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今日京城有消息吗?”
段暮寒放下最后一份汇报随口问了一句。
凌青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口:“您这两天已经问过十来遍了,有信件属下定会第一时间拿给您。”
段暮寒揉了揉眉心,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以往唐钰都是每月两封信,从不推迟,这次怎么比以往的日子迟了三天有余?
当然这话不方便在别人面前说,反正再过两天就要回京述职了,他拿起自己的佩剑:“嗯,随我去巡营。”
事实证明段将军的预感是正确的,他没能等到回京述职的那天,先等到了敌军来犯。
建元三十五年,边境动荡,段将军巡营途中遭暗算,身受重伤,边境守军提高一级警戒,全体将士严阵以待。
军营一干军务暂由副官代替,京城陛下听闻特派太医前往。
与此同时,京城已经封城快小半月了。
京城酒楼十户九满,各路行商这会都聚到了一起,三教九流都有。
这些人混在一起,连隔壁大娘家母鸡早上下几个蛋都能打听出来,眼下天色尚早,出来用餐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桌人。
其中一桌大汉身边立了旗子,这一桌人是走镖的。
“可不,我听说最近......”其中一男子压低声音,“边境遭人偷袭,段将军生死不明。”
“可说呢,京城这档子事还没完,边境又变天。那贼人还没抓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这批货主家还急着要呢。”
“敢问这位好汉所说何事?”一书童打扮的少年端着药碗路过好奇问道。
“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说话人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遍。
“嗐,”书童一说三叹道,“在下本是陪公子来治病的,近半月一直在求医问药,昨晚准备打道回府时没想到封了城,我还没来得及打听出了什么事。”
镖师闻言朝他招了招手,书童赶紧把药碗放在一旁凑上前去:“好汉请讲。”
他先是抱怨了一番走货难,这下被困京城怕是误了时间,货物八成是要砸手里,东拉西扯了半天才切入正题:“听闻京城混进了一帮恶徒,起先是一些物品失窃,官府本没当回事,没成想后来户部刘大人家守门小厮竟无声无息被人抹了脖子!”
书童:“啊?!竟有此等恶劣之事!?”
镖师继续道:“可不,这可是天子脚下!当今圣上哪容他如此放肆,当即下令,命彻查此案。没想到那人竟顶风作案!在大理寺眼皮子底下杀了督察员孙大人一家!”
书童只觉脚底生寒:“一家?!”
走镖的汉子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家,几十口人!真是造孽啊,那可是朝廷命官,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不就是打朝廷的脸么,圣上震怒,这才令京门闭死,任何人不得出入,令大理寺拿贼人。”
书童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好汉告知。”
镖师好心提点:“最近没事不要乱跑,我们这些外来的毕竟人生地不熟。”
“是是是”,书童点头附和,“哪敢乱跑呀,少爷一会见不到人就要闹脾气的,你瞧,这不就来了。”
书童话音落下,二楼便传来一道虚弱地声音:
“二水,咳咳......药熬好了没?”
“好了好了!就来!”
镖师循声往楼上看去,那人一身长衫,长的倒也不赖,就是面色蜡黄,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好奇问道:“贵公子是什么病啊?”
书童叹气:“娘胎里带的咳疾,当地大夫都没法子,只好来京城碰运气,哪成想赶上这档子事。”
镖师也颇有同感地叹了口气:“快去吧,别让你家公子等急了。”
“哎。”书童告别了他们,端着温热的药碗迈着小碎步敲开了二楼雅间的房门:“少爷,用药啦。”
书童把药放桌上回手关上门:“将军”,他变了脸色压低声音道,“您猜中了,太子殿下真出事了。”
此人正是段暮寒身边的凌青,事情还要从边疆遇袭说起。
段暮寒那天巡营,不料遇见一波人马突袭,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蛮人,然交起手来对方虽模仿蛮人的路子却更像中原人,再结合近日收不到的消息,他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于是他假装中了一剑,将计就计放出了重伤的消息,果不其然京城派来了御医。
边疆又不是没有军医,以往受伤也没见皇宫里那位如此体恤,唐钰直到此时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绝不正常。
这个御医未必是奔着治病来的,他交代手下将领,御医一但到来立即控制住,然后点了一队精锐乔装商队回了京城。
果不其然,京城处于戒严状态,他和凌青带了功夫好的四五人混进来,其他人马暂时在城外待命。
凌青继续道:“孙大人全家无一幸免,王大人恐是受到威胁,我听外面隐约有人说这是太子殿下的手笔。”
病书生——段暮寒和方才病怏怏要死的样子差了很远,只是嘴唇有些苍白:“宫里有消息吗?”
凌青:“皇宫戒严。”
段暮寒:“太子府呢?”
“属下去过一趟,太子府和元侯府外都有人监视,我怕打草惊蛇没敢靠近。”
元侯府是太子母家。
这断不是皇帝的手笔,皇上想处理谁根本用不着监视。
更何况皇上因为和先皇后伉俪情深,向来把唐钰当心头肉,可以称得上是要什么给什么,有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肯定是往东宫送,哪舍得处理他。
段暮寒只觉心底焦躁快要破土而出,他舌头抵了抵牙齿冷静吩咐:“你派人护住侯府,万不可出差错,我晚上亲自去趟太子府。”
凌青下意识道:“不可,您的身体……”
段暮寒摆手:“死不了,眼下事更要紧,你下去吧。”
夜晚,太子府。
段暮寒一身夜行衣,他身形轻快如狸猫,暗处的守卫一个都没惊动。
太子府表面没任何异常,大家都各司其职。
唯一不对的是府中主人不见了。
段暮寒把太子府从内到外犁了一圈,也没见到唐钰的人影。
段将军对眼下的局势一头雾水,关键人,影子都见不到,他忍不住暗骂一声。
正当段暮寒以为要无功而返时,余光瞥见了正在提灯巡夜的小厮。
那身影极为熟悉,正是他目前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段暮寒二话不说直接飞掠而下,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巴把人拖进了角落。
此地空间狭小,两人几乎是紧挨着彼此,连对方的睫毛都能看清。
唐钰装扮的小厮好似早有预料般,一点也不慌乱,甚至还有功夫顺了顺段暮寒的后背,示意自己没事。
段暮寒乱跳的心此刻终于安静下来,他平复好心绪后第一句话就嘲道:“殿下,您伪装成这样还没被认出来?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唐钰被这样冒犯也不觉得恼,他顶着小厮的面孔笑道:“是我学艺不精,不过比起我,还是将军功夫懈怠了?一现身就被在下看个正着。”
两人都对对方十分熟悉,段暮寒能一眼看出唐钰的伪装,唐钰自然也了解段暮寒平日的习惯,连着守株待兔了几日,这不,终于撞到了这只兔子。
两人一见面先拌了几句嘴,紧张的气氛反而放松了不少。
段暮寒:“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钰:“是唐渊。”
唐渊是皇帝的第三个儿子。
段暮寒不怎么意外地点了点头,大皇子身体赢弱,四皇子年幼无知,想来也没别人了。
他正色下来:“殿下,您想怎样处置乱臣贼子?”
唐钰似笑非笑:“千刀万剐?”
此言一出他就看到段暮寒手不由自主摸了摸匕首,似乎真的打算剐了三皇子去。
唐钰按下他的手笑着改口:“顺水推舟,他想做皇帝,本宫就让他做就是。”
段暮寒闻言也不反对:“微臣任凭殿下差遣。”
唐钰看着段暮寒严肃的脸,终于露出了不含杂质的笑意,他话音一转,驴唇不对马嘴道:“将军来的晚了些,我这些日惊恐交加,忧思过度,不知将军如何补偿我?”
堂堂太子殿下,朝他一个月俸没多少的丘八要补偿,这像话吗?
段暮寒松开手中刀锋,看着眼前人无奈叹了口气,倾身向前……
一个时辰后,凌青派人潜入太子府,替换出唐钰伪装的小厮,三人在客栈段暮寒房内落座。
唐钰:“御林军统领和皇后母家有关,三弟和皇后达成了交易。”
段暮寒:“为什么?”
唐钰和唐渊生母都不在了,无论是谁当皇帝她都是不可置疑的太后,没有人能撼动她的位置,她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唐钰手指轻敲桌面:“父皇他……他为了我,皇后娘娘至今没有自己的子嗣,她对父皇和我都心存怨怼。”
所以有人能把唐钰踩在脚下时她很乐意帮上一把。
段暮寒闻言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唐钰叹了口气:“是父皇对不住她,这次就算了。”
言外之意就是皇后这次造反他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皇后会领这个情吗?
唐钰继续道:“唐渊还私自养了一批刺客,混迹城内把控风向和杀害孙大人一家的就是这些人。”
他说这话时眉头皱起,声音低沉:“是我对不住孙老。”
段暮寒借着宽大的袖口掩盖,握住他的手摩挲了两下,唐钰下意识朝他投来一个安抚的微笑。
凌青把自己当成一个瞎子,装作看不见二人的小动作:“将军带的一队人马大部分还在城外,殿下接下来有何吩咐?”
唐钰掏出一块玉佩:“朝中大臣家眷尚在宫中,我们不可轻举妄动,你拿本宫贴身信物去南军营找赵将军,告知他城内情况,让他配合暮寒调配人马。”
凌青双手接过,道:“属下领命!”
领完命后他并没有起身,而是犹豫再三道:“殿下,陛下他……”
凌青话没说完就被段暮寒打断了:“领了命就去办,哪那么多话!”
“是!属下知罪!”凌青告罪后退下了。
待人走后唐钰轻轻捏着段暮寒的手指:“你吓他做什么,人哪能不死呢,我没事。”
段暮寒没理会他的故作轻松,另一只手指了指他的眼睑:“殿下这几日怕是没休息好,今夜把其他事放一放,你安心睡,一切有我。”
唐钰拉着他一起走到塌边:“你脸色也不太好看,连日赶路累的吧,陪我躺会。”
段暮寒点了点头。
唐钰这几日确实是殚精竭虑,没安心休息过,躺床上没多久就传来了平稳的呼吸,眉头却依然紧皱。
段暮寒一只手被唐钰攥着,他用另一只手抚平他的眉眼,段暮寒也不睡,用看一眼少一眼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人。
第二日戌时末,大理寺循着踪迹查到了同心巷,城防军接到消息赶来时发现这帮贼人正跳墙逃走。
城防守将羽箭射中了贼首后心,亥时终于在破庙中寻到了此人尸体。
大理寺抽丝剥茧,顺着线索一路查到太子府,竟在府中搜出大量赃物。
“陛下”闻言震怒,宣太子入宫。
段暮寒和唐珏混在人群,看着御林军押着“太子”进宫。
没想到传言成真,幕后主使真的是太子!众人都不理解太子殿下何故造反,纷纷猜测起了皇家秘事。
唐钰在人群中左一耳朵没想到太子竟是这种人,右一耳朵真是人面兽心啊。
他咂摸出了某种乐趣,贴着段暮寒的耳边轻声道:“你猜我三弟下一步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在他们眼中太子已经死了,最大的威胁已除,眼下这冒牌货进宫定是要背上弑父的罪名。
段暮寒眸光微暗,盯着三皇子府的方向,似乎在心里盘算着从哪下手。
唐钰看出了他的想法,眼睛忍不住弯了弯,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逗他:“将军是怕自己在尸体上的易容被识破吗?”
段暮寒没好气的看他一眼,脸上明晃晃写着:放屁。
接下来就是太子谋反的大戏,新皇登基要祭天,那时就是收网的时候了,身败名裂的还知道是谁呢。
果不其然,隔日,宫内炸开一条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大街小巷。
太子看上去德行卓绝、睿智英明,其实私下里养了一群见不得人的私兵,往日就行贿受贿,近日贪心不足竟开始了行窃!
京城盗窃案就是他干的。
孙大人是陛下心腹大臣,算是半个太子党,于是太子默认孙大人是自己人,想拉人一同下水,没想到孙大人作风很是清正,竟不接受储君是这等小人,准备上折子告发。
太子发现拉拢不成,遂杀人全家,简直是恶毒至极!
被人赃俱获后还拒不认罪,动手谋害圣上,情急之下被大内高手当场诛杀。
然而到底是晚了一步,太子已得手,陛下弥留之际立下遗诏,传位三皇子后撒手归西。
众人明面上不说,私下都认为先帝对他荣宠太过,导致那位太子殿下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幸好继位的是三皇子。
当今圣上子嗣稀少,大皇子体弱,四皇子年幼,皇位落在这个平日不争不抢的三皇子身上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有些聪明人从中咂摸除了一些其他意味,但那又如何,至此尘埃已定,新皇祭天大典两日后举行。
祭天这日,文武百官随行,三皇子唐渊在众人簇拥之下,一身华服,头戴冠冕拾级而上,他站在高台上俯视众生。
御林军早就清了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众大臣在祭坛下俯首称臣,百姓乌压压跪了一地。
老头子对唐钰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自己明明把证据摆到了桌案上,他竟然把消息压了下去,生怕露出一点影响太子殿下的好名声。
不过老头越是偏心自己就越要唐钰去死,不但得死,还得遗臭万年。
自己一步步谋划,终于就要坐上那个位置了。
此时唐渊终于松了口气,段暮寒遇袭生死不明,南营收不到消息,京城之内再无威胁。
唐钰身死,事后那些兵痞反应过来也无用,他们能杀了自己让病秧子老大或者小崽子老四继位吗?不会的,万一出了什么差子他们可就是千古罪人。
他十分克制地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对礼官微微颌首:“开始吧。”
礼官念完了开场词,该皇帝的祝词了。
变故就是这时发生的。
“朕奉天之命......”
“且慢!”
出声的是三朝元老,王丞相。
“老臣有事要奏......”
满朝文武顿时支起了耳朵,众百姓也没见过这等事,纷纷等着老丞相说下去。
唐渊神色不明,真以为在人前捅出来自己就拿他没办法了?
即使捅出来这皇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坐。
看来王丞相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唐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有事容后再禀,丞相年纪大,不宜过度劳累,可先行退下。”
他话音落两侧便有披甲侍卫上前“请”老相下去休息。
众人顿时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众大臣都有家眷扣在皇宫,不敢轻举妄动。
就算有人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还有孙大人的前车之鉴呢。
虽然都说是太子干的,但这些人个个都混成了人精,哪还能不知道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这一刻大家突然生出了兔死狐悲的苍凉感,三皇子上位后能容忍他们多久呢?
然而老丞相并没有顺顺利利地被“请”下去,下一瞬剑光划过,搀住王丞相的人已身首异处,凌青甩了甩剑上的血珠扶住了老人家。
同时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把唐渊的冠冕射落后仍去势不减,直到钉在柱子上尾部还在震颤不休。
御林军见状反手抽出武器,却没见到是谁动的手。
“三皇子杀兄弑父,谋逆之心昭昭,京城盗窃灭门惨案皆出自他一人之手,此人心狠手辣,断不可为一国之君!”
喊话人用了内力,声音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一片哗然。
唐渊被羽箭带的连退三步,他猛地披头散发地往台下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