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又狂野的“到站时刻”

经过一晚休整，在正式登上“丝路梦享号”列车之前，我们先乘车离开西宁市区，逶迤向西南。这片绵延的群山名为莲花山，而地处湟中县鲁沙尔镇的塔尔寺，正坐落在这朵莲花中央的腹心地带。

塔尔寺属藏传佛教中的第一大门派黄教（格鲁派），是黄教六大寺庙中唯一坐落于青海境内的一座，因是此派创始人宗喀巴的诞生地而备受崇敬，也是青海省最大的寺庙。值得一提的是，此地古名宗喀，宗喀巴正是因此得名。无独有偶，在他去拉萨学佛多年之后，其母盼儿心切，托人捎去一封家书和一束白发，大师接到家书后，派弟子送回自画像和狮吼佛像以告慰娘亲：“在我出生地修建一座佛塔，日后见塔便如晤儿面。”明朝初年先有塔，尔后近两个世纪才有寺，故名塔尔寺。

以这座莲聚塔为首的八座塔，如今见到的已经是清乾隆年间重修的产物。而塔后的小金瓦殿作为藏式鞭麻层建筑的典型代表，无疑具有更高的建筑艺术价值。将高原特有的鞭麻草晒干、切成段、经藏药处理后，以倒立形状堆砌在墙壁上，具有通风、透气、减压抗震的作用。鞭麻墙也被誉为“青藏高原的土空调”。大殿两旁回廊，野牛、岩羊、狗熊、猴子的动物标本，逼真到令人触目惊心，象征着佛法无边，就算是野兽也会被征服。

更值得留心的是大殿墙壁上的宗教壁画彩绘，系塔尔寺的艺术三绝之一。唱主角的自然是那位俗称“骡子天王”的吉祥天女。而这位骑一匹能飞越天上人间、地狱三界的四眼骡子的大护法神，谁能想到昔日竟是嗜血成性的恶魔，直到被佛降服、改邪归正，将杀气转变为护法神威。而天女身上的每个细节饰物，没有一处多余败笔，都具有象征意义：肚脐上的太阳象征着智慧，狮子象征着倾听佛教，左手的人头骨象征着幸福，而摆弄得服服帖帖的蛇则寓意龙王已经被降服。

这里的壁画艺术令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除了形象色泽都颇为奇特，更在于其面目动作都生猛到有些狰狞。其实，这也是藏传佛教中形成最晚的黄教，能迅速以规则纪律严明而赢得最多人心的奥秘—这样的怒目对犯规僧人和信众无形中在心理上形成巨大威慑，至于“动作大片”也每每在宗教节日活动中为僧人真人秀，十分壮观。

塔尔寺的建筑式样虽为藏式，却也参考了汉地官式建筑典型的中轴线—大经堂、金刚殿、大金瓦殿、文殊殿、弥勒殿、社火院，撑起全寺的龙脊。而几乎全程伴随这条龙脊的，是“三绝”之二的堆绣。这种特殊的工艺品属于刺绣门类，却在刺绣之前先垫上一层棉花和羊毛，形成立体效果。而比这复杂工艺更难得的是，塔尔寺僧人制作的堆绣，除了黄教题材也不乏其他文化元素，如金刚殿旁的“八仙人物”，便为这宝相庄严增加了民间情趣。

酥油花是三绝中体量最小的，却也是最绝的。它本是高原苦寒缺乏鲜花、宗喀巴顺手用牛奶凝练成的酥油拈花供佛的急智产物，日后竟发展出各种花样，从佛像人物到花卉动物甚至亭台楼阁。但几乎无所不能的绚丽多彩背后，是制作过程的无比艰辛——由于酥油稍高便会融化，必须要选在冬季制作，还不能生火，而且工作时若手温升高，就要浸入冰水降温；不仅如此，从搭好架子到捏成形象，还得预先将颜色掺入酥油揉好，颜色越多自然越复杂，稍有疏漏整个形象便前功尽弃。好在如今保存手段进步，每年的酥油花的作品都可以在酥油馆中被保持一至两年，让我们既不用担心错过曾经的精彩，又可以为推陈出新而惊艳。

TIPS——西宁city walk

建议乘早班飞机或早班高铁到达西宁。这座五方杂处、安居乐业的西部都市，walk起来可不一般：

建议从东关清真大寺出发，这座典型汉地伊斯兰建筑精品，除了一代名士于右任先生的墨宝，还郑重地安放了藏传佛教赠送的转经筒，是民族团结的最好见证；

然后经过南关，在有着“伊斯坦布尔青海分尔”的南关清真寺狠狠打卡出片以后，顺路享用城中有名的各式小吃；继而向西，在金塔寺，以及宏觉寺两座藏传佛教寺院，正好为次日的塔尔寺之行预习功课；

最后登上南山公园的凤凰山拱北，在八卦攒尖亭下一览这座河湟谷地的西宁城的古今对比，至于塔尔寺，就藏在背后连绵的山外有山中。

如还有时间，另一座离西宁市区几十公里的瞿昙寺，可和塔尔寺作有意思的对照：此寺虽然也是建于明代的藏传佛教古刹，却是按照北京故宫的式样图纸，三路数进、前殿后宫、左文右武的对称格局，有着“青海小故宫”之称。

下午时分，从西宁火车站登车，开始这段旖旎的旅途。这是在列车上度过的第一天，晚六时许，端坐于餐车的无边大窗前，等待你的丰盛大餐绝非只有盘中之物—脚下的铁轨将在一个多小时的用餐时间内，都和青海湖这颗高原蓝宝石的湖岸完美贴合。

无论藏语叫“错温波”、蒙古语为“库库诺尔”，都是青色的大湖之意。如唐诗所反映的那样，这座中国最大的内陆湖泊，自古便有人定居农牧，青海省亦因此得名。夏末秋初，正是青海湖最美的季节。铁路一边，是清澈幽蓝的水天一色，时而有牧人骑马涉浅滩，惊起候鸟甚至此湖独有、密密麻麻的湟鱼；另一边，是中国花期最晚的油菜花区域，一望无垠的金色甚至会持续到国庆节，时有高原特产的格桑花点缀其中，和三五自行车健儿的呼啸而过可谓动静两相宜，勾勒出一幅精美绝伦的高原奇景。

尽管2011年，青海湖以“绝代圣境，世间神湖”荣获“中国十大最美湖冠军”。但必须要说，它的美是可以触摸的。而接下来的湖景，美得非要下车亲自涉足，才能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列车迅速行进，不一会工夫就把身后的青海湖甩远，然后义无反顾钻过关角隧道进入柴达木盆地，西部的黑夜也终于在北京时间姗姗来迟。当列车终于通过一片城市模样，频繁出现的“德令哈”三个字会令资深文艺青年怦然心动：究竟是何等风物，让“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再行不久，恐怕你就将和诗人海子一样，有了自己的答案。

不舍得睡去的人，会在出德令哈城不久后，有列车从水中穿过的“错觉”—其实你没错，刚才是两个湖泊被一条小河衔接在一起的“褡裢湖”，而铁路就架在这褡裢正中的肩膀上。而这一对湖的神奇之处便在于，北边的淡水湖可鲁克湖水草丰茂、鱼类繁多，而南面的托素湖却是一个寸草不生的咸水湖，茫茫戈壁通连天际—像极了平凡而正常的 “姐姐”，和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被命运的巧合连接在一起。

这列车是如此舒适，以至于你完全可以像在自家大床上那样早早进入甜梦，那样的话，也许转天你会有deja-vu（似曾相识）之感，因为将下车游览的第一处人间绝景就要到了。

清晨，列车抵达巍巍昆仑山下的格尔木站。若再向前翻越昆仑山口便进入了青藏高原，但我们却要折返了。而当游览车把我们从格尔木站接到同样是四个字的“万丈盐桥”前，却发现过世界屋脊而不入，竟是如此值得—约5856平方公里、超过上海市总面积的中国最大、世界第二大盐湖察尔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察尔汗是蒙古语，即盐湖意。大隐隐于天地中央的它，仿佛遗落人间的绿宝石，静静地躺在白天鹅绒之上。阳光时而洒在湖面上，映照着“祖母绿”的光芒，如“玫瑰金”般诱人。至于这枚天空之镜极致中的极致，便是其中的碧水瑶台—人实在太过渺小，以至于只能借助无人机，才能把这朵怀抱着远山倒影的青绿色莲花，无死角地看个够。

而这童话世界的高级，便高级在让人沉浸在自然之美中、忘却尘世之忧的同时，又不拒绝现实的人间烟火—采盐船穿梭其上，翻起晶莹的盐花朵朵；不远处岸边独特的盐喀斯特地貌的绝景之后，是包括中国最大的钾肥厂在内、一座座厂矿日复一日地生产保障着国计民生。而这些看似庸常的劳作，却丝毫没有妨碍童话世界的静谧，反而因真实更增加一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归属感。盐湖之上，可以找到心灵的归属，感受大自然的力量和美丽。

更加无比神奇又无比真实的还在最后：当我们再次登上列车，以为是告别盐湖，没想到却是马上重逢—开往下一站大柴旦的必经之路，就修在盐湖中央，而这也是周边地质结构所致的最优选和唯一选。这条青藏铁路和公路并行的国之要道，既无桥墩又无栏杆，却是“施工”质量超优质的万年牢；总长度达32公里，合市制度量衡接近万丈；而之所以命名为万丈盐桥的关键，是因为构成这座长桥的，真的几乎只有盐—除了表面那一点沥青土石，厚达15—18米、天然形成的坚固盐盖层，就是这桥的全部“建筑”材料。

其实，算上凌晨在未醒时不明就里地那么过去了，连这列车水中穿过的重逢都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同时为大自然的伟力和人类的卓绝智慧赞不绝口的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会说是deja-vu了吧！

经青藏铁路转敦煌铁路一路向北，再次醒来下车游览，发现又一只“猫眼”调皮地对你眨了一眨眼—比起先前我们投入怀抱的察尔汗这个天然巨无霸，面积仅15平方公里的翡翠湖的确在地图上不起眼，稍留心观察，便不难发现这竟是只“复眼”。

传说中王母娘娘在她居住的昆仑山下留下一座座瑶池，这翡翠湖是其中早早接了地气、又早早还回给神仙的那座—原大柴旦化工厂在此采矿，留下了今天的形状；如今工厂停产，留下的矿床却有如丑小鸭到白天鹅的华丽变身，如同上帝打翻了调色板。

尽管不远处雪山构成的天然边框下，盐晶形成的白色底板上只有绿色，却因所含钾镁锂等矿物质的比例浓度和天气变化而绿得很不稳定。甚至当天的不同时间段、不同的观赏角度，都会绿得千变万化—湛青、果绿、淡青、草绿……多到只能用眼睛捕捉却得意忘言。

如此的美丽，草木、飞鸟、游鱼、人烟却四大皆空，这种极致对立生出的瞬间虚无，非得在大柴旦营地和可爱的动物小伙伴们狠狠玩上一会儿，才能在上车前找回存在感。

列车上的最后一夜，我们将通过祁连—阿尔金山脉特意为过路者留下的小小缺口。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仅离开了青海、望着不远的新疆、进入了甘肃，同时穿过了中国西部地理“三横三竖”中最上方的那一横，以及四大无人区中最北边的阿尔金山口无人区。昔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今天却拜物质和科技的进步，在安全舒适中轻易达成。

明明是无人区，睡不着的人们却能通过车厢的大窗，看到外面的摩天大楼，甚至还有行进中的驼队、舰队……这是做梦了，还是海市蜃楼，都不是，而是这一地域独有的雅丹地貌，“雅丹”本是维吾尔语，意为陡峭的土丘，在风蚀作用下形成相间排列的垄岗和沟槽，在山脉南北两侧，甚至还留下了各一座鬼斧神工、“摩天大楼”集中分布的“城”，一省一座倒也公平：为了以示区别，青海这边的叫迷魂城，甘肃那边的是魔鬼城。

过了那魔鬼城，便到了此行的终点敦煌。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丝路梦享号”这座几日来的家，压轴登场的绝景，必须是值回票价的重磅。

敦煌，似乎这座城市的名字和所有人对它的美好向往，永远和坐落此地的莫高窟分不开。这里走出的《九色鹿》来自佛教传奇，却治愈了一代代中国人的童年；从这里腾空的飞天，融合了中西造像的美好精华，也征服了全球从艺术到时尚再到舞蹈几乎各个领域，甚至还包括奥运会艺术体操的全体裁判员。而今天来到这里，听金牌讲解员的一席讲解，短短几小时，说胜读几年书也不为过。

莫高窟始建于公元366年，此时此地正处在十六国前秦统治下，一位西域而来的乐傅和尚云游至此，在向中原所在的东方远望时，忽然看见三危山高耸的峰顶在夕阳的映照之下，金光闪闪，好似有千佛在其中显现，随即化缘，开凿了第一个洞窟。经北朝隋唐的大规模开凿，这里在盛唐便成了名副其实的 “千佛洞”。后经历代开凿、复建等，至今仍存洞窟491个。

莫高窟和洛阳龙门、大同云冈并称中国三大石窟。而之所以它名列三大石窟之首，除了开凿比后两者均早一个世纪左右，更因其建筑规模之大、壁画数量之多、塑像造型之美、保存之完整，以及艺术之博大精深，而被列入首批“国保”文物和国内最早的世界遗产之一。

莫高窟的建筑艺术，首先在于洞窟的形制。前期以中心塔柱式为主，即在洞窟中央留下一个方柱，在柱子的四面开龛，龛内塑像，空间较小仅够修行之用，却是模拟早期寺庙微缩后的功能区域。中后期随着技术物力等进步，开凿的洞窟越来越大，中心塔柱式也被庙堂式取代，正面墙壁上开较大的佛龛，塑造多身塑像，窟顶由天井彩绘精美的图案。洞窟建筑形式的转变进化，也反映了不同文化的交流、互鉴、吸收、融合，最终成为中华传统文明一部分的全过程。

在来莫高窟途中，便可以看到那座赤红色极醒目的建筑物。这便是俗称“九层楼” 的96号窟。其外的楼阁建筑唐之前为四层，五代重建为五层，1928年由当时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院建为现在的九层，成为所有游客必打卡的标志性建筑。洞内更是别有洞天，高达34.5米的弥勒佛，是莫高窟最大的佛像，也是世界最大的石胎泥塑像。俗称 “北大像”的它，始建于武则天兴佛时，也曾是女皇登基前后、借和尚之口说她是弥勒佛转世的舆论战工具。而晚清重绘时，故意突出加入了一些女皇的特点，也是出于对历史的尊重。

至于莫高窟艺术的精髓，还应该是其独一无二的壁画和造像艺术，不仅是龙门、云冈石窟所没有的，即便世界上任何石窟寺院都难以比拟。如果将45000平方米的壁画一张张连接起来，长度近25公里；每隔十米排列一身塑像，近2500身也刚好够用。因此，它们被法国学者称为“墙上的图书馆”，更因将中西古代文明方方面面的诸多精髓浓缩而合璧，被日本学者平山郁夫誉为“来了这里，就等于看到了全世界的古代文明”。

如果时间只允许参观一座特窟，那么唐代开凿的45窟必须闭眼选，然后瞪大眼睛看。这里的“七尊像”被敦煌学家公认为“代表中的代表，精品中的精品”。佛陀左侧是大弟子迦叶，面部表情表现出了其坚强意志和深思远虑；稍稍下低的头和抬起放在胸前的左手，则让人感到他在认真倾听佛的说法；至于嘴角周围用黑色点画的刮过的胡痕，更增加了一份真实性。佛陀右侧则是小弟子阿难，体形丰满，表情沉着，两手在腹前交叉，身体呈S状，头微下垂，充分表现出了其脚踏实地献身精神。

两边站立的菩萨，稍稍弯曲的腰肢，微微斜偏的脑袋，白皙的肌肤，鲜艳的红唇，眉目清秀，充分地表现出武周以后菩萨女相化的潮流趋势。最外的一对力士，脚踏恶鬼，威风凛凛，虽是泥胎，但那发达的肌肉、暴涨的筋脉和健硕的体型，却和《掷铁饼者》有着异曲同工的运动之美。不同个性在个体塑造中呼之欲出，群像不仅交相呼应，更是辉映，45窟代表的莫高窟包罗万“像”，恐怕也只有晚许多、达·芬奇领衔的文艺复兴三杰的宗教题材群像画可望其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