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神舟宫前对无人机感到惊讶的老太太

2024年的6月23日是农历的五月十八，这天，我在神舟宫拍到的第一张照片是上午的8点14分。而我拍到的第一张神舟宫的照片却是在2010年的6月6日上午的10点整。14年前，西塞山街办前的那条大道刚刚修建通车，土石堆积，一片狼藉。因为既不是巡游日，也不是下水时，整座道仕洑村静悄悄的，看不到多少人。我们沿路询问村民，他们对神舟会这个项目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2009年，西塞神舟会打包进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一项民俗活动得到官方尤其是学界的正式注意。而对于当地的村民而言，它与政府推出的各种政治经济活动没有任何差别，因而大多数老百姓对这项民俗活动的态度非常平淡。

下面2010年6月，我留下的一段文字记载：

西塞乡是一条公交线的终点站，前面不远是在建的黄石西塞电厂。工程车辆卷起的尘土让人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虽然有了一点城市化的面貌，但从一条标语上看得出来，它仍然是边远的农村。这条标语是：“农村独生女高考可加十分”。通往道士洑村的路口有一大滩积水，路口也通向这里唯一的一所中学，西塞中学。

一年一度的西塞神舟会已经“起工”16天了，这个临江村庄却非常平静。因为是星期天，到处可以看到玩耍的孩子。江边是一座工业码头，主要集纳石油和煤炭。黑乎乎的煤场旁边，就是著名的神舟宫。2009年，西塞神舟会与“屈原故里端午习俗”、“汨罗江畔端午习俗”、“苏州端午习俗”打包“中国端午节”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起工典礼、神舟扎制，组织机构议事，打醮的醮场，下水仪式等等重要工作，都会在神舟宫以及宫外的一个戏台子上完成。

神舟宫外最大的场地是一个篮球场。太阳还不是很毒辣的时候，几个中学生在球场打球。听得出来，篮球没有打足气，落在场地上，发出很闷的“噗噗”声。神舟宫是一大间平房，和一般的仓库差不多。两张拼起来的办公桌边坐了5、6个人，神情比较悠闲地正在聊天，草帽上用红颜料写着“西塞神舟会留念”的字样。屋子里有三个扎师，年长的指导，中年人扎制船灯，年轻人则在扎制龙尾，而神舟会的主要道具，龙船已经扎制成型。人们称年长的那位扎师为“总指挥”。总指挥自称姓乐，扎龙尾的年轻人也姓乐，那么就是一家人了。门口还坐了一位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双拐靠在门上，他也靠在门上，目光呆滞地注视着这间房子里的一切。

村子里充满着日常生活的情调。神舟宫旁边，拾荒人努力摔打出烟花筒中的泥土，留下可变卖的纸筒。民宅中，男男女女围坐在桌旁打字牌，看到有人拍照，妇女竟然受到了惊吓，扔了牌躲了起来。两个小孩笔笔直直地站在门前，接受着他们的姐姐的训斥。小女孩们用很脏的一次性纸饭盒，做着她们那个年龄喜欢的过家家的游戏。

大多数的民房是钢混结构的楼房，一幢豪华住房的院前用红笔写了“小心有狗”几个字。只有一排片石青砖黑瓦房，看起来有一点乡村的古朴的影子。与之相映衬的是，屋旁边很随意地放着一个石碾子。

村子的西边就是西塞山，远远可以看到郁郁葱葱的山体和山上的北望亭。

我写的这段文字发布在自己的博客上，叫《寻访西塞神舟会之一》。因为当年正在做西塞神舟会项目的田野调查，希望将每一次的访问都完整地记录下来，成为将来的研究资料。发布了第一篇之后，项目合作者都觉得这么早就将调查过程公布出来，恐怕会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这个系列便没有继续做下去。现在想起来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后来不做项目了，关注神舟会却成为了一个习惯，除了疫情期间，官方与民间的所有活动都中止之外，其他的时间，我都会来西塞山下的道仕洑村，拍摄神舟会的一系列活动。而每次来，必然会进入神舟宫。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今天的神舟宫与往年没有什么两样，就像一个大仓库。不同的是，往年神舟下水，这条龙舟是摆放在中间的，屈原的坐像移到了角落中，而现在为了突出屈原的形象，神舟放在了进门的左手边，中间空了出来，这样反而不好，礼拜神舟的人，活动空间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神舟会的“会”是一个组织名称，通常有宗教的背景，我们从前讲的“会道门”就是这种秘密结社的组织，比如大刀会、红枪会、小刀会等等。神舟会原来叫做厘头会，1950年代取缔会道门时，被取缔，改革开放之后换了一个龙舟会的名义生存下来。今天的神舟宫就是他们的活动场所。神舟宫门前有四根立柱和一道走廊，立柱上每年更换一次楹联，内容却是一模一样。一位募捐扯红布条的中年人看我在拍楹联，说，你知道这是谁写的？我说，不知道，他说，这是刘禹锡写的，唐代的大文豪刘禹锡，唐宋八大家。

我笑了笑，也懒得跟他辩，民俗活动总是有它自己独立的系统，包括一些与之有关的传说，虽然唐宋八大家是唐朝和北宋著名的散文家的合称，而且唐朝也只有韩愈柳宗元两个人入围。但神舟会要这么说，你就让他们这么说罢，中国文学史和中学教科书也不会因为有一个神舟会的传说而做出更改。10多年的跟踪采访让我听到看到很多这样的故事，对它作出分辨一点意义也没有。比如传说屈原的尸体从汨罗江进入洞庭湖，要走十三天才漂流到西塞山下，在这个洄流中被拦住。因为屈原是五月五日投江的，所以五月十八日到了西塞山，然后被神舟会打捞出来，扎了一架龙舟通过长江把他漂流进入海里。

于是，神舟下水就在农历的五月十八日。

你信不信这样的故事呢？我觉得无所谓，当地人想这么说，你就让他们这么说好了。我觉得更接近真实的说法是，因为西塞山下有一个洄流，所以很多上游下来的尸体漂到了这里，不能继续往下流。于是道仕洑村产生了一个慈善组织，叫“厘头会”，用来打捞江中的尸体，然后在一定的时间，用船载了，让它顺江漂流而下。因为这项活动需要资金的支持，于是到处筹款募捐，这就是“厘头”二字的来由。所以，这件事其实与屈原没啥关系。是不是这样呢，我不确定，但神舟会的首任会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在神舟宫拍照的时候，我看见一位中年人，胸前吊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神舟会副传承人。我对他开玩笑说，你是副传承人，那个正传承人是谁呢。他憨厚的笑了笑，也不回答我。

神舟会，神舟宫真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可惜我的照片没拍好。加上武汉的这台电脑很垃圾，连调整亮度对比度都困难，完全的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