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帝王的心腹大患》by弃脂焚椒

奈落落看小说 2024-05-16 23:28:01

穿成帝王的心腹大患 小说

第一章

  《穿成帝王的心腹大患》

  文/弃脂焚椒

  盛夏,华国博物馆。

  錾满珍奇异兽的纯金酒盏,在灯下散发着熠熠光亮。

  “……在周楚两朝,只有皇室成员可以使用纯金、纯玉质地的酒器。”

  清润的声音,如戛玉敲冰,带走了游客因天气燥热而生出的不耐烦感。

  就连一旁从进博物馆起,就吵个不停的小孩,也暂时安静了下来。

  说着,江玉珣便向展柜侧面走去,将这里留给游客拍照:

  “从盏底铭文可知,这件酒器为周朝所制。周朝一世而亡,周太.祖应长川没有后妃、子嗣,我们据此推断,这件酒盏的主人,很可能就是应长川本人。”

  下一秒,金盏便被游客团团包围。

  “草,太华丽了!”

  “要是我生在大周就好了,开疆辟壤、青史留名,这不比上班有意思多了?”说着,一脸中二的年轻游客,还忍不住回头向江玉珣找认同,“你说对吧,小江老师?”

  说完,又有游客跟着点起了头,脸颊随之泛起浅红。

  江玉珣:“……”

  真敢想啊。

  大周虽然一世而亡,但是周太.祖应长川终结乱世、开疆辟壤的故事却流传至今。

  几乎每年,都会有以他为原型的影视作品被搬上荧幕。

  主人公或是与他谈恋爱,或是与他打天下。

  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腥风血雨。

  且不说按照史料推断,应长川不近美色,对谈恋爱这件事没有半点兴趣,大概率是个无性恋。

  单单是“穿到大周”这个愿望,在江玉珣看来就有够离谱的。

  暑期的博物馆塞满了游客,人多到连空气也变得稀薄。

  江玉珣忍不住微微皱眉:“应长川独.裁专断、穷兵黩武。就连王侯将相在他手下,都活得战战兢兢,随时有可能命丧黄泉。占王朝人口大头的普通百姓,更是叫苦连天——”

  话还没说完,江玉珣便注意到有几个小孩,打闹、推搡着向自己所在的位置挤了过来。

  他下意识后退,却被展柜拦下。

  混乱间躲闪不及,小孩终于还是“砰”一下撞在了他的身上,推着他向斜后方倒去。

  “啊——”

  伴着游客的惊恐尖叫,江玉珣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了另一组展柜的尖角处。

  锐痛从脑后传来,倒地的那一刹那,江玉珣只看到展柜里的金盏,仍在灯下闪着刺眼又夺目的光亮。

  就像是小心眼的应长川,在嘲笑他似的。

  下一刻,便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意识。

  -

  余霞成绮,溪静如练。

  位于羽阳宫西北侧,被溪水环绕的兰池殿,早早点上了灯火。

  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趴跪在地,正抖如糠筛,声泪俱下说个不停。

  ……这是,话剧?

  头还在晕痛的江玉珣看了半天,才迷迷糊糊地想起眼前这场戏,源自哪段历史故事。

  周太祖三年,有贵族暗中勾结西南十二国谋反。

  没承想应长川不但成功反杀十二国,甚至还借此机会,第一次将越岭以南的土地纳入版图。

  这一幕正是应长川战胜回朝后,在宴席上清算谋反贵族的场景。

  在历史上,眼前这名贵族,宴后便被五马分尸,弃于荒野了。

  果然!见事情彻底败露、求情无果,原本跪在地上的贵族索性破罐破摔。

  他冷笑着起身,想用手指应长川,却抖个不停,半天都没法将胳膊抬起。

  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吾,吾等乃替天行道!陛下登基后迁毁祖庙、不敬鬼神,这都是昏君之为、暴君之行啊!”

  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最上席者轻放酒盏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格外清晰。

  哦豁。

  听到这里,江玉珣的脑袋,终于不再那么昏沉。

  周太祖灭神,后世无人不知。

  比起谋反,应长川或许更讨厌听到这种有关鬼神的言论。

  江玉珣忍不住抬头,朝殿上看去。

  可惜高台之上灯火昏幽,他第一眼只注意到,案上摆着的纯金酒盏,竟做得以假乱真。

  要不是新了一点,江玉珣甚至会以为是有人将馆里的文物,给偷了出来。

  “江玉珣,江玉珣……”

  正想着,江玉珣忽然察觉到自己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他转身看到,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正一脸愁容地看着自己,并压低了声音提醒:“别乱动。”

  江玉珣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像古人那样,双膝跪地、脚背着地正坐在这里的。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腿都没了知觉。

  ……看场话剧而已,有必要这样沉浸吗?

  “暴君?”上席者似听到什么有趣的话般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又问,“诸爱卿以为呢?”

  他的声音低沉而慵懒,语气漫不经心中又透着一股难掩的危险。

  像是将一杯鸩酒,缓缓摆到了众人面前。

  开玩笑,只有不要命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和他搭话吧?

  应长川独.裁、好杀,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与他搭话,一定要努力装死,尽量避免去触他的霉头。

  正坐太久,江玉珣的肩背,忍不住轻轻地晃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玉珣总觉得,整座兰池殿,好像都随之静了一静。

  气氛使然,他也与众人一道低头咬紧牙关,努力降低存在感。

  ——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江玉珣屏住呼吸,在心里默默念叨。

  一秒,两秒,三秒……

  四周一片寂静。

  就在江玉珣以为不会有人搭腔时,一阵清润又略带少年气的声音,竟突然响彻了整座兰池殿:“陛下独裁专断、穷兵黩武。朝堂之下民生凋敝,百姓莫不是叫苦连天……”

  说得对!

  江玉珣不由眼前一亮,他没有料到,这世上居然有人和自己想得一样。

  只不过,这段台词怎么有些耳熟?

  甚至于就连声音,都像是从哪里听过。

  腿部的酸麻感延迟袭来。

  连带着被撞晕的头脑,也逐渐清醒。

  江玉珣终于意识到,方才那阵,似乎是自己的声音……

  他看到,身侧的雁鱼铜灯,形态与华博馆藏的一模一样。

  只是灯上多了漆彩的雁翎与鱼鳞,不再是青铜外裸的模样。

  眼前器物,如果是话剧道具的话,也未免做得太过逼真了吧?

  江玉珣的背后,不由一阵阵发起了寒。

  ……不会吧。

  “穿越”两个字,有些突兀地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江玉珣想要催眠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撞了后脑勺后做的一场梦。

  但是腿上清晰的酸麻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梦境绝对不会如此真实。

  话音落下那一刻,周围众人均如见了鬼似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身边那个少年,脸上更是瞬间就失了血色。

  江玉珣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事情好像有些棘手。

  这一切并不是梦,更不是什么话剧。

  而是穿越。

  “快跪下。”

  江玉珣余光看到,身边的少年,正努力向自己打着口型。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周官.员同应长川说话时,都是默认离席、伏跪在地的。

  天要亡我……!

  江玉珣的心情,愈发绝望。

  他不是不跪,实在是腿坐麻了,难以动弹啊!

  凉凉的水汽顺着九曲的回廊,传入兰池殿内。

  刹那间便透过宽大的衣袖,带走了他的全部体温。

  闭嘴,闭嘴,千万闭嘴啊!

  天不遂人愿,江玉珣听到,自己的声音竟又一次响了起来。

  “如此看来,的确难称‘贤明之君’。”

  完了。

  自裁重开算了。

  江玉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莫非是摔到脑子的后遗症,自己怎么就忽然管不住这张嘴了呢?

  身为皇帝的应长川,有个“不值一提”的小爱好,那便是发明酷刑。

  既然能出现在宴席上,原主大小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现如今,只希望应长川能看着这个份上,给自己一个痛快。

  也不知道死后能不能穿回现代……

  兰池殿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就连站在殿中央,痛斥应长川的中年贵族,都微微瞪圆了眼睛,将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绝望了几秒后,江玉珣反倒挺直了腰杆,目不斜视地朝最上席望去。

  横竖都是死,不看一眼应长川究竟长什么样,岂不是血亏?

  身着柔蓝色锦袍的他始终经坐殿上,如月光下的青竹般挺拔,不卑不亢。

  江玉珣生着一双微挑的桃花眼,此时眼底正泛着浅红,可目光却是从未见过的坚定。

  此刻,不只应长川在看他,兰池殿上,文武百官也惊恐无比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一双双眼里,似乎写满了——

  “你不要命啦?”

  五重席上的天子,不知何时拈起了錾满珍奇的金盏,在手中无比轻巧地旋了一旋。

  接着,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

  十二冕旒冠珠帘轻晃,撞碎了兰池殿的灯火。

  一瞬间明晦不清。

  江玉珣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更难分辨他的心情。

  只听到席上人似笑非笑道:“爱卿不妨细说?”

第二章

  ——开玩笑,这是可以细说的事吗?

  江玉珣于心底,疯狂尖叫。

  ……但闭嘴,却是不可能闭嘴的。

  “陛下登基以来,大周臣民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时至今日,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此乃其一。”

  少年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兰池殿上每一个人的耳畔。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满朝文武无不噤若寒蝉,努力缩小存在感。

  他身边的少年,更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甚至默默地离他远了一点。

  埋了吧,没救了。

  “朝野上下大事小情,全由陛下一人定夺,文武百官难以插手。长此以往,朝中无人可用。此乃其二。”江玉珣的身体,已因紧张而轻颤,但他却依旧端坐,不曾俯跪。

  堪称铁骨铮铮。

  在后世看来,应长川过分独.裁,导致国家极度依赖于他个人、百官无能,是大周在他驾崩后三日而亡的重要原因。

  江玉珣原本平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

  死到临头,他反倒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这一次,江玉珣非常确定,刚刚那些虽然都是他心中所想。

  但绝不是自愿要说的。

  别人穿越都带金手指,自己倒好,居然带了个“忠言逆耳”的debuff!

  只要应长川问,就会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江玉珣的声音,一遍遍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

  黼文屏风前,应长川不知何时放下金盏,以手轻抵着下巴,微微颔首:“爱卿所言极是。”

  所言极是?

  江玉珣不由一愣,接着便听到……

  “如此看来,孤的确是暴君。”

  应长川的语气,略为苦恼,语速也因此而慢了下来:“但爱卿少说一样。”

  江玉珣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修剪平齐的指甲戳青。

  睫毛更如蝶翼般轻颤。

  就在他呼吸将要因紧张而停滞的那一刻,最上席者终于轻笑道:“残害忠良。”

  ……残害忠良?

  江玉珣有点蒙,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应长川,似乎没做过这件事。

  难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就在江玉珣疑惑之时,周围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古怪。

  只等下一刻,忽有一只手,重重搭在了他肩上。

  忠良·江玉珣愣了愣,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禁军,按着肩押入了大牢之中。

  ……我就说这人小心眼吧!

  诏狱,阴风阵阵。

  换上刑徒专属赭衣的江玉珣,抱着膝盖坐在牢房角落。

  他拢了拢衣襟,向狱栏外看去。

  应长川这人,怪不得毁誉参半,被后世部分人骂了数千年。

  怎么说他是暴君,他还真欣然接受啊!

  苍天无眼。

  凭什么让我穿,而不是那个向往大周的游客?

  一想到应长川和他手中那只金盏,江玉珣便恨得牙痒痒。

  下一刻,又有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入了牢房之中。

  风里还带着股浓浓的血腥气。

  不知不觉,已是子夜。

  一片死寂的诏狱里,隐有呻.吟、痛呼自角落,传至江玉珣的耳畔。

  嘴上说着不怕死,死了好回家。

  但是真到了这里,看到挂满墙壁的刑具,走近死亡后,在生物本能的催促下,江玉珣却只用了一秒,就将摆烂等死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必须再挣扎一下!

  可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做呢?

  他忍不住抱紧了膝盖,埋头回忆起了周史。

  “江玉珣!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样同陛下讲话,”就在这时,粗豪雄厚的声音,突然穿透诏狱的厚墙,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急着去下面见你爹娘了吗!”

  一个身材魁伟,脸有刀疤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了牢房前。

  他来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礼服,腰间仍坠着象征身份的银印青绶,不远处还跟着几名兵士。

  见状,江玉珣立刻起身,走到了狱栏边。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试探:“……庄大人?”

  假如史书记载没错,身为大周“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庄岳,脸上就有这样一道伤疤。

  “怎么,没脸再叫我世伯了?”说完,庄岳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口气,“ 若不是你爹与我结拜,且于我有过救命之恩,今日你就算被凌迟,我也不会来这见你!”

  ……庄岳的结拜兄弟?

  原来如此啊。

  原主居然征南将军江政轩的儿子!

  想到这里,江玉珣心中顿时生出了点希望。

  应长川此人,虽然有一大堆缺点,但他武将出身的他,对军士一向优厚。

  尤其是牺牲在战场上的。

  征讨西南十二国并非易事,大周伤亡同样惨重。

  身为征南将军江政轩,便战死于此。

  大周实行“任子制”,官.员子弟,成年后均可入朝为官。

  阵亡军士的后代,更是被优待的对象。

  自己没被斩立决,八成就是沾了原主父亲的光。

  果然,就像江玉珣猜得那样,庄岳恨铁不成钢道:“哎……今日庆功宴上,陛下本是要封你为官的,没想官没封成,竟成了阶下囚。你同我说说,方才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敢当着陛下的面胡言乱语?”

  江玉珣皱了皱眉,下意识反驳:“我没有胡言乱语。”

  哪怕被下了大狱,他也不觉得自己说得有错。

  甚至江玉珣坚信,就算应长川本人,也绝不会否认那番话。

  身为开国之君的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大周。

  但应长川向来极端自信,他明白所有道理与利弊,却仍确信自己能将一切掌握在手中。

  ……毕竟,他若不是这样的人,也干不出架空全朝堂的事来。

  可是,假如自己告诉应长川一些,就连他也不知道的事呢?

  江玉珣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了起来。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庄岳满面愁容:“照大周律法所写,你今日所犯种种,足够砍头的了!有你爹的军功在,死罪可以免,活罪难逃……恐怕是要流放戍边。”

  流放九死一生,

  与死刑,没多大区别。

  “若是服软认罪,或许还能去个近处。”庄岳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

  江玉珣缓缓握紧了狱栏。

  应长川软硬不吃,求情在他这里,绝对行不通。

  最重要的是,在debuff的加持下,自己大概率求情不成,反罪加一等。

  想到这里,江玉珣心一横,无比认真地朝庄岳看了过去:“世伯,我不懂自己究竟何罪之有?”

  少年的声音,刹那间穿透了整座诏狱。

  拐角处的狱卒对视一眼,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就连受了刑罚,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死囚,也瞪圆了眼睛,去听究竟是谁那么不要命。

  “你……”

  月光照在少年的眼底,将那双曜石般黑的眼瞳,映得格外亮:“身为臣子,就应直言敢谏,而非只知明哲保身,在朝堂上做摆件、充人头。食民之禄,那便为民分忧,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还入朝为官做什么?”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眼圈也随之泛了红。

  江玉珣阅读史书时,曾无数次想:假如朝堂上有人能站出来,是否便不再会有后世四十年乱世,与家园沦丧、死伤无数?

  但青史无声。

  只余一片叹息。

  话音落下,江玉珣突然向后退去,跪下朝庄岳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纵陛下杀我,我亦无悔。”

  庄岳沉默着垂眸,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多年未见的后辈。

  沉默半晌,江玉珣再次抬眸,朝庄岳看去:“侄儿有一不情之请……如果可以,世伯不必为我求情,而是替我将一句兰池殿上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带给陛下。”

  “今日昭都恐有一场大雨,届时羽阳宫将被水所淹,还请陛下早做准备。”

  庄岳一脸惊诧:“这你又是从何而知?!”

  时值初夏,本就是爱下雨的时节。

  更别说近几年的雨水,似乎比从前更加丰沛。

  今晚下不下雨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水淹羽阳宫。

  这件事却是绝无仅有的。

  江玉珣笑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世伯只管将此事告诉陛下,届时我自会同陛下解释。若是没有暴雨淹城,要杀要剐,都随陛下的意思。”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坚定。

  史书记载,这场庆功宴后,昭都暴雨,建于前朝的羽阳宫,也被水所淹。

  应长川的后世黑粉,常常借此暗示他是个不受上天待见的暴君。

  江玉珣在赌。

  赌这场暴雨会如期而至。

  赌史书记载没有出错。

  庄岳最终也没有将这件事正面应下,丢了一本《周律》让江玉珣仔细研读,最好把内容都刻在骨子里,便匆匆离开了诏狱。

  不过江玉珣并不担心今日的话,传不到应长川耳边。

  开玩笑?这里可是诏狱。

  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

  “哦?水淹羽阳宫。”

  清懒、微沉的声音,自屏风的那一边传了出来。

  “回陛下,江玉珣原话的确如此。”一身绣衣,腰佩玄印的男人立刻以军礼跪地,无比紧张地答道。

  镂空的彩漆坐屏后,应长川如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般轻笑了起来。

  接着竟放下朱笔,颇有兴致地向殿外看去。

  卯时,金乌东升,万里无云。

  哪有一点要落雨的意思?

  “还剩九个时辰。”

  屏风外的人压低了声音问:“请问陛下,是否现在……”

  “不急。”

  “是,陛下。”

  殿上人行礼退去,不过转眼,这里又只剩下了应长川一个。

  烟灰色的凤眸微微眯起。

  应长川再次提起朱笔,悬腕落墨。

  这一次,帛书上只有一字:“杀”。

第三章

  正午,艳阳高照。

  连带着白天的诏狱,也不再阴冷。

  囚室外的狱卒,忍不住抬眸,一次次望向窄窗。

  江玉珣却只知道翻看《周律》,心无旁骛。

  午时,未雨。

  未时,未雨。

  申时,仍未雨。

  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散去,再也看不清《周律》上的文字。

  少年终于放下书本,站起身来,望向窗外。

  史书上记载的时刻到了。

  不只狱卒。

  死囚也抬起混沌的眼眸,向他看去。

  “有云从月鞘山飘来了。”

  少年的声音,打破了诏狱的死寂。

  狱内众人,忍不住随他视线,一道向外看去。

  窗外漆黑一片。

  可就在江玉珣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忽有一道闪电破空而出,如利爪撕开月鞘山上棉被般厚重的乌云。

  雷声隆隆,炸醒了整片平原。

  “雨……真的下雨了!”

  死囚瞪大眼睛,挣扎着爬向前,想要看清窗外的景象。

  刹那间,大雨滂沱。

  史书记载没错,日落时分,暴雨如期而至。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颤抖着阖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赌赢了!

  只消片刻,狂风便卷着大朵乌云,将晴空吞入腹中。

  雨点如鼓槌,擂向昭都、擂向羽阳宫屋檐上塑着的五脊六兽。

  侍从不由一惊,但彩漆座屏后的人,仍晏然自若。

  过了半晌,才缓缓抬眸,望向朝乾殿外,广不可及的灰云。

  末了,又垂眸继续批阅手中的奏章。

  好像窗外,不过一阵寻常小雨。

  半晌后,终于缓声道:“诏狱阴湿,去将大将军之子,请入羽阳宫来”

  -

  昭乾殿,灯火随疾风飘摇,忽明忽暗。

  隔着镂空座屏,隐约可见一道绛色身影。

  应长川手指轻抵额上,缓缓启唇:“孤竟不知,爱卿有卜雨之能。”

  说话间,视线穿透座屏,饶有兴致地落在江玉珣身上。

  少年顿觉如芒在背。

  “陛下误会了,”江玉珣立刻调整呼吸,“臣并不会卜雨。”

  说着,他便举手加额,一边行礼,一边将在诏狱里备好的解释,一口气说了出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夏至前后,兰泽郡曾降下暴雨?”

  大雨导致河水泛滥成灾,万亩良田被淹,史无前例。

  身为皇帝的应长川,当然知道。

  “嗯。”

  “臣自记事起,便生活在兰泽郡。在臣记忆中,兰泽郡从未下过如此的大的雨,所以直至此时,都还记得那几日的天象……昨日昭都的天象,与去年无异。再加上臣赴宴时发现,羽阳宫地势低洼,排水不畅……便有了如此推断。”

  江玉珣的心跳声,重得压过了窗外滂沱的大雨

  下一刻,身着绣衣、浑身湿透的侍从,忽然出现在殿外,跪地大声道:“启禀陛下,玄通门附近的护城河水满外溢。羽阳宫里……也,也开始内涝了。望陛下暂时离宫避水——”

  这一切,竟与江玉珣说得一模一样。

  应长川没有理会侍从,反倒看向了少年。

  似乎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窗外大雨如银河倒泻,江玉珣顿了顿,随之朗声道:“出宫避水,只是一时之计。如若可以,还望陛下早日修整羽阳宫,整治昭都水系,以免再涝。”

  羽阳宫兴建于前朝,选址时只看吉凶方位,半点不讲科学。

  正巧建在了整座昭都,最低洼的地带。

  选址不当,再加上设计缺陷,之后的几十年,这里还会一涝再涝。

  少年的语气极为认真,眸中满是真切期盼。

  他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可还不等江玉珣放松,应长川的声音,竟又从画屏后传了出来。

  “爱卿既知大周‘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又为何提议孤大兴土木?”

  淦!

  ……应长川这是故意的吧?

  想到自己的debuff,江玉珣心中一凛。

  铺天盖地的恐惧感,刹那间向他袭来。

  但这仍不能阻止他开口——

  “回禀陛下,羽阳宫地势低洼,平日里便潮湿阴冷。哪怕不内涝,也非宜居之所。”

  话音落下,江玉珣的心,已凉过了羽阳宫的大雨。

  应长川驾崩时,也就三十左右。

  在平均寿命不长的古代,都算极早。

  史学界推测,除了在战争中负伤外,长期过劳和羽阳宫阴湿的居住环境,也是一大诱因。

  大周灭亡、天下大乱的直接原因,就是应长川的死。

  相比之下,这点工程量,还算得了什么?

  少年顿了顿,继续:“陛下因此生病事小,折寿事情大。”

  ……折,折寿?

  江玉珣他在说什么?!

  浑身湿透的侍从顿了一下,一点点将悬在腰侧的剑,拔了出来。

  周围人的反应,并没有阻止江玉珣后面的话。

  甚至于下一句,更为石破天惊。

  “倘若陛下身死,大周也会随陛下而亡。届时无数百姓于乱世中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此乃大不幸——”

  话音落地,昭乾殿内只余死寂。

  陛下,折寿。

  大周,亡国。

  堪称禁.忌的词汇,竟这样一股脑被江玉珣扯了出来。

  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江玉珣不知何时,攥紧手心。

  如今,他只剩一个选择——硬碰硬。

  这个“诤臣”,江玉珣是当定了!

  少年突然抬头,深深地看向座屏背后那道绛色身影:“文死谏、武死战,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臣父战死于沙场,是大周的英豪。臣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不能给家父丢人。”

  “臣此言,是为陛下着想,更是为天下着想,对得起本心。”

  “望陛下,三思。”

  江玉珣的心跳,快得将要冲破胸膛,指尖都随之泛起了麻。

  他本该恐惧才对。

  可这一刻,自心底里生出的快意,竟如海啸般,将惧怕压了下去。

  他才不要与应长川这种人虚与委蛇。

  说就说,怎么了?

  羽阳宫风雨大作,水从四面八方漫了上来。

  等待应长川移驾行宫的侍从,跪满殿外。

  借着昏幽烛光,应长川生平第一次垂下眼眸,仔细观察自己的臣子: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五官略带稚气。

  微挑、如猫瞳的桃花眼中,还泛着点水汽。

  但目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

  江玉珣冒雨入宫。

  此时雨水正如泪般,顺他脸颊滑落。

  被冻得发白的薄唇紧抿着,自始至终,不曾开口求饶。

  朝堂之上,人人善刀而藏。

  应长川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锋芒毕露之人。

  昭乾殿内,满座寂然。

  半晌后,应长川忽然道:“爱卿怕孤。”

  江玉珣咬了咬唇,没有否认:“臣怕陛下,也怕死。”

  但怕也要说。

  窗外风雨晦暝、电光晃耀。

  听到这里,天子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扑通、扑通。

  江玉珣咬紧牙关,心脏都将要因紧张,而冲破胸膛。

  昭乾殿外,狂风大作。

  裹着淡淡的龙涎香,向少年袭来。

  江玉珣下意识阖上眼,浑身冰冷,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然最后,他等来的竟是……收剑入鞘的轻响。

  少年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反应过来时,应长川已然起身,走向窗边:“传孤旨意,整车备马,即刻前往行宫避水。”

  “臣,遵旨——”

  等等,他就这样放过我了?

  江玉珣蓦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向殿上看去。

  -

  卯时,天将明。

  昭都的天,好似破了个窟窿。

  江玉珣冒大雨,乘车向城外而去。

  ……闭门思过,罚俸三年。

  应长川不但轻易放过了自己,甚至还以自己浑身湿透为由,赏了一身锦衣。

  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公子,您向前瞧,”正想着,家吏的声音,忽然自车前传来,“田庄就在那里。”

  应长川绝对不是吃“忠言逆耳”那一套的人。

  和浑身透着喜气的家吏不同,江玉珣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好。”

  算了。

  百思不得其解,江玉珣索性将此事暂放一边,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征南大将军常驻兰泽郡,在昭都没有府邸。

  只有城外这座田庄,是他军功所得。

  多年无人照管,入目一片荒败。

  但此刻,江玉珣关注的重点,并不是田庄,而是……不远处那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们在做什么?”

  “哦……这个啊,”家吏压低了声音,“您在诏狱的那番话,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现在百姓都说您能预知天灾,纷纷来此敬拜。”他的声音中,满是敬畏。

  敬拜?

  马车向前行进,田庄外的景象,愈发清晰——的的确确有人正在此杀牲放血,大搞祭祀活动。

  几秒后,江玉珣忽然握紧车轩,咬牙道:“……我知道了!”

  家吏被他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问:“公子,您知道什么了?”

  当然是知道,应长川为什么会“放过”我了!

  前朝迷信巫卜,由上自下,早成风气。

  应长川登基后,明令臣民不得私下进行巫、卜、殉、祭,一旦发现,最轻也要强征大笔罚款与徭役。

  支持他四处征讨的军费,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么来的。

  帝国大型工事,同样如此。

  尽管如此,巫卜殉祭仍屡禁不止。

  只是藏得更深。

  诏狱戒备森严,自己那番话,怎么可能一天就传遍京城,并引得百姓来此祭祀?

  这百分之百,是应长川的手笔。

  他放自己回家,绝不是良心发现!

  而是想借自己钓鱼执法,将这群有巫卜殉祭之心,却迟迟不曾行动的人给诈出来。

  怪得不应长川那么大方。

  原来是将自己,当成了行走的军费!

  马车驶入田庄,少年忍不住回眸,望向原野。

  为方便“灭神”,应长川一手培养出了历史上第一批情报、特务人员“玄印监”。

  他们直接对皇帝负责,无处不在、如同鬼魅。

  按照自己对应长川的了解……

  江玉珣敢打赌,此时自己身边,与田庄周围,一定蹲满了玄印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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