年,深圳已经建成长青老龄大学752所,开设300余门课程,学员10万余人。
上课之前,常欢喜跟工作人员表达了担忧,“我只会讲普通话,不会讲粤语,跟学生们会不会不好交流啊”,对方打消了她的顾虑, “放心吧,我们社区的老人,大部分是跟着子女来的深圳”。常欢喜来到课堂上一看,老人们果然是来自天南地北,“东北的,河南的,江西的……”
常欢喜授课的手机摄影班,一共有30名学生,其中只有四名男性,这已经是男学生最多的课堂了,同期开课的朗诵班和声乐班,学生全部为阿姨。
对于课堂上男女比例的失衡,常欢喜有自己的理解,“我感觉,女性跟男性不太一样,女性中年以后,会慢慢把自己从各种束缚中解脱出来,活得越来越洒脱,热闹。男性好像到了50岁以后,更倾向于自己独处的生活空间。”
社区对课堂的出勤率有要求,“要达到一半以上”。要做到这一点,其实不太容易。这些学生们来到深圳,大都承担着照顾孙辈的职责,她们的生活重心是家庭和孙辈,课堂还是其次。
“小孙子今天不舒服啦,孙女幼儿园有活动啦,腰腿不舒服想去做个理疗啊,同学可能就不来上课了。课堂上有20多个人,就是比较理想的出勤率了”。目前,常欢喜授课的春季班已经结课了,“因为到暑假了,大家要带孙子孙女,没时间上课,等暑假结束,社区再开秋季班”。
老年人的手机困境
面对一群老年学生,常欢喜大概花了两三节课的时间,才把讲课的思维转变过来。面试时,她递交过一份教学大纲,她计划要教学生摄影构图、光线,室外、室内拍摄技巧,这些都是摄影的入门技巧。
原本的课程计划,大多没用上。面试时,社区的工作人员跟常欢喜交流过老年大学的特殊性——老年人来上课,主要还是为了寻找生活乐趣和快乐,不是为了学习摄影技巧。
一上课常欢喜就留意到,学生们的手机大都是市面上比较时新的款式,“一半以上是子女给买的”。这些手机功能齐全且价位较高,单说摄影功能,不少手机带有三个摄像头,还附带丰富的拍摄功能。可惜,多数学生并不会用这些功能,“很多老人只会打开相机,按一下拍摄键,连拉伸远近景都不清楚”。
常欢喜觉得,在手机使用这个问题上,班里学生们的处境很有代表性。子女们不吝给父母买昂贵的新款手机,却大都不愿付出足够的耐心,教父母如何使用手机,“相比问孩子,她们更愿意请教同龄人”。在社区老年大学里,老师们能包容、理解老人家对数码产品的生疏,常欢喜猜想,这可能也是大家来上课的一个原因。
有意思的是,虽然对手机功能一知半解,但班里所有的阿姨都会用美颜特效,“她们拍照必须用美颜”。常欢喜的手机没有设置美颜特效,还被阿姨们嫌弃了,“你拿我的手机拍,我的有美颜”,阿姨说。
手机摄影课,帮助这些老年学生掌握了很多新技能,“有些阿姨就会感叹,哎呀,原来离我那么远的东西,也能拍得这么清楚呀。”
班里有位阿姨学会剪映(备注:指短视频剪辑软件)之后,碰上小孙女过生日,她用剪映给孙女剪辑了一个小视频。她儿子看到后不相信,质疑说“这种东西你怎么可能做得出来”,阿姨傲娇地告诉儿子,“我怎么不能,我专门去上课学了”。
其实,如何拍摄短视频,如何使用剪映,这些课程本不在常欢喜最初的教学计划里。走上讲台,和学生们聊得多了,常欢喜放弃了最初的课程计划,跟着学生们的诉求设计很多新的教学内容。
“老人们不关注构图、光线这些,大家更想知道,我平时出去玩儿,怎么把自己拍的更好看,全身照怎么拍,半身照怎么拍。”
常欢喜好几堂课,是跟学生们在附近公园上的,“我教的,大多是跟老人们生活相关的场景,怎么在公园里把自己拍得很美,怎么把花呀树呀拍得更好看,怎么把家里的水果拍得更香甜……”
短视频拍摄剪辑课程,也是应老人们的要求开设的。班里的学生很喜欢刷抖音和视频号,大家对资讯的了解,基本上都来自这两个平台。很多老人有自己的抖音账号,在朋友圈里,常欢喜也经常能看到,阿姨们分享的跳舞、游玩短视频。
重拾“附近”
班里的学生住在一个社区,不少人来上课前,互相已经很熟了,“可能是遛娃时,也可能是在其他社区活动中认识了”。
阿姨们之间的友谊也很有意思。班里有位东北阿姨,挂念老家小葱拌豆腐的味道,她总觉得广东这边儿卖的葱,跟老家的不是一个味儿,就托熟人从老家捎了一二十斤葱,然后拿到班里面,跟另外四五个东北阿姨一起分了。
“她们就是这样,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出来分享跟朋友。”
常欢喜发现,阿姨们聊天时,很少会聊不愉快的经历,她们分享得都是快乐的时刻,昨天跟谁去跳舞啦,前天去哪里玩啦。偶尔常欢喜能听到有阿姨抱怨自己老伴儿,“在家啥也不干,你忙这忙那,完了还得伺候他”。
“子女在家里跟她们交流多不多,带孩子辛苦不辛苦,我从来没听她们抱怨过”,常欢喜想,这可能是老一辈的生活态度,不如意的部分,宁可埋在心里自己消化,也有可能,她们在生活里,不一定能找到能倾诉心事的对象。
常欢喜从小跟着姥姥姥爷长大,成年后她依然眷恋那种相处模式,她喜欢跟老年人聊天,感觉特别亲切舒服,她跟小年轻交流时,反倒没有那么轻松自在。
常欢喜来深圳四个月了,除了做老年人的摄影老师,她还做服装摄影、淘宝客服等兼职。跟成都比起来,她感觉深圳太快了,刚来深圳时,她走路比较慢,还是成都的节奏,“成都不管老年人,年轻人,在街上都是慢悠悠的”。后来,她发现走在人行道上,老是有人侧着身子,从她左边或右边超过去,后来她才明白,自己走得太慢,后面的人嫌挡道了。
她租住在机场附近,飞机起飞降落的轰隆声从早响到晚,刚搬进去时她不适应,慢慢地她似乎也听不见了。她通勤靠11号线,地铁非常挤,她还发现,成都过了晚上7点,地铁车厢里一般都松松散散,但深圳不行,晚高峰一直持续,到晚上11点车厢里还是人挤人。
几个月来,常欢喜在深圳适应得还不错,她也遇到过一些小波折,金钱上有过一点损失。在新环境里遇到的问题,虽说都在她的解决能力范围内,但她也会有失落的时候。
每次去老年大学上课,常欢喜感觉像是去充了一次电,“本来好像电量不足了,在课堂上跟大家相处一个小时,嗯,感觉电又满了。现在,年轻人和中年人多数都特别丧,我们班里的学生可是一点都不丧,尤其阿姨们,特别有生活热情”。
学生们对这个成都来的摄影老师也充满好奇,“她们问我来这边都做点啥,收入够不够养活自己”。常欢喜今年37岁,没有结婚,从成都来到深圳,还没有固定工作,对于她的选择,这些学生给出的反馈是令人愉快的——“赚得够花就行”,“快乐才是目的”……阿姨们说。
“很包容,也很有边界感,我觉得比年轻人更有边界感”。
当然,阿姨们的观念中也有传统的一面。得知她处于单身状态,光相亲平台阿姨们就给她推荐过两个。班里有位阿姨,女儿跟常欢喜同岁,也没有结婚,尽管女儿非常优秀,收入很高,已经在深圳买房定居,阿姨还是为女儿的婚育问题发愁,“她觉得,女儿怎么着都得有个孩子”。
学生们对于深圳的态度,也让常欢喜感到意外,“没有人抱怨什么,都是正面的评价,除了夸这里气候好,环境好,她们还觉得这边自由,‘不管你干什么,别人都不会说你啥’。”
常欢喜判断,这种好感与高评价,与学生们的生活环境有一定的关系。“她们生活在蛇口,很多人的子女经济状况非常好,我经常在学生的朋友圈里,看到一家人出国旅游的分享”。
来深圳,常欢喜有自己的预期目标,她想在这里开一间摄影工作室,做家庭相关的主题拍摄,拍孩子,拍父母,拍宠物,拍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流动。但这还只是一个期待,“我对深圳的市场还不熟悉,这里的成本也很高,还得慢慢摸索”。
能从学生们那里获得“电量”,在常欢喜看来,除了被他们的生活热情感染,更多的还是从他们的闲谈中,她收获了另一种生命视角。“大家平时聊得都是家常,老人们也不会说,在哪个具体问题上,给我指导或者其他,只是说,在他们这个年龄段上,看待问题的角度跟我们不一样。”
“当你站在她们的角度,把自己的生命长度拉长到60岁以后,再去看自己当下的一些困扰,好像就不是什么事儿。”
文丨黄小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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