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之殇——英国历史的变奏

“凡是一个出身高贵、愿意维护门第的尊严的人，如果他认为我的主张合乎真理，就请他从这花丛里随我摘下一朵白色的玫瑰花。”

“谁要不是一个懦夫，不是一个阿谀奉承的人，而敢于坚持真理，就请他随我摘下一朵红色的玫瑰花。”

莎士比亚在他的戏剧《亨利六世》中这样描绘约克公爵与萨默塞特公爵的对峙，以此开启了玫瑰战争的序幕。

这场爆发在1455年，长达三十年的英格兰内战始于约克家族与兰开斯特家族的王位争夺，得名于两族的族徽——约克家族的白玫瑰和兰开斯特家族的红玫瑰，两族皆属英格兰王族金雀花家族旁系，并以此宣称王位。

玫瑰战争是英格兰等级君主制向绝对君主制的过渡，上承中世纪金雀花王朝，下启近代都铎王朝，是英国历史的关键一环。

兰开斯特的亨利六世于1422年在襁褓之中继承了英国王位。其父亨利五世几乎征服了法国，在1420年的《特鲁瓦条约》中夺得了法国王位的继承权。戏剧性的是，条约生效之前，这位正当壮年的军人国王突然暴病而死，只留下刚出生的亨利六世。

亨利六世没有继承他父亲的才能，却遗传了他外祖父（法王查理六世）的精神疾病。优柔寡断的性格和间歇性精神病导致他在位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无法有效亲政，王权逐渐被王后和兰开斯特贵族把持，英格兰的内忧外患由此滋生。

为供王室挥霍和对法战争，王室不停召开议会以求批准征税，因此为议会所掣肘；人民不愿为疯子国王和佞臣纳税，发起一系列反抗；国王无力控制大贵族，党争内斗不断；法国前线缺乏有力领导，英军节节败退。

1450年，以约克公爵为首的约克党与以萨默塞特公爵为首的兰开斯特党开始明争暗斗，前者想要将兰开斯特的国王拉下台，后者则想保住亨利六世的地位以中饱私囊。1455年，一系列的敌视和仇杀升级为圣奥尔本斯战役，玫瑰战争的第一战就此打响。

玫瑰战争首先改变了英国的政治格局。玫瑰战争之前，英格兰遍布封建贵族，控制着绝大多数的土地，如约克公爵控制着威尔士与爱尔兰的大部，还在约克郡、林肯郡、东盎格利亚保有庞大地产；其盟友沃里克伯爵的地产遍布英格兰。

相比之下，兰开斯特王室的土地仅包括兰开夏周边及威尔士边疆地带，还时常因谈判或封赏损失土地。因此，中世纪末期的英格兰王权乏力，亦无有效的政治模式，地方管理交与贵族和不定期的巡回法庭，在经济和政治上受制于议会和地方贵族，他们随时可能拒绝纳税甚至反抗国王。

绝大多数的英国贵族都卷入了玫瑰战争这场屠杀。1459年9月的上院议会中共有60名议会贵族，爵位均在男爵之上，1461年又新增10名议会贵族。其中有56人直接参战，33人属于兰开斯特党，23人属于约克党，而剩下的贵族大多不适龄或在海外，才并未参战。

玫瑰战争期间，共爆发了16场主要战役，仅1461年陶顿一役就有至少47个兰开斯特党贵族死亡。至1485年，约克家族和兰开斯特家族的所有男性全部死亡，金雀花家族绝嗣。

此外，各大家族如内维尔、斯塔福德、博福特在内战中要么绝嗣、要么倒台。男爵和骑士死伤惨重，他们的封建地权与政权化为乌有。中世纪最后，英格兰贵族自相残杀，不自觉地为王朝更替和英格兰的近代化扫清了一大障碍。

此外，由于各贵族站队不一，英格兰政局混乱，各派轮番控制政权，从兰开斯特王朝对约克党，到约克王朝对沃里克伯爵和内维尔家族，再到都铎家族对约克王朝。

首先，这样的集团以政治联盟的形式将原本不相干的贵族领地整合成了一个实体，有利于统一实施特定的制度，这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封建采邑制下土地分散贵族林立、制度不同的情况；其次，各集团团结在某几个特定贵族身边，以其血脉、威望或财富作为集团的基础，一旦首脑死亡或投降，集团也会很快土崩瓦解。对于国王而言，消灭贵族或兼并领土的难度大大下降，只需擒贼先擒王。

例如，14世纪英王理查二世想要强化王权，就首先必须同时面对三个实力强大的王叔，三者之下又有大大小小数十独立贵族各自为政，寸步难行；然而，1485年的亨利·都铎（亨利七世）理论上只需消灭约克王朝的贵族即可大体完成国家的统一。

所以，玫瑰战争客观上促成了都铎王朝的建立，加速了英国王权的强化与近代国家的形成。

约克公爵理查战死后，其子爱德华继续扛起反抗大旗，于1461年击败兰开斯特党并加冕为王，是为爱德华四世。爱德华四世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而又充满机遇的英国，贵族势力削弱，留下大量无主土地和政治空洞；地方制度因战火受损；军队空缺促成军制的进一步改革。

此前，英王主要财政来源是王室领地的收入与关税，当国家处于战争状态时，国王才会召开议会并要求准许向臣民收取战争税。对于爱德华一世、爱德华三世以及亨利五世等对内维稳，对外征服的强势国王，议会与民众都愿意向他们交税。

然而亨利六世政府威信尽失，国王昏聩无能，王后佞臣贪腐挥霍，加之百年战争连连失利，大额的战争税款打了水漂。到1450年，岁入约5万英镑的王室竟负债约37万英镑。为了支撑财政，王室只能极大受制于议会和贵族。

爱德华四世登基后，首先没收贵族领地并将其并入王室财产，使得王室领地曾史无前例地占到全国土地的五分之一。从前，王领大都被外包给包税人以间接收租，税金不经过国王直接收入国库，国王无法真正控制财政。

在爱德华四世的改革下，王室财务由专门的王室财务委员会管理，官员由国王直接任命；在地方设置了专业官员控制地方财务，并清算土地财产。

之后，爱德华四世同货物集散重地加莱的商人签订协议，将加莱港的所有事务都交于商人与市民，王室则从贸易额中抽取利益。此前，王室守备和管理加莱重镇的花费每年逼近2万英镑，将近国王岁入的五分之二。此举摆脱了加莱守备的沉重负担，有效支持了国家财政。

最后，为弥补战争给英国商业带来的巨大损失，爱德华四世实施重商主义与贸易保护主义政策，鼓励对外贸易（尤其是毛纺织业），积极扶持本国商业，并打压在战争期间投机的汉萨同盟。由此提高关税收益，又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展。

政治上，爱德华四世建立了直属自己的中央与地方两级委员会，由来自市民阶层的律师、商人和法官协调和监督国家机构运行，听取意见和上诉，形成了一套高效的行政管理体系。

玫瑰战争之前的英王很少保有直属部队，国王主要通过两种手段征募临时兵：一种是民兵制度，即通过王室设立在地方的征兵委员会直接征调农民等作为民兵；另一种是契约兵役制，指国王通过与贵族和骑士的封建契约要求提供军队，军饷由国王支付。

民兵制度下征召的士兵未经专业训练，装备差、素质低，而契约兵役的军队虽然素质较高，但严重受制于贵族个人意愿，且粮饷不菲。于是，爱德华四世在财政支持之下，首次建立了正式的直属武装力量，甚至开始大规模配备火器，使得王权远远超出各贵族的实力，极大强化了专制。

除此之外，德国人谷登堡发明的金属活字印刷术也在爱德华统治期间被引入英国。英国著名印刷商、译者卡克斯顿使用这种技术创造了第一部英文印刷品，大量古希腊罗马著作也被翻译成英语并印刷，英语逐渐取代拉丁语和法语流行起来。英国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与民族国家在这一时期形成。伊拉斯谟认为，约克宫廷即是文艺复兴的一个中心。

玫瑰战争给英国王权创造了这样一个良机，而爱德华四世顺应时代潮流，对近代英国王权的强化做出巨大贡献，为都铎王朝的辉煌奠定了基础，大部分改革沿用至都铎王朝。通常我们将都铎的亨利八世认作是集权最高的英王之一，但如果没有玫瑰战争与爱德华四世的改革，或许英国的政治进程还会缓慢许多。

1483年，爱德华四世英年早逝，年仅40岁。他两个年幼的王子被其弟理查监禁并杀害在伦敦塔内，后世称之为“塔楼中的王子”。随后，理查篡位称王，是为理查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